省城的秋天,空氣里有種灰埠鎮從未有過的清冽,混合著校園里金桂的暗香和圖書館陳舊紙張特有的氣息。蘇禾站在師范附小四年級(2)班的講臺旁,窗外高大的梧桐葉已染上金黃。教室里很安靜,只有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她剛剛講解完一道關于“變化”的語文題——如何理解四季更替里蘊含的“新”與“舊”。
下課鈴響,孩子們像一群雀躍的小鳥涌出教室。只有靠窗的一個瘦小女孩,小雅,還趴在課桌上,肩膀微微聳動。蘇禾走過去,輕輕撫上她單薄的背。女孩抬起頭,眼圈通紅,鼻尖也紅紅的,小聲啜泣:“蘇老師……我……我把媽媽給我新買的保溫杯摔壞了……她昨天才……才罵過我……”淚水大顆大顆滾落,砸在攤開的練習本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蘇禾的心被輕輕撞了一下。那瞬間的恐懼和孤立無援,像一面鏡子,映照出某個遙遠而模糊的影像——灰埠鎮那個被混混圍堵在廢品場邊、抱著書本渾身僵硬的少女。她蹲下身,視線與小雅平齊,聲音溫和而平靜:“小雅,杯子摔壞了,你很害怕媽媽生氣,對嗎?”
女孩用力點頭,眼淚流得更兇。
“害怕是正常的。但你看,”蘇禾指了指窗外飄落的一片梧桐葉,“就像這片葉子,它離開了樹枝,看起來是‘壞’了。但它會變成泥土的一部分,讓明年的新葉長得更好。媽媽或許會生氣,但生氣就像一陣風,會過去的。重要的是,下次我們更小心一點,好嗎?而且,”她輕輕擦去女孩臉上的淚,“杯子壞了,但你人沒事,這才是媽媽最在乎的。”
女孩的抽泣漸漸平復,濕漉漉的大眼睛看著蘇禾,帶著一絲懵懂的安慰。
安撫好小雅,看著她慢慢收拾書包離開,蘇禾回到講臺整理教案。指尖觸碰到冰涼的桌面,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遠。小雅對母親怒火的恐懼,像一把鑰匙,輕輕旋開了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浮現的,不是灰埠鎮那濃得化不開的銹蝕和壓抑,也不是廢窯里那堵刺目的血墻,更不是最后晨霧中那無聲的哀慟。
是幾個極其短暫、幾乎被漫長黑暗淹沒的瞬間。
廢棄廠房的落日熔金:逆著光,那個渾身散發著不羈野性的身影,遞過來一瓶冰鎮汽水,瓶身凝結的水珠滾落,帶著一絲不合時宜的清涼。他指著鎮長家扎眼的白瓷磚小樓,用粗糲的黑色幽默精準地戳破膿瘡:“像不像個蹲在糞堆上的白饅頭?”那一刻,撕破虛偽帶來的隱秘快感,混雜著對原始生命力的震撼,是灰暗世界里一道猝不及防的閃電。
廟會驚魂的臂膀:失控的鐵皮推車裹挾著死亡氣息碾壓而來,人群尖叫推搡。絕望的冰冷剛攫住心臟,一道黑影便如炮彈般撞開一切阻礙,用整個肩背的力量,硬生生將那鋼鐵野牛撞偏了方向。滾燙的砂礫飛濺,他寬闊的后背像一堵沉默的鐵墻,隔絕了混亂與危險。那一刻純粹的力量帶來的庇護感,是溺水者抓住的唯一浮木。
父親工傷后的那卷油污零錢:面對油頭男人刻薄的逼債,他沉默地出現,用冰冷的威脅和洞察對方軟肋的精準,驅散了豺狼。然后,隨手扔在瘸腿方桌上的那一小卷沾著油污和體溫的零錢,伴隨著一句沒有任何溫情修飾的“買點止痛的”。那粗糙的、帶著鐵銹味的“解決”,是絕望泥沼里一塊冰冷的、卻實實在在的墊腳石。
醉倒門前的脆弱囈語:濃重的酒氣里,那個平日里像淬火生鐵般堅硬的身影,蜷縮在冰冷的院墻下,無意識地拍打著門板,發出含糊不清的“開門……”,以及那句仿佛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帶著巨大荒涼的夢囈:“……活著……就為了這個?”那一刻窺見的無邊痛苦與迷茫,激起的不是恐懼,而是尖銳到刺骨的悲憫。
這些畫面,如同沉在記憶河床底部的幾粒瑩潤的鵝卵石,在時光的沖刷下,此刻清晰地顯露出來。它們微小、短暫、轉瞬即逝,被其后更龐大的陰影所覆蓋。它們無法抵消那暴力的底色、那控制的枷鎖、那輪回的悲劇。記住這些“雪中炭火”的微光瞬間,不是為了原諒,更不是為了回頭。原諒是對傷害的廉價處置,回頭是對覺醒的背叛。
記住它們,是為了理解人性的復雜與荒誕的可能性。一個人,可以在泥沼中掙扎、被詛咒扭曲、甚至成為加害者的一部分,卻依然會在某個未被完全磨滅的瞬間,本能地遞出一瓶汽水、爆發出保護的力量、扔下一卷救急的零錢、袒露出深不見底的脆弱。光與影可以如此詭異地、絕望地并存于同一個靈魂。這理解本身,帶著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清醒。它讓人看清黑暗的根源(原生家庭的詛咒、環境的擠壓),也讓人更清醒地認知其破壞性后果的必然性,從而更堅定地與之劃清界限,避免被其同化或拉回深淵。
蘇禾的目光落在講臺上攤開的教案本。上面是她工整的板書設計,旁邊空白處,她習慣性地用鉛筆勾勒著一些思考的碎片。此刻,她無意識地畫下幾道交錯的線條,像光的軌跡,又像無形的波場。
她漸漸明白自己活出的形態。愛!這廣義的、對生命、對教育、對未來的熱忱,在她身上,并非單一熾熱的粒子,而是呈現出一種光波的形態。是直接的關懷與行動。如剛才蹲下身,拭去小雅的淚水,用四季更替的比喻化解她的恐懼;如批改作業時,在某個學生充滿靈氣的句子旁畫下一個大大的星星;如深夜伏案,為一個理解困難的學生設計更生動的教案。這是具體的、可觸摸的“點”的付出;是營造一個支持性的環境。是她在課堂上努力建立的尊重、包容、鼓勵探索的氛圍;是她參與教研時,推動更多關注學生心理健康的舉措;是她用自身經歷(隱去黑暗,保留希望)告訴那些來自偏遠地方的學生,知識可以改變軌跡。這是無形的、彌漫的“場”的構建,如同光波傳遞能量,影響更深遠;是“熵光”的視角,不再僅僅是對灰埠鎮那必然崩壞關系的冰冷定律,而是成為她理解世界動態本質的透鏡。一切都在流動、變化、趨向無序(熵增),但也蘊含著在局部構建秩序(負熵)的可能。教育,就是在個體生命和社會肌理的混沌邊緣,努力構建“負熵”的微光。是成為“園丁”。不占有玫瑰的刺(學生的天賦或缺陷各有其美),不強迫它按照自己的意愿開花(尊重個體成長的節奏),只是提供陽光(知識)與清水(關愛),然后退后一步,欣賞它本來的樣貌。允許它經歷風雨,也靜待它積蓄力量,在屬于自己的季節綻放。
愛不再是非此即彼的占有或疏離。它可以是母親嚴厲訓斥后的一個擁抱,也可以是父親默默支撐起整個家的脊梁;可以是對一個迷途學生鍥而不舍的引導,也可以是為一個班級營造終身學習的熱情。如同光穿過棱鏡折射出虹彩,愛的本質也在不同維度、不同關系、不同時刻,展現出萬千變化的形態。重要的不是定義它,而是讓自己成為那方澄澈的棱鏡,允許它在生命中折射出應有的光芒。
蘇禾合上教案本。窗外的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灑進來,在桌面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點。小雅忘記帶走的練習本還攤在桌上,那被淚水洇濕的地方,墨跡已經干涸,紙面微微起皺,像一片被風霜親吻過的葉子。
她伸出手指,輕輕撫過那片微皺的紙面。指尖傳來粗糙的質感。人性如這紙,有光潔平整的理想,也有被淚水、汗水甚至血污浸染的褶皺與傷痕。她記住雪中的微光,是承認這褶皺的存在,也是承認光曾短暫地穿透厚重的云層,落在冰冷的雪地上。但這承認,是為了更清醒地辨別方向,是為了堅定地走向那片能讓自己、也能讓他人(如小雅)的生命舒展綻放的沃土,而不是為了在雪地里長久徘徊,擁抱那終將覆蓋一切的嚴寒。
雪落無聲。微光已逝。而她心中的園丁,正手持理性的花剪,在教育的苗圃里,修剪著明天的新綠。那棱鏡般的心,映照著虹彩萬千,卻始終澄澈冷靜,指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