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清晨,省城被一層薄紗般的霧氣籠罩。蘇禾推開辦公室的窗,清冽的空氣帶著霜意涌入。窗外,校園林蔭道上已有早到的學生,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氤氳,步履匆匆,奔向各自的晨讀教室。遠處,城市的天際線在晨霧中若隱若現,萬家燈火尚未完全熄滅,與初升的晨光交融,織成一片朦朧而充滿生機的光幕。
她的辦公室不大,卻充滿生機。窗臺上幾盆綠蘿枝葉舒展,墻上貼著學生充滿童趣的畫作,書架上除了教育專著,還散落著幾本詩集和心理學讀物。桌上,一摞等待批改的學生作業本疊放整齊。她坐了下來,拿起最上面一本,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名字:李小梅。
指尖劃過略微粗糙的紙頁,蘇禾翻開了作業本。不再是當初大片的空白和恐懼的涂鴉。小梅的字跡依然稚嫩,卻努力地排列在橫線上,雖然偶有錯誤,但能看出思考的痕跡。在一篇題為《我最喜歡的角落》的短文結尾,小梅寫道:“……星光角有軟軟的地毯和綠綠的葉子。蘇老師念故事的聲音像暖暖的風。在這里,我的心不會咚咚亂跳了。我知道,這里沒人會兇我。”
很短的句子,像初春小心翼翼探頭的嫩芽。蘇禾的指尖停留在那幾行字上,感受著紙頁的紋理和墨水的微凸。一種深沉而寧靜的暖流,如同冬日地底涌動的溫泉,緩緩浸潤她的心田。
這一刻,她切實地觸摸到了“最自私即最無私”的脈動。
當初那個“自私”地、近乎決絕地離開灰埠和周野陰影的自己,忍受著剜心般的剝離之痛,執著地培育著自身這片土壤——汲取知識的養分,磨礪認知的棱鏡,在教育的廣闊天地里深深扎根。這一切看似只為自身的生存與成長(自私)。然而,正是這“自私”的耕耘,讓她擁有了此刻的力量——力量去為小梅營造一個“心不會咚咚亂跳”的角落(陽光與清水),力量去尊重她獨特的生長節奏(不強迫開花),力量在她終于怯生生地舒展枝葉時,能帶著“園丁”的欣慰退后一步欣賞(無私的托舉)。
這不僅僅是對一個學生的幫助,更是對當年那個被困在灰埠和周野牢籠中的“自己”,最深切、最有力的救贖。她通過點亮別人,最終照亮并溫暖了自身記憶中最寒冷、最無助的角落。靈魂的完整,在此刻圓融。
窗外傳來學生們前往操場晨練的喧鬧聲,帶著蓬勃的朝氣。蘇禾的目光從作業本上抬起,望向那片躍動的景象。她想起了在全校教師會議上,自己溫和而堅定地推動建立“校園零暴力日”,倡導非暴力溝通工作坊(波場)。這并非激烈的對抗,而是在她能力所及的范圍內,持續營造一個尊重、安全的氛圍,如同無聲的潮汐,試圖一點點沖刷掉那些可能存在的、源自暴力與控制(如同周野所代表的文化)的污痕。
辦公桌上,還攤著一份關于某個學生的評估報告。這個孩子近期行為反復,情緒波動劇烈,讓班主任有些頭疼。蘇禾仔細閱讀著記錄,腦海中浮現出“熵增定律”——成長的混亂與反復,本就是生命系統固有的傾向(熵光)。她沒有焦慮,而是拿起筆,在建議欄寫下:“理解其家庭近期變故帶來的壓力源(混亂根源),優先提供穩定情緒支持(創造局部秩序),暫緩學業高壓,聯系社工介入家庭支持(系統干預)。”她接納混亂的存在,但更致力于在混亂中識別并創造有序生長的可能。
放下筆,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窗臺冰涼的邊緣。灰埠的輪廓,連同那個沉入暮色的身影和那聲冰冷的“小妹”,如同遙遠地平線下漸漸冷卻的余燼,在記憶的深谷中只余下一縷淡薄的青煙。心中沒有波瀾,唯有一聲悠長而平靜的嘆息,如同深秋落葉飄落湖面:
是對一個徹底迷失在家族詛咒中、永不回頭的靈魂的悲憫。那嘆息中,有雪夜凍僵的側影,有廟會轉瞬即逝的臂膀,最終都歸于那移動牢籠的冰冷輪廓。
*是對人性復雜光譜的最終接納。光點(雪中炭火)與暗影(暴力控制)并存,如同棱鏡折射的必然。她理解了那復雜性,也理解了自己曾經的沉溺與掙扎。
是對自身掙脫枷鎖、活出廣闊天地的深沉確認與珍視。每一次看到學生的成長(如同小梅的句子),都是對這選擇最有力的肯定。
是對深淵邊界的永恒銘刻與永不回頭的決絕。那聲“小妹”的冰冷回響,是永恒的警鐘。
她不需要刻意去“愛”或“不恨”。她只是成為了那塊被打磨通透的棱鏡。內在的光源穩定燃燒(自愛/自私的根基),這光芒依據情境的需要,自然流淌:
化作對小梅作業本上字跡的溫柔注視。
化作推動校園反暴力氛圍的溫和堅持。
化作對成長混亂的理解與建設性干預。
化作對每個生命獨特性的尊重與等待。
化作對人性復雜性的澄澈認知。
愛(廣義的,對生命的熱忱與責任),在她身上,已活成了“光波”的自然形態——粒子與波共存,熵光與園丁并行,棱鏡折射萬千。它不再是一個需要費力追求或定義的概念,而是她存在本身散發出的、穩定而包容的輝光。
蘇禾輕輕合上小梅的作業本,將它小心地放回那摞等待批改的本子最上方。晨光透過窗戶,灑在桌面上,照亮了紙上稚嫩的筆跡,也照亮了她沉靜平和的側臉。她望向窗外,霧氣漸散,城市的輪廓愈發清晰,萬家燈火融入朝陽的金輝,校園里充滿活力的聲浪如同蓬勃的心跳。
灰埠的煙塵與那聲烙印般的“小妹”,已沉入時光的河床深處。對他,再無恨,唯有那悠長嘆息,化作理解人性深淵后的一縷清風。而此刻指尖下學生作業本稚嫩筆跡所傳遞的生命脈動,與特蕾莎修女懷抱瀕死者時所見的基督傷痕,在她澄澈的棱鏡之心看來,原是同一種神圣光芒的不同顯化。
最深的“自私”——珍視并傾力培育自己這獨一無二的生命,竟成了她能照亮他人、獻給這世界最遼闊的“無私”。她的存在本身,她所點亮的每一盞心燈,她所守護的每一寸安全空間,都是對這悖論最生動的詮釋。如同棱鏡,讓內在的光源,在愛的萬千維度里,永恒流轉,生生不息。她拿起下一本作業,目光沉靜而專注,融入了這片由她參與點亮、并將持續耕耘的光明之中。未來,就在這平靜而堅定的流轉中,徐徐鋪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