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當事熊,我多多少少聽到一些關于外界的風吹草動,我曉得,從那天以后,我的形象,我的名聲,我的事跡通過各大雜志、新聞媒體、玩偶周邊傳遍大街小巷,我完全擁有可以驕傲的資本,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奇跡。
從進入大眾視野的那一刻起,我受盡榮寵,風光無限。也是從那天起,我每天都要和托馬斯去往北極熊園區展覽,不止于國內,甚至許許多多國外的游客和記者也風聞而來,想要一睹我的風采。我慷慨地遂其所愿,享受著“北極熊熱”帶給我無上的殊榮和尊貴的身份。那段時間我為動物園營收無數,我的身價,也一度飆升至2000萬歐元,在那個全球經濟蕭條的年代里,我達到了令所有人嘆為觀止的境界。
功成以外,我想聊一聊飲食。鳥為食亡,作為一頭熊,我更是不折不扣的吃貨了,因此不得不說。
我記得我六個月大的時候,就完全斷奶了,托馬斯不再給我調配濃稠的富含油脂的乳汁,但那并不是我飲食遭到克扣的信號,而是我迎來了熊生飲食的黃金階段,沒有了乳汁,取而代之的是富含蛋白質和脂肪的新鮮魚肉,以及各種各樣我從未見過的時蔬瓜果。
說來慚愧,作為一只純種北極熊,我連大海是什么樣都說不清楚,不過我偶聽托馬斯談起過,大海,就是裝了很多水的地方,里面有好多魚。
到底有多少水呢?我不知道,但是我并不十分糾結這個問題,因為我得到了好多魚。
每次托馬斯去廚房為我準備餐食,我都會吊著他的褲腿強迫他帶著我去,我的鼻子相當靈敏,能嗅到百里之外同伴的氣味,更不要說近在咫尺的魚腥味兒了,那味道令我魂牽夢縈,我天生愛吃魚,我做夢都想抱著魚兒入睡。
托馬斯為了我的營養均衡,總是準備一大箱香蕉蘋果供我食用,當然他也會趁著削水果的時候偷偷吃一點,不過我全不在意,因為每天都會有專人派送大量水果,我正愁吃不掉。
我想每天最幸福的時刻便是完成我的演出后回到廚房,然后跳到有沙丁魚群那樣多的鮮魚堆里大快朵頤。由于食物充沛,我食魚只吃柔軟的魚腹,引來托馬斯無可奈何的斥責,他每次都要說你能不能完完整整地吃一次魚。
我才不要,熊生苦短,須得及時行樂,沒人可以剝奪我享用美食的權利。那時的我根本不曾想過,在遙遠北冰洋彼端的冰雪之上,原來會有窘迫的北極熊總是拖著轆轆饑腸,過著食不果腹的生活。這也是后話了。
隨著我的體重日益增長,我終于不再是那頭瘦弱的小熊了,羨煞旁人的生活將我養的很好。
在一個日光清朗的早晨,托馬斯覺得是時候帶我去見我的生身父母。臨行前的我還不知道要去見誰,但我總覺得心里沒底,似乎有一種磁性的吸引奇妙地鏈接著我和那方的神圣。
穿過北極熊園區抵達盡頭,我隔著厚厚的玻璃見到了我的爸媽。
這時我才從人類的口中得知,原來我的媽名字叫塔斯卡,她是一頭瘦削的母熊,頗為俊俏,另一頭熊在她身側,健壯無比,下頜處潦草的掛著一撮白毛,想必那就是我那糊涂的爸,勞倫斯。
我雖在托馬斯的帶領下小心翼翼潛入雙熊的領地,塔斯卡和勞倫斯還是在第一時間憑借直覺注意到了我們,他們紛紛下水,遵循氣味和血緣的指引朝我游過來。忽然勞倫斯眨眼間竄入水中不見了,我急切地原地打起轉來,想父親是去了哪里。
事實證明我的擔心錯了,就在我轉身的空隙,勞倫斯猝然從水中躍起,孔武有力的熊掌隔著玻璃重重的拍了下去,我和托馬斯都被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塔斯卡和勞倫斯面對我的突然造訪,顯然懷著不可置信的態度,是啊,他們只給了我生命,何曾料想我生活了下來呢?
牝牡雙熊透過玻璃仔細打量著我,勞倫斯喉嚨里傳來低沉的粗吼,或許他好奇我的長相怎么半點沒有繼承他的威風。塔斯卡是頭沉靜的母熊,她就顯得矜持很多,只是單純地端詳著我。
血緣關系到底是不可磨滅的,我竟有了一點想要回到他們身邊生活的沖動,于是我后腳用力支撐起身體,站起來憑欄遠眺,想要找個能進入玻璃里面世界的方法。
托馬斯有點兒動容,可是理智和專業知識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現在我已經超過半歲,再過半年我就要獨立,拋開父親的威脅不談,沒學過一丁點兒捕食技巧和培養過種族親情的我,已無法再生存在同類身邊。
嘗試無果后,我其實也倦了,更害怕,父親實在過于兇悍,我想要的不過是母親的一點溫暖,而母親除了目光柔情一點,并無半分想要收留我的意思。小小的腦袋里經過大大的掙扎,我徹底放棄了回到父母身邊的念頭,轉身發現托馬斯正脈脈地看著我,我就知道先前的念頭連有都不該有。于我而言,養育之恩大過天,托馬斯雖非生我的人,但我能活下來并且活得這樣風光,全是因為他,沒有托馬斯,我早就已經不復存在,淪為塵土一把了。
我于是湊到托馬斯腳邊,蹭了蹭他,意思是敦促他讓我們快點離開。
回去的路上,托馬斯敏銳地覺察到我的郁郁寡歡,就帶我去了一個地方。
北極熊園區旁邊毗鄰北極狼的地界,這也是為什么我幾乎每晚都能聽見狼嚎的原因。
我沒有媽媽,在每一個漫漫長夜,不會有母親專門為我哼唱一首動聽的搖籃曲,而隔壁的狼叔狼嬸每至夜晚,必要一展他們的歌喉。托馬斯照顧我實在是太辛苦了,睡前,他確實常常把我抱在懷里,施展他的鐵漢柔情,但是粗聲的淺唱低吟想要哄睡我還是有些難度,很多時候他累極了,自己倒先呼呼大睡起來,留下剛剛喚起惺忪睡意的我。說來也巧,夜深了,彼時正是北極狼們交流正盛的時分,我索性把它們的嘔啞嘲哳當作搖籃曲來聽,一邊暗自思忖他們為什么夜里不睡,一邊沉沉陷入夢鄉......
閑話休敘,回到狼區,我踩著碎步跟托馬斯來到了一道鐵柵欄前,我連搖帶咬也無法撼動其毫分,柵欄很結實,而且少說有十個站起來的我那么高,想必羈押在里面的絕非等閑。然而我的注意力全在柵欄上,完全沒注意在我意想不到的不遠處,群狼正對我虎視眈眈。說時遲那時快,一頭雄狼溘然竄出,嚇得我連忙撒手逃之夭夭,還好我反應迅速,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心里一陣后怕,早知不把爪子探進去,同時酸楚的情緒猛烈地升騰起來,我哪里受過這樣的委屈,不禁淚水盈眶泫然欲泣,急于尋求托馬斯的安慰。托馬斯替我斥責了猶在尋釁的狼,知道我不過是個寶寶,便將手指送進我的口中,我在吮吸他手指的過程中再次獲得了慰藉和安寧,我漸漸地不那么害怕了,心中的霧靄也漸次褪去。
回去的路上,托馬斯向我解釋他在動物園身兼數職,照顧我的同時,北極狼區域也是他的職責所在,他由衷希望狼群和北極熊能夠隔著護欄安全相處,而今天的沖突讓他始料未及。
那天晚上我躺在舒適的窩里,久久不能入睡,耳邊傳來狼群嫠婦般的呼嚎,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我開始了自省:我是不是有點兒自私?平時我沒少仗著物以稀為貴的道理糾纏托馬斯,我既這般貴重,便從沒有想過和那邊的狼群平分秋色、分享寵愛;我一心希望托馬斯只照顧我、他的眼里只有我,何曾想過他亦只是凡人一枚,他的精力也有限。
是的,我懂事了,可是也僅限于懂事,我沒法兒表達出來,說到底,我還是打消不了私心的,我無時無刻不希望托馬斯陪伴著我,去哪兒都帶著我,不要瞞著我。
我實在是離不開托馬斯,仿佛離開他,我就不是我了。
或許這就是豢養動物的可悲之處,身在遠方的同胞們孑然一身,就完全沒有像我這樣的種種憂慮,他們是自由本身。
如果你們以為我從此會克制本性郁郁寡歡,那就大錯特錯了,一夜過后,我依然是從前那只沒心沒肺愛好吃喝玩樂的小熊,我的生活充實幸福,我的事業蒸蒸日上,我是熊生贏家,天底下的快樂理應歸屬于我。
古話說積土成山,熊也是如此,遙想當年,我還是那樣微如芥子般的一點,如今,幸福的因子積年累月地填充我的身體,我竟也膨脹成了一個200斤的大胖子,已經和托馬斯身形相當。我長胖一點不冤枉,胖子都是一口一口吃出來的,可想我的飲食到底有多優渥!奢侈!
為了身體的健康著想,也是為了表演的需要,我被授予了一個光榮的任務——學會游泳。
這里的游泳指的是去深水區,而不是在淺水區戲水那樣簡單。
這天托馬斯像往常一樣領我去展演的區域,等我到那里的時候,看臺上業已密密麻麻站滿了前來觀賞我的游客,面對這樣的場面,我內心早就波瀾不驚,只當做是尋常事來看待,我唯一不解的是為什么我學個游泳也要任這么多人指手畫腳,多多少少弄得我有點兒不自在。
托馬斯像個負責的游泳教練,先帶我在淺水區試水,有了水的浮力,他能夠較為輕松地托起我,我本能地劃動四足,模擬鳧水的招式。
就這樣熟悉了基本的動作以后,托馬斯率先做出表率,以漂亮的姿勢和優美的弧度朝著深水區游去,我性格向來是帶著不服輸的倔強,想也沒想就操著尚不熟稔的泳姿朝他游去。
北極熊是天生的游泳健將,你不得不承認我的天賦,我厚而密的皮毛隔絕水分提供浮力,我寬而大的腳掌提供動力,我如魚得水,甚至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潛水,引得臺上觀眾時不時就爆發出驚嘆一片,連連拍手稱快。
那一連幾天,動物園打出的“觀看北極熊游泳”的黃金項目又為園區創造了一大筆營收,他們認為我學習游泳的行為非常偉大,而偉大就意味著財富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