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梅雨季，總是來得纏綿又霸道。

青石板鋪就的“老街巷”被浸得發(fā)亮，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青苔味和家家戶戶飄出的晚飯香。在這條新舊交織的老街上，“拾光”修復(fù)鋪像一枚被時光輕輕包漿的舊銅錢，安靜地嵌在街角。

鋪?zhàn)拥拈T是老舊的實(shí)木雕花，門上掛著一塊褪了色的木牌，“拾光”二字用隸書寫就，筆畫間似乎能看到歲月摩挲的痕跡。此刻，門虛掩著，一道柔和的暖光從門縫里溢出，與外面的陰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蘇晚正趴在修復(fù)臺上，全神貫注地對著一盞民國時期的琉璃臺燈。臺燈的底座是一只展翅的銅雀，翅膀邊緣有幾處細(xì)微的裂痕，琉璃燈罩也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垢，黯淡無光。

她穿著一件素色的棉麻圍裙，長發(fā)松松地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異常專注的眼睛。指尖戴著薄薄的棉質(zhì)手套，正拿著一支細(xì)如牛毛的刷子，小心翼翼地清理著銅雀翅膀縫隙里的積塵。

這不僅僅是清理。

當(dāng)她的指尖輕輕拂過那些冰冷的銅銹和裂痕時，一種奇異的感覺會順著指尖蔓延開來。那是一種模糊的、碎片化的情緒——像是淡淡的喜悅，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仿佛這盞臺燈曾見證過一段溫馨卻短暫的時光。

這是蘇晚獨(dú)特的“能力”，她稱之為“碎光讀取”。并非什么超自然力量，更像是一種長期與古物打交道磨練出的極致敏感和專注力。在極度專注下，她能從一些承載了強(qiáng)烈情感或特殊經(jīng)歷的古物上，捕捉到殘留的、如同破碎光斑般的情緒片段。這能力時靈時不靈，全看物品本身的“氣場”，也讓她的修復(fù)工作，多了一層旁人無法理解的意義。

“呼……”蘇晚輕輕吐出一口氣，放下刷子，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敲打著窗欞，給這安靜的鋪?zhàn)釉鎏砹藥追帚紤械姆諊?/p>

她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濕冷的空氣涌了進(jìn)來，帶著泥土和雨水的清新。老街巷在雨霧中顯得有些朦朧，行人撐著各色的傘，腳步匆匆。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闖入了她的視線。

那是一個男人，站在“拾光”鋪?zhàn)拥膶γ妫瑳]有打傘。

雨絲落在他身上，很快浸濕了他深灰色的襯衫，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輪廓。他似乎在看“拾光”的牌子，側(cè)臉線條冷硬，下頜線清晰，頭發(fā)被雨水打濕，貼在額角，遮住了一部分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蘇晚微微蹙了蹙眉。這樣的天氣，站在對面不進(jìn)來，也不離開，有些奇怪。

她觀察了一會兒，那男人依舊站在那里，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像，與周圍行色匆匆的人群格格不入。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xì)小的水花。

好奇心驅(qū)使下，蘇晚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出去看看。也許是迷路的游客，也許……是真的有需要？

她披上一件外套，拉開了鋪?zhàn)拥拈T。

“吱呀——”老舊的木門發(fā)出一聲輕響。

幾乎是在門被拉開的瞬間，對面的男人猛地轉(zhuǎn)過頭來。

四目相對。

那一刻，蘇晚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漏跳了半拍。

那是一雙極其深邃的眼睛，像是積雨云下的深潭，幽暗，沉靜，卻又仿佛藏著無盡的漩渦。他的眼神很專注，帶著一種審視的、近乎銳利的光芒，直直地落在她的臉上。

雨水模糊了他的眉眼，卻讓他整個人散發(fā)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感和……壓迫感。

“請問，你需要什么嗎？”蘇晚定了定神，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自然。她指了指頭頂?shù)哪九疲拔覀兪切迯?fù)鋪，不過快打烊了，如果是緊急修復(fù)……”

男人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掠過“拾光”的木牌，最后落回她的身上。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被雨水浸潤的沙啞：“你是這里的主人？”

“我是修復(fù)師，蘇晚。”蘇晚點(diǎn)點(diǎn)頭，側(cè)身讓了讓，“外面雨大，先進(jìn)來避避吧。”

男人似乎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邁開了腳步，走進(jìn)了鋪?zhàn)印?/p>

他身上的雨水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小片濕痕。他沒有四處打量，目光徑直落在了修復(fù)臺上的那盞琉璃臺燈上，只是短暫地停留了一秒，便移開了。

“我有東西需要修復(fù)。”他言簡意賅，從隨身背著的一個黑色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個用好幾層軟布包裹著的東西。

蘇晚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面的風(fēng)雨，鋪?zhàn)又匦禄謴?fù)了安靜，只剩下雨水敲打窗戶的聲音。她走到修復(fù)臺前，看著男人將那個包裹放在臺面上。

“很重要的東西？”蘇晚注意到他包裹的手法，極其細(xì)致，像是對待什么稀世珍寶。

男人“嗯”了一聲，開始動手解開軟布。

隨著一層層軟布被揭開，一件物品逐漸顯露出來。

那是一把鎖。

一把造型古樸的銅鎖。

鎖身呈長方形，邊角已經(jīng)被歲月磨圓，表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深淺不一的銅銹，顯得陳舊而滄桑。鎖的正面似乎雕刻著什么圖案，但由于銹跡斑斑，已經(jīng)模糊不清，只能隱約看出是一些纏繞的藤蔓或是云紋。最奇特的是，這把鎖沒有鑰匙孔，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不規(guī)則的、像是某種缺口的設(shè)計，仿佛需要特定的東西才能將其打開。

蘇晚的目光落在那把銅鎖上，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觸碰。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碰到銅鎖的瞬間，男人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小心點(diǎn)。它……很特殊。”

蘇晚的手頓在了半空中，抬眼看他。男人的眼神依舊深邃，看不出情緒，但她能感覺到他語氣中的鄭重。

“有多特殊？”蘇晚收回手，沒有立刻去碰，而是拿出放大鏡，仔細(xì)觀察起來。

“它不是普通的鎖。”男人的聲音低沉，“我需要你修復(fù)它，但不是修復(fù)它的外觀，而是……讓它‘打開’。”

“打開？”蘇晚皺起眉，“這把鎖沒有鑰匙孔，而且看這個缺口的設(shè)計，不像是用鑰匙打開的。你確定它是用來鎖東西的？”

“它當(dāng)然是用來鎖東西的。”男人的語氣很肯定，“至于怎么打開，我希望你能找到方法。用你的方式，蘇晚修復(fù)師。”

他特意強(qiáng)調(diào)了“你的方式”。

蘇晚心中一動，抬眼看向他：“你知道我的‘方式’？”

市面上的修復(fù)師很多，但像她這樣，能從物品中“讀取”情緒碎片的，絕無僅有。這是她的秘密，除了極少數(shù)人，幾乎沒人知道。

男人迎上她的目光，眼神平靜無波：“我做過調(diào)查。‘拾光’的蘇晚，擅長修復(fù)各種疑難古物，尤其擅長……解讀它們背后的故事。”

他的話半真半假，沒有直接承認(rèn)知道她的“能力”，卻又暗示了他的目標(biāo)明確。

蘇晚沉默了。她看著那把布滿銅銹的古鎖，嘗試著集中精神，想要“讀取”些什么。

然而，當(dāng)她的意識靠近那把鎖時，感受到的卻是一片異常的……冰冷和沉寂。

沒有情緒碎片，沒有模糊的畫面，只有一種近乎虛無的、仿佛時間都在其中停滯了的冰冷感。這與她以往接觸過的任何古物都不同。

這讓她更加好奇。

“你想讓我怎么幫你？”蘇晚放下放大鏡，“這把鎖很奇怪，我甚至不知道它的材質(zhì)、年代，以及它真正的用途。沒有這些信息，修復(fù)……或者說‘打開’，無從下手。”

男人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照片，放在銅鎖旁邊。

照片有些泛黃，像是年代久遠(yuǎn)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古色古香的房間，房間中央有一個巨大的、造型奇特的木柜，而在木柜的門上，赫然掛著的，就是這把銅鎖。木柜的樣式很古老，雕花繁復(fù)，透著一股神秘的氣息。

“這把鎖，原本掛在一個古柜上。”男人指著照片，“那個柜子，很多年前就不見了，只留下了這把鎖。我需要你打開它，看看里面……到底鎖著什么。”

“你不知道里面鎖著什么？”蘇晚有些驚訝。

“不知道。”男人搖搖頭，“只知道，它很重要，非常重要。”他的語氣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蘇晚再次看向那把銅鎖，又看了看眼前這個神秘的男人。他是誰？這把鎖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為什么會找到她？

無數(shù)個問題在她腦海中盤旋。

“修復(fù)費(fèi)用很高，尤其是這種沒有明確方向的‘打開’任務(wù)。”蘇晚決定先談現(xiàn)實(shí)問題，也是給自己一點(diǎn)思考的時間。

“錢不是問題。”男人立刻回答，語氣干脆利落，“你開個價。只要能打開它，多少都可以。”

他的財大氣粗和對金錢的毫不在意，與他身上那股低調(diào)沉穩(wěn)的氣質(zhì)形成了某種反差。

蘇晚看著他，沉默了幾秒，然后緩緩開口：“好。這把鎖我可以接。但我有兩個條件。”

“你說。”

“第一，在我修復(fù)期間，你需要盡可能提供關(guān)于這把鎖的一切信息，哪怕是一點(diǎn)點(diǎn)線索。第二，”蘇晚的目光變得認(rèn)真，“如果打開了它，里面的東西是什么，我有權(quán)第一個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提出第二個條件，也許是那把鎖的詭異沉寂勾起了她強(qiáng)烈的好奇心，也許是眼前這個男人身上的謎團(tuán)讓她無法置身事外。

男人看著她，深邃的眼眸中似乎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可以。”

“成交。”蘇晚伸出手。

男人微微一怔，隨即也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寬大，手指修長，掌心卻帶著一種常年握筆或從事精細(xì)工作才會有的薄繭，但更多的，是一種冰冷的觸感，像是剛從冰水里撈出來。

兩人的指尖相觸的瞬間，蘇晚的心臟又是一跳。

而男人，在握住她手的那一刻，眼神似乎凝固了一下，握著她的手，力道不自覺地加重了幾分，那種冰冷的觸感也更加清晰。

“我叫……顧言深。”他松開手，報上了自己的名字，聲音依舊低沉，卻似乎比剛才柔和了一絲。

顧言深。

蘇晚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點(diǎn)了點(diǎn)頭：“顧先生。鎖放在我這里，有消息我會聯(lián)系你。”

“好。”顧言深看了一眼桌上的銅鎖，又看了看蘇晚，“拜托了。”

說完，他沒有多留，轉(zhuǎn)身拉開門，重新走進(jìn)了外面的雨幕中。

蘇晚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雨巷的盡頭，直到再也看不見。

鋪?zhàn)又匦禄謴?fù)了寂靜，只剩下那把神秘的銅鎖，靜靜地躺在修復(fù)臺上，散發(fā)著冰冷而古老的氣息。

蘇晚走回修復(fù)臺前，再次伸出手，這一次，她輕輕握住了那把銅鎖。

冰冷，刺骨的冰冷。

沒有任何情緒碎片，沒有任何畫面。

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吞噬了所有的過往和痕跡。

“你到底鎖著什么？”蘇晚喃喃自語，眼神中閃爍著好奇和探究的光芒。

她知道，從這個叫顧言深的男人帶著這把鎖走進(jìn)“拾光”的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已經(jīng)不一樣了。

這場雨，似乎也預(yù)示著，一段被塵封的過往，即將隨著這把銹鎖的開啟，逐漸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