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卷著碎雪,直撲臉頰。大理寺厚重的朱門無聲關閉,最后一線天光被吞沒,階前只剩崔珩離去時緋色官袍劃過青石的一縷凜冽余威,和那句剮人骨血的最后通牒,凝在空氣里,經久不散。
懸尸門釘。
謝昭(此時是謝青)立在最后一級冰冷的石階上,背脊挺得如同一柄不肯屈折的劍,任由那四個字裹挾著深牢腐朽的血腥氣,沉甸甸地壓上肩頭,冰寒徹骨。獬豸門獸巨大的陰影覆頂而下,青銅門釘在暗沉的暮色里泛著噬人的幽光。指尖掐進掌心嫩肉,借著細微銳痛喚回一絲神智。她能感覺到身后兩名披甲執銳的衛兵投來的目光,混合著審視與輕蔑,像看一只瀕死的螻蟻。
“咣當!”
左側那衛兵猛地跺腳,鐵戟尾端重重砸在青石地面,火星濺開。刺耳的金屬刮擦聲中,他大步踏前,魁梧的身軀帶著鐵血煞氣壓來,甲胄寒光刺眼,面甲下的眼神兇狠如狼:“聾了?!滾!”
驅逐的厲喝如同寒風里摻了冰渣,噴在謝昭的后頸。
巨大的生死壓力與這赤裸裸的羞辱在胸腔里轟然沖撞,激起的不是恐懼,而是一股焚心灼骨的決絕狠厲。她猛地吸了一口寒氣,那冰冷嗆入肺腑,帶來刀割般的痛楚,卻也在瞬間點燃了眼底兩點幽邃寒星!
霍然轉身!
靛藍深衣的下擺被風急卷而起,她一步不退,反而直面那幾乎抵至胸口的寒鐵鋒刃!斗笠下壓的陰影驟然上抬,露出一雙眼睛——瞳孔極黑,眼尾弧度天生上挑,此刻卻淬盡所有柔韌,只剩下熔巖封凍般的鋒銳與決絕!那目光太亮、太利,如同兩柄燃著魂火的短刃,毫無畏懼地直刺面甲后的兇瞳!
衛兵被她眼中驟然爆發的烈光震得氣息一滯!
就是此刻!
“崔少卿令!明日此時!勘驗案卷!”
八個字,短促如裂帛,斬釘截鐵!每一個音節都似裹挾著刑場風雪,裹挾著此刻被逼入絕境的孤絕,狠狠砸在森嚴的石階之上!不是乞求,是將那高高在上的命令撕下最森然的一角,當做她的通行令牌!
話音擲地!不容置喙!
衛兵握戟的手明顯收緊,兇戾的目光中驚疑交加,被這突如其來的強悍堵住斥罵。
謝昭已不再看他!在那兩柄鐵戟猶疑的剎那,她腳下猛地發力——竟不是下階,而是朝著石階側方無人踏足的、覆蓋著堅冰與厚雪的陡峭邊緣,毫不猶豫地縱身滑下!
“嗤——砰!”
冰碴飛濺!單薄的靴底與冰面狠狠撞擊滑開!身體失衡砸向冰冷石沿!左手在撞擊青石的劇痛中本能地死命一撐,借力硬生生扭轉跌勢!落地踉蹌,腳踝處傳來令人牙酸的、骨頭錯位般的脆響!一股鉆心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從足腕直沖頭頂!
“唔!”悶哼被死死咬在唇齒間。她眼前發黑,冷汗瞬間濕透內衫!卻不敢有絲毫停頓!借著撲跌的沖勢,她咬牙挺直脊背,看也不看階上,拖著那條驟然劇痛的右腿,一步!一步!踏進臺階下方更深的積雪之中!每一步,腳腕都像是被鈍刀反復鑿刮,踩下扭斜卻異常倔強的足跡,深深陷進污濁雪泥,頭也不回地扎入風緊雪猛的巷陌深處。
風雪模糊了身后那對冰冷門獸,也模糊了門樓上高懸的奪命銅釘。
————
天光盡墨。殘燭微光如豆,在灌著寒風的廢棄土屋里,伶仃地跳動著,映著糊了破洞的窗紙,映著蜷縮在冰冷墻角的單薄身影。
角落里掙扎的柴禾快要燒盡,光影昏慘慘地勾勒出謝昭的側臉輪廓。嘴唇被咬得毫無血色,下唇破口洇出血珠,又被舌尖冷硬地舔凈。她背靠凹凸的土墻,右腿平伸,褲管粗暴地推至腳踝處——那里已完全不成樣子。
青紫的腫脹猙獰地虬結在纖細腳腕上,高高隆起一個鵝卵大小的硬包,皮色深紫發黑,將原本秀氣的踝骨輪廓吞噬殆盡。血絲瘀痕從踝骨蔓延到腳背,整只腳如同浸在烏血里,透著駭人的腐敗顏色。微弱的火光跳躍其上,映得那傷勢像一塊被惡毒詛咒了的淤血腐肉。
每一次細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腳踝深處非人的鈍痛,更喚醒肋骨間沉滯的撞擊悶痛。冷汗順著她光潔蒼白的額頭不斷滑下,混進干枯鬢角。
冰冷的目光垂落,掃過腳邊簡陋可怖的“療具”:銹跡斑斑崩了刃口的柴刀、半把鈍得能硌斷骨頭的破剪子、兩塊剛從院里凍透冰缸里敲下來的、邊緣參差如野獸獠牙的薄冰片。旁邊一個豁口的粗陶碗里,盛著浮滿冰渣的渾濁雪水。
寒意在破屋里肆虐,順著裸露的皮膚,貼著冷汗浸透的內衫,沁入骨髓,凍得她牙齒無聲磕碰,五臟六腑都似結了冰碴。
沒有路了。只有這些。
她猛地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刺穿肺腑的寒氣仿佛帶著某種冰封的力量。再睜開時,眼里的痛楚與驚悸已被強行抹去,只余下深潭古井般的孤絕沉冷。
不再猶豫。
沾著泥污血漬的手指探出,精準地捻起那片最銳利的薄冰。
觸手!冰鋒透骨的寒意幾乎將指尖灼麻!
另一只手,冰冷的、還帶著泥雪碎屑的手指,摸索著死死卡在腳踝腫脹上方寸許的腿骨上!指節因用力而扭曲泛白,像鐵鉗般死死抵住血脈奔流的源頭,意圖掐斷那即將爆發的驚濤駭浪!
薄冰淬寒的鋒刃,帶著刺破一切的決絕,壓上那青黑緊繃、血絲密布的腫脹最高點!
刺入!
“嗤——”
冰鋒毫不留情地割開發亮的皮膚!暗紅黏稠、帶著濃厚鐵銹腥氣的液體猛地飚濺出來!灼熱!噴濺在握冰的手腕上,也濺上她慘白的臉側!尖銳到撕裂靈魂的劇痛如燒紅的鋼針,瞬間貫穿全身!謝昭眼前徹底一黑,所有感官被劇痛撕裂拉扯!仿佛墜入油鍋!耳畔炸開尖銳的嗡鳴!扼住了她的喉管!
冰!冷!穩住!
靈魂在嘶吼!咬碎的牙根深處發出咯嘣作響的瘆人細音!冰片沒有停!
劃!
順著那腫脹硬塊下方扭曲的輪廓!狠狠切入!割開一道更深更長的裂口!暗紅發黑的污血混合著一種腥黃色的、黏膩如油膏的漿液,如同腐敗的汁水,洶涌地從豁開的口子里擠了出來!粘稠地淌過腳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瞬息凝結成暗紅僵硬的凍塊。
冰冷的銳意繼續深入!冰片邊緣割破粘稠的血肉阻隔,觸碰到內里淤積的、糾纏扭結如亂麻的韌帶和壞死的筋膜!
削!割!
“呃哼——!”一聲被徹底碾碎在喉間的嗚咽,終于掙脫了齒關的封鎖!舌尖被自己咬破,滿口腥甜的鐵銹味!劇痛排山倒海!眼前只剩下血色的混沌在狂暴旋轉!冷汗如同決堤般噴涌而出,濕透重衣,瞬間在脊背上凍成透骨的冰甲!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抽抖!她全靠那只死死鉗住腿骨上方的手,如同船錨釘在激流險灘,用盡全部力氣、碾碎自己骨頭般狠命地壓制著本能的反抗!
快!快啊!狠一點!
意識在劇痛的洪流中發出無聲的咆哮!冰片在血肉阻隔中發鈍!她猛地砸開旁邊一塊凍硬的污雪塊,抓起新的冰鋒!再次狠狠地刺入那個血肉模糊的開口!在淤血與撕裂的韌帶之間野蠻地切割、剝離!
腥臭!難以言喻的腥臭彌漫開,像是爛在泥里的果子。青黑色的腫脹在冰刃的切割中顫巍巍地塌陷下去一點,一股深藏其中的、幾乎撐爆骨頭的爆炸壓力,隨著污穢血液的涌出,竟詭異地松弛了一絲!
這微弱如星芒的緩解讓她瀕臨崩斷的意志力驟然回光返照!用盡最后一股瘋勁!她右手猛地將那塊浸透了血污、邊緣已經在體溫中開始融化變鈍的冰片更深、更狠地戳進傷口核心!用力——擠壓!
更多的污血黃脂被蠻橫地擠出!
同時,左手閃電般抄起地上那柄冰冷沉重的銹蝕柴刀!
鈍厚的刀背,帶著萬鈞的重量——
瞄準那青黑腫脹邊緣最凸起、最堅硬、壓迫感最強的部位——
裹挾著孤注一擲的慘烈,狠狠地、砸了下去!
“噗——!”一聲沉悶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撞擊!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如同朽木折斷的滯澀擠壓聲!
無與倫比的暴力摧殘瞬間超越了切割皮肉的極限!仿佛整條腿的神經被一只巨手攥住,猛地扯碎!巨大的痛楚如同燒熔的鉛水,從腳踝驟然炸開!瞬間淹沒四肢百骸!吞噬一切意識!
眼前炸開無邊無際的黑暗!金星爆裂!后腦勺狠狠撞在背后冰冷粗糙的土墻上!
世界徹底陷入死寂的旋轉和崩落。劇痛短暫地沖垮了堤壩,身體軟泥般癱倒下去,劇烈痙攣的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每一根神經都在哀鳴嘶叫。
只有那只深陷在腿骨之上的左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扭曲發白,如同鐵鑄的封印,死死鎮壓著下方暴亂的痛苦。還有那砸在傷口處、濺滿污血的柴刀刀背,連同手中那塊融化變鈍的血染冰片,透著一股與身體毀滅抗爭到底的、玉石俱焚般的狠絕與意志。
血污在破爛冰冷的地面蔓延,無聲滲入枯草和凍土。
篝火掙扎著吐出最后幾點微弱的火星,映著她臉上濕透的汗與血絲,映著那腫脹創口下翻開的、觸目驚心的紫黑色皮肉筋絡,也映著這破屋無邊的寒冷與絕望。
痛。那痛楚已然沉澱,如同跗骨之蛆鉆入骨髓深處,隨著每一次微弱的心跳而悸動,啃噬著僅存的氣力。
意識如同風中的燭火,在冰冷刺骨的劇痛海洋中艱難地漂浮,又被拽回。直到一股更徹底的寒意凍透四肢——墻角那堆頑強的灰燼里,最后一點紅色火星,無聲無息地熄滅了。
黑暗與酷寒徹底吞噬了這方小小的空間。
冷風打著旋兒灌進來。
謝昭混沌的視線掠過自己的腿傷,最終,黏在墻角那件被脫下、隨意丟在地上的靛藍深衣上。
火光徹底湮滅前,在那深衣內里、一個緊貼心口位置、被針腳細密縫死的夾層破口邊緣,有什么東西,在黑暗中映著殘存溫度的微光,閃爍了一下。
冰冷鋒銳的一點冷芒。細如針尖,銳似毒牙。
四爪蟒紋,如影隨形。
黑暗中,只余下沉痛的喘息與傷口處汩汩流淌的腥甜氣息,無聲回應著那點森寒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