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年冬月廿三,汴京西四刑場。
雪落得輕,像怕驚擾了待戮的亡魂。一片薄絮無聲覆在謝昭羽睫,融化時刺骨寒鉆進眼底,撞碎了刑臺上那顆滾動的人頭——
爹爹的頭顱。
血色轟然漫過視野,耳畔死寂。唯見:
*劊子手鬼頭刀刃凝著霜,震落幾點紅冰渣,散入風中,了無痕跡;
*猩紅官袍的監斬官縮在黃銅炭盆后,袖中暖手動作壓出綿軟褶皺;
*衙役粗麻繩勒進皮肉,拖出一道半凝的褐紅拖痕,刺目驚心。
“罪臣謝遠山,勾結逆匪——斬立決!”
尖利尾音刮過耳膜。謝昭齒關死死咬住喉間翻涌的血氣。父親教誨猶在耳畔:“昭兒!律法公理不在血刃刀鋒下!”
鎖鏈冰蛇般纏頸。官差粗糙手指掐住她后頸提起,腐肉汗氣撲面:“罪女謝氏,押入教坊!”
哄笑爆開人群。謝昭被迫仰頭,漫天雪屑里,父親顱骨砸地的悶響震碎最后牽念。
不!公理未絕!
她霍然睜眼,瞳孔如兩口淬血墨井!
官差拖拽剎那——
謝昭縛腕以刁鉆角度翻折,五指如鐵鎖死對方腕骨!
“《大律疏·名例》載!”冰弦般聲線割裂風雪,“‘未定讞而辱沒為娼,杖八十,免官籍!’爾等眼中,可還有‘法不妄加’!”
字字鑿冰,擲地驚雷!
喧囂驟死。拉扯官差僵立如木偶。監斬官緩緩站直,猩紅袍角無風自動。
風雪嗚咽旋落,沾上謝昭額角干涸血痂,瞬被眼底焚灼戾氣蒸干!
就是此刻!
她借勢翻身跪地,額頭猛叩凍土:“犯官之女謝昭,請大人恩準——代父斂尸!”
喉中鐵銹味混著“犯官”二字的苦澀,灼得五臟俱焚。
“準。”監斬官聲線干澀。一具殘尸,不值再生波瀾。
謝昭額抵凍土,三息深長喘息,硬將搖搖欲墜的清醒壓回骨髓。撐身!
靴底踩碎污雪冰碴。她走向染血麻布。無懼無痛,如赴尋常。
指尖觸到粗礪麻布黏膩冰冷,濃郁腐氣撞得她窒息。
屏息!單膝跪地,掀開那片覆蓋尊嚴的粗布——
凍僵軀干硬如頑石。謝昭雙臂深陷腋下布料,指節因巨力而扭曲泛白,如鷹隼扣死枯骨。
拖拽!斷頸處血冰摩擦粗布,發出枯枝折斷的悶響。
牙關叩擊聲,脊椎拉扯呻吟聲,在死寂刑場無限放大。
爹爹的右手!
痙攣般屈著拇指,四指蜷拳緊握,浮著青灰死氣。
指縫間塞滿烏黑泥雪渣滓。
心口巨石轟然壓下!指尖莫名發麻——九歲那年,刑部仵作撬開溺水殘尸的手……死者本能,會攥住索命線索!
風雪被高墻隔絕。謝昭指尖如冰冷鐵針,剮進父親無名指與小指凍結縫隙!
咯吱……皮肉韌帶撕裂聲細如蚊蚋。觸到硬殼血泥!
指甲狠刺!挑破青灰死皮!黑紅粘液滲出即凍!
無名指被掰開扭曲縫隙!
指甲深刺掌心!
一點異常冰冷堅硬棱角——
謝昭心臟被凍透父爪狠狠攥住!
指間赫然夾出半片輕薄金箔!沾染暗紅血痂與皮肉絲縷!
刺目紋路在雪光下畢現——
虬曲鱗身,森然利爪,四爪猙獰攫焰云!
四爪…蟒袍?!
比刑場風雪刺骨萬倍的寒流,瞬間冰封謝昭四肢百骸!
禁紋!親王貴戚方可用!爹爹攥緊的,竟是這道索命符?!
“磨蹭什么!”官差厲喝!手指抓向她衣領!
電光石火間——
謝昭托尸左肘如毒蝎倒刺,猛撞身后!
“呃啊——!”官差小腹塌陷,蜷地抽搐如蝦!
“大人!”其余差役驚怒欲撲!
“慢!”監斬官驟喝!目光死死釘住金箔,喉結滾動。
謝昭緩緩轉身,手中仍托父親殘軀,左臂壓得劇顫,腰背卻挺如斷崖孤松:
“犯官之女謝昭,替亡父——”她一字一頓,寒氣凍裂空氣,“謝過諸位大人恩典!”
最后“典”字如碎冰,震顫尾音割破死寂!
她深看刑臺與監斬官一眼,決絕轉身!抱起冰冷殘軀,踏著石階淋漓黑冰血污,一步,一步,走下死亡刑臺!
風雪灌滿肩頸,撲進麻木流淚的眼。殘軀斷頸垂掛之物,冰冷地、一下下,敲打她脊骨——
是爹爹再不能低首望她的頭顱!
視覺邊緣晃動變暗。
她咬碎所有嗚咽恨毒,抿唇成淬火鋼線!
走下最后一級染血石階!
散開的人群通道,畏懼揣測麻木同情憎惡…萬箭穿心!
謝昭目不斜視,蹣跚前行。
轉進荒僻小巷,靠上冰冷土墻,脊梁轟然坍塌!
側首狂嘔!
滾燙腥甜混濁氣噴濺雪地!
冷汗浸透額發黏在青灰額角。
痙攣手指仍死死攥著染血金箔,棱角刺破掌心,溫熱鮮血混干涸血漬,污了新雪。
雪花覆上枯草鬢發,也覆住泥地里那點刺目新紅。
爹……
枯槁眼窩深陷,她將臉埋進污穢麻布——上面殘存一絲無法被風雪抹去的、父親的氣息。
“爹……”字句碎在唇齒,“青天已瞎……可這光……”
無聲血浪翻涌喉間。
她猛地抬頭!眼底暗火淬煉成焚天烈焰!
“——女兒親手再點!”
風雪吞沒低語。
謝昭扶墻挺直,背脊如虬根古樹。攤開掌心——四爪蟒紋在雪光下猙獰欲動!映著她眼底寸寸凍硬的滔天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