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記布莊查封的告示墨跡未干,汴京西市已暗流洶涌。貞節牌坊抵稅的黑幕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在坊間炸開。茶肆酒坊,販夫走卒,無人不在竊語那“謝青天”撕開的血淋淋的口子。而風暴中心,謝青(謝昭)正拖著那條剜肉療毒后勉強支撐的殘腿,踏入大理寺停尸房更深處。
陰寒刺骨。四具新娘隨從的尸體并排陳列。轎夫三人,喜娘一人。麻布掀開,尸身僵直,面色青灰,口鼻處皆殘留著干涸的暗紅血沫,死狀安詳得詭異。
“窒息。”崔珩的聲音在幽暗處響起,冷冽如冰泉,“無外傷,無掙扎痕。毒?”
謝青未答。她俯身,指尖捻起一點轎夫甲衣領口處沾染的、幾乎與靛藍布料融為一體的細微靛藍粉末。湊近鼻端,一絲極淡的、混合著花香與苦澀的奇異氣息鉆入鼻腔。
“不是毒。”她聲音嘶啞,目光銳利如針,“是絨花。上色用的靛藍石粉,混了固色的明礬和枇杷花蜜。”她猛地抬頭,熔金般的視線穿透停尸房的陰冷,“西市‘巧手張’絨花鋪的獨門配方!喜轎途經其門,必有沾染!”
“絨花粉?”崔珩眉峰微蹙。
“不止。”謝青瘸行至喜娘尸身旁,染血的指尖撥開她緊攥成拳的右手——掌心赫然死死扣著一小團被汗浸透、幾乎揉爛的杏色絨花花瓣!花瓣邊緣,幾點細微的靛藍粉末清晰可見!
“喜娘臨死前,抓下了兇手的物件!”謝青眼中寒光爆射,“兇手身上,必有此絨花!且此人,必能近身令四人瞬間窒息,毫無反抗!”
絨花匠!身懷武藝的絨花匠!
線索如電光石火串聯!謝青不顧腿傷劇痛,轉身疾行!目標——西市絨花鋪“巧手張”!
巧手張絨花鋪。
門庭冷落,往日里精巧絕倫的絨花陳列蒙塵。店主張巧手是個面容愁苦的干瘦老頭,見官差涌入,嚇得癱軟在地。
“官爺!小的冤枉啊!那絨花粉是小的沒錯,可…可小的只會做花,哪會殺人啊!”張巧手涕淚橫流。
謝青目光如電,掃過鋪內。角落工作臺上,散落著幾支未完工的杏色絨花簪,花瓣形態與喜娘手中殘瓣如出一轍。她拿起一支,指尖捻過花蕊處細微的粘膩——是枇杷花蜜混著明礬的觸感。
“三日前,誰人訂過杏色絨花?要急件!”謝青聲音不高,卻帶著洞穿人心的壓力。
張巧手渾身一顫,眼神躲閃:“沒…沒有……”
“《唐律·詐偽》:‘知情不舉,與犯同罪’!”崔珩冰冷的聲音如同鍘刀落下,“你想試試大理寺的刑枷?”
“是…是劉主簿府上的管事!”張巧手癱倒在地,“三日前亥時,匆匆來訂了十支杏色絨花簪!說要連夜趕制,工錢加倍!小的…小的貪財……”
劉主簿!戶房掌賦稅的劉嵩!
“簪子呢?”謝青追問。
“當夜…當夜就被取走了!一支沒留!”
線索似乎斷了。謝青卻猛地蹲下身,不顧腿傷撕裂的痛楚,手指在張巧手工作臺下堆積的絨花廢料中飛快翻檢!染血的指尖在靛藍、明礬與花蜜混合的污漬中劃過。
突然!她指尖一頓!
一小片指甲蓋大小的、被揉成團的桑皮紙!紙上殘留著幾道匆忙書寫的墨痕,依稀可辨——“貞坊…抵…百三…劉”!
貞坊抵稅!白銀一百三十兩!劉主簿親筆!
鐵證!劉嵩以貞節牌坊名額換取富商免稅,再以“抵稅”之名中飽私囊的罪證!竟被這絨花匠當作廢紙丟棄!
“搜劉府!”崔珩厲喝如雷!緋袍卷起腥風!
劉府。
雕梁畫棟,仆從如云。劉嵩肥碩的身軀裹著錦袍,端坐堂上,面對闖入的崔珩與謝青,面皮抖動,強作鎮定:“崔少卿!無憑無據,擅闖朝廷命官府邸,該當何罪!”
“憑據?”謝青一步踏前,染血的靛藍衣擺掃過光潔地磚。她攤開掌心,那片沾著絨花粉的桑皮紙殘片在日光下如同燒紅的烙鐵,“劉主簿,這‘貞坊抵百三’的墨寶,可還認得?”
劉嵩瞳孔驟縮!肥肉堆積的臉上血色盡褪!
“胡…胡言!此乃偽造!”他猛地拍案,震得茶盞叮當,“本官清廉……”
“清廉?”謝青冷笑打斷,目光如刀刮過他腰間懸掛的羊脂白玉佩,“此佩價值千金,憑你俸祿,攢幾輩子?”她不等他辯駁,染血的指尖猛地指向堂外庭院,“那株南海珊瑚樹,也是俸祿買的?”
劉嵩汗如雨下,嘴唇哆嗦。
“搜!”崔珩一聲令下,緹騎如虎狼撲入!
“你們敢!”劉嵩嘶吼著欲攔,卻被崔珩冰寒的目光釘在原地。
片刻,一名緹騎自書房密室捧出一本藍皮賬冊,重重砸在劉嵩面前!賬冊翻開,密密麻麻記錄著“貞節牌坊”名額買賣,每一筆都對應著巨額免稅與劉嵩的抽成!最新一條赫然是:“趙記布莊,白銀一百三十兩,抵貞坊一座!”
“砰!”劉嵩徹底癱軟,如同爛泥。
“劉嵩!”謝青聲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驚雷炸響,“你身為朝廷命官,不思報國,反以貞節牌坊為市,鬻賣婦孺名節,中飽私囊!更縱容趙文瑞殺妻滅口!《唐律疏議·職制》:‘監臨主守受財枉法,十五匹絞’!你貪墨何止千匹!當——凌遲!”
“不!不是我!”劉嵩在絕望中猛地抬頭,眼中迸出瘋狂的怨毒,“是趙王!是恭親王要修瓊華別苑缺銀子!是他授意我……”
“住口!”一聲尖利的呵斥自屏風后傳來!劉嵩的夫人王氏,一個滿頭珠翠的婦人,如同護崽的母獸般沖出,手中竟緊握著一支寒光閃閃的金簪!簪頭尖銳,直刺謝青心口!“賤民!污我夫君!去死!”
電光石火!
“鐺!”
崔珩緋袖如云卷出!一枚墨玉算籌精準無比地擊中金簪!簪身斷裂!王氏尖叫著被震退!
“拿下!”崔珩聲音冰封。
劉嵩夫婦如同死狗般被拖走。庭院中,那株象征著不義之財的南海珊瑚樹在陽光下折射著刺目的血光。
謝青卻并未看他們。她的目光穿過洞開的府門,望向遠處——西市盡頭,那座由青石壘砌、高聳入云、刻滿“貞潔烈婦”姓名的——貞節牌坊!
牌坊下,不知何時已聚集了黑壓壓的人群。為首的,是十幾個身著素衣、頭戴白花的婦人。她們中有被趙文瑞虐殺的妻子的寡嫂,有被劉嵩以“七出”之名逼得家破人亡的孤女,更有無數被這吃人牌坊壓彎了脊梁的普通女子!
柳三娘一身素衣,立于人群之前。她手中沒有狀紙,只有一支剛剛從巧手張鋪子里買來的、潔白如雪的杏色絨花。她將絨花輕輕簪在鬢邊,抬起淚痕未干的臉,望向高聳的牌坊,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喧囂:
“姐妹們!這牌坊上刻的不是貞潔!是咱們的血!是咱們的淚!是勒死咱們的絞索!”她猛地指向被緹騎押出、面如死灰的劉嵩,“看!吸血的蠹蟲已被揪出!今日,咱們親手——砸了這吃人的碑!”
“砸了它!”
“燒了它!”
憤怒的聲浪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轟然爆發!
婦人們撿起地上的石塊,哭喊著,咒罵著,狠狠砸向那座冰冷的牌坊!石塊撞擊青石,發出沉悶的巨響,如同砸在千年禮教的鐵壁上!
謝青推開攙扶的緹騎,拖著殘腿,一步步走向牌坊。她無視飛濺的石屑,在人群最前方站定。崔珩默然立于她身側,緋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她從懷中取出火折,迎風一晃。橘紅的火苗跳躍著,映亮她蒼白卻堅毅的臉龐。
“《周禮·地官》言:‘以刑教中,則民不暴’。”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壓過所有喧囂,“然此‘貞節’之刑,非教民以中,乃戕民以暴!今日,謝青以此火——”
她猛地將火折擲向牌坊底座堆積的、被憤怒的婦人潑灑了燈油的枯草雜物!
“轟——!”
烈焰如同掙脫枷鎖的金龍,瞬間騰空而起!貪婪地舔舐著冰冷的青石!濃煙滾滾,直沖云霄!火光中,那些被禮教供奉了千百年的“烈婦”名字,如同被灼燒的符咒,在烈焰中扭曲、焦黑、化為飛灰!
“焚此虛妄之碑!”謝青的聲音在烈火噼啪聲中如同金玉交鳴,“祭奠所有被‘貞節’二字勒死的亡魂!自今日始,女子之節,不在牌坊之上——”她轉身,熔金般的目光掃過淚流滿面卻眼神熾熱的婦人們,一字一句,響徹云霄:
“而在爾等挺直的脊梁之間!”
烈焰焚天!黑煙如龍!那座壓了無數女子千百年的青石巨碑,在熊熊烈火中轟然崩塌!碎石滾落,如同腐朽王朝崩塌的喪鐘!
火光映照著謝青染血的靛藍衣袍,也映照著崔珩眼中冰層下翻涌的、難以言喻的震撼光芒。
青天之名,于此刻,在烈焰與廢墟之上,徹底點燃!
(第五章終·烈焰焚枷)
絨花藏紙鎖貪蠹,墨玉算籌斷金簪。
素衣淚婦舉石怒,青石巨枷碎塵埃!
火折焚碑驚九闕,脊梁作節立新天——
且看下章《昭雪堂》,百鳳來棲燃心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