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雪，到底還是化了。

第五日清晨，謝昭站在榆錢巷尾的廢染坊前，望著那扇歪斜的木門和爬滿青苔的磚墻，眉峰微挑。三日前她率人焚了城西貞節牌坊，族老們的唾沫星子至今還在耳邊嗡嗡作響，可此刻，她眼里只有這堆殘垣斷壁里透出的生機——

“謝先生！”

一聲帶著哭腔的呼喚從巷口傳來。林晚娘裹著半舊的靛青棉襖，懷里還抱著個裹藍布的襁褓，跌跌撞撞地跑來。她身后跟著七八個婦人，有頭發花白的陳婆婆，有攥著繡繃的年輕繡娘，還有個眼神警惕的粟特少女阿史那云。

“我們來啦！”林晚娘撲到謝昭腳邊，膝蓋撞在青石板上，“昨兒夜里，王媒婆帶著趙府的人來砸咱們落腳的破廟，說咱們是‘不貞婦人’，要燒了房子！要不是陳婆婆抄起頂門的木棍……”她聲音哽咽，低頭撫了撫襁褓，“晚娘的娃才三個月大，要是沒了……”

謝昭蹲下身，伸手輕輕碰了碰襁褓上的藍布。那布料針腳細密，繡著并蒂蓮，是林晚娘的手藝。她抬頭時，目光掃過眾人：陳婆婆鬢角沾著草屑，阿史那云的狼牙項鏈在晨光里泛著冷光，年輕繡娘的手指還沾著靛藍染料——她們都是被禮法碾碎過的人，此刻卻帶著一股子狠勁兒，像被踩進泥里的野草，偏要往太陽里鉆。

“起來。”謝昭伸手將林晚娘拉起來，又扶住陳婆婆，“往后，這兒就是咱們的家。”她指了指廢染坊，“我謝昭，謝青天，替你們撐著腰。”

“謝先生！”眾人齊刷刷跪下，有人哭出了聲。

謝昭忙去扶，卻在觸及陳婆婆手背時頓住——那雙手布滿老繭，指節變形，像是常年拿針線、染布料的人。“婆婆，您會點翠？”她想起前日在大理寺，陳婆婆為謝遠山舊案提供的那枚點翠金簪，“這手藝，能教給她們。”

陳婆婆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睛亮了：“會！我娘是宮里的尚衣局女官，當年給皇后娘娘戴過點翠頭面！后來…后來被誣陷偷了東珠，打斷了腿，趕出宮來。”她摩挲著襁褓上的藍布，“我教晚娘繡并蒂蓮，晚娘的手巧，比我當年還利索。”

“好。”謝昭點頭，“往后，咱們昭雪堂，分三件事：學律法、學手藝、學自保。”她轉身看向阿史那云，“阿史那姑娘，你會胡語？”

阿史那云一怔，隨即抱緊懷里的包裹：“我…我是粟特商隊的遺孤，從小跟商隊走南闖北，會些粟特話、波斯話。”她掀開包裹，露出幾卷褪色的波斯文契約，“這是我爹留下的，說要是遇到信得過的人，就把這些交給他。”

謝昭接過契約，掃了眼上面的“天馬幫”印記——那是西域最大的商隊，專走絲綢之路。她心里一動：“阿史那云，你愿不愿意留在昭雪堂？教姐妹們認胡語、算糧價，將來咱們把繡品、染布賣到西域去，賺的錢，夠咱們吃飽飯，夠給娃娃們買糖吃。”

阿史那云的手指微微發抖，突然跪下來，額頭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我…我愿意！我爹臨死前說，要找個能替他說話的地方。這兒…這兒就是！”

“好！”謝昭將契約收進袖中，“陳婆婆教點翠、繡活；林晚娘教刺繡、裁衣；阿史那云教胡語、算籌。我去尋些舊書來，教你們讀《唐律》《戶婚律》——咱們不僅要能干活，更要能看懂狀紙、告贏官司！”

眾人哄然應下，聲音里帶著希望的顫音。

正說著，巷口傳來馬蹄聲。

崔珩騎著一匹烏騅馬，在晨霧中現身。他依舊是一身緋色官服，腰間掛著那枚墨玉獬豸印，見謝昭望過來，翻身下馬，將一個錦盒遞來：“謝提刑，這是大理寺秘庫里的《洗冤錄》注本，我母當年批注的。”

謝昭接過錦盒，指尖觸到盒底的暗紋——是朵并蒂蓮，與林晚娘繡的帕子紋路如出一轍。“崔大人，這是……”

“我母姓陳。”崔珩垂眸，“當年也是被誣陷‘不貞’，沉塘前夜，把這本注本塞進了染坊的染缸里。”他抬眼看向眾人，“后來被人撈起，輾轉到了秘庫。謝提刑，你們要的，從來不是什么‘青天’，是自己掙來的活路。”

謝昭心頭一震。她忽然想起，前日在大理寺翻查謝遠山舊案時，崔珩曾說“令尊曾救我母”——原來，崔珩的母親，竟是當年被沉塘的陳姓女子！

“崔大人，”她鄭重地將錦盒遞回，“這注本，該由昭雪堂保管。往后咱們學律法，就用它做課本。”

崔珩愣了愣，隨即笑了：“好。我在大理寺后巷有間偏房，你們若缺什么，盡管差人去取。”他翻身上馬，又補了一句，“趙王府的人最近在查‘貞節牌坊’的事，你們…小心些。”

馬蹄聲漸遠，謝昭望著他的背影，握緊了袖中的波斯文契約。風卷著殘雪掠過染坊，吹開了半扇破門，露出里面堆著的舊染缸、斷紡車，還有墻角一叢倔強的野梅——正開得熱烈。

“陳婆婆，”她轉身，“把這間屋子收拾出來，給娃娃們做教室。林晚娘，把你的繡繃擺堂屋，阿史那云，把胡語課本攤在案上。從今日起，昭雪堂開課！”

“好！”

“謝先生！”

“青天大老爺！”

眾人的歡呼撞在殘墻上，驚起幾只麻雀。謝昭望著她們發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刑場那日，父親臨刑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昭兒，法理是刀，但持刀的人，得是光。”

此刻，她終于懂了。

這光，不在朝堂的金瓦紅墻里，不在青史的墨跡丹青里。

這光，在榆錢巷的廢染坊里，在林晚娘的繡繃上，在陳婆婆的點翠針下，在阿史那云的胡語課本里——在每一個敢抬頭、敢說話、敢活下來的女子心里。

她伸手拂去肩頭的落雪，轉身走進堂屋。

案頭，那面錯金銀規矩鏡靜靜躺著，鏡背的規矩紋樣在晨光里泛著冷光。謝昭摸了摸鏡面，映出自己微揚的下頜——

從今日起，她不再是刑場上的孤女謝青。

她是昭雪堂的謝先生，是《青天律》的執筆人，是要讓天下女子都能抬頭走路的——

謝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