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裹著楊花掠過城西,吹得貞節牌坊上的“貞節”二字褪色發白。石柱上的紅漆斑駁脫落,露出底下斑駁的刻痕——那是歷年被沉塘婦人的血淚,在歲月里凝成的暗紅,像極了凝固的血痂。
謝昭站在牌坊下,望著被反綁在石柱上的王氏,熔金的眼眸里翻涌著怒火。王氏不過三十歲年紀,鬢角沾著草屑,素色粗布衫浸透了泥水,腕間還系著半截麻繩,是族老們用來“示眾”的。她的嘴唇被凍得發紫,卻仍死死咬著下唇,不肯發出一聲嗚咽——這是她最后的尊嚴。
“王氏,你可知罪?”族老王有財站在臺階上,捻著花白胡須,聲音像敲在銅盆上,“你與張屠戶家的二小子對視半柱香,他媳婦昨兒夜里投了井!你說,這不是通奸是什么?”
王氏渾身發抖,喉嚨里發出嗚咽:“我…我只是去河邊洗衣裳,張二小子…他幫我撿了掉進水里的木盆…就、就說了兩句話!”她的聲音細若蚊蠅,卻被圍觀人群的竊竊私語撕得粉碎。幾個婦人湊在角落交頭接耳:“聽說張二家的井里,還漂著她的一只鞋呢…”“王氏平日就愛往河那邊跑,保不齊是早有勾搭!”
“兩句話?”王有財冷笑,臉上的肥肉堆成一團,“你當這是清白?我王家守節百年,容不得你這等不貞婦人敗壞門風!”他沖身后使了個眼色,兩個壯漢上前,將王氏往牌坊下的石臼里拖——石臼里泡著半臼石灰水,是準備沉塘前“凈身”的。石灰水泛著刺鼻的腥氣,沾到王氏的褲腳,立刻腐蝕出幾個焦黑的洞。
“住手!”
一聲清喝穿透喧囂。謝昭帶著昭雪堂的姐妹們從巷口涌來,林晚娘舉著繡繃,陳婆婆攥著點翠銀簪,阿史那云的狼牙項鏈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林晚娘的繡繃上還沾著未干的繡線,是方才連夜趕制的“貞節”紋樣——如今看來,倒像一記無聲的諷刺。
“王氏無實證通奸,按《唐律》‘諸誣告人者,各反坐’,你們憑什么定她的罪?”謝昭站在石臼前,靛青外袍被風掀起,露出腰間掛著的《唐律疏議》注本。那本書的扉頁還留著崔珩昨日連夜送來的批注:“法者,國之權衡。”墨跡未干,在陽光下泛著淡青的光。
王有財的臉漲得通紅,像被踩爛的豬尿脬:“謝提刑,這是我們王家的事!你一個外姓女子,管得著嗎?”他的手指幾乎戳到謝昭鼻尖,卻被她側身避開。
“我管不著?”謝昭冷笑,指尖重重叩在石臼邊緣,“《戶婚律》有載:‘婚姻之家,不得輒相劾舉。’你們王家與張屠戶家素無瓜葛,憑什么以‘對視’二字定罪?再者,沉塘乃私刑,朝廷律法明令禁止!”她轉身看向圍觀百姓,聲音陡然提高,“各位鄉親!王氏若真有罪,自有官府審問;若無罪,便是我昭雪堂替天行道!”
人群騷動起來。賣菜的王嬸扯了扯身邊農婦的衣袖:“說的是…哪有隨便沉塘的道理?”“謝先生前兒焚了貞節牌坊,今日又來救人,倒真像個青天!”幾個孩童擠到最前面,踮著腳往石臼里看,又被王有財的家丁呵斥著趕開。
王有財額頭冒汗,狠狠瞪了謝昭一眼:“你…你等著!我這就去報官!”
“報官?”謝昭從袖中抽出半張紙,正是昨日崔珩讓青鸞衛送來的“查無實證”文書。文書上的朱印還帶著墨香,是縣衙劉捕頭的私印,“縣衙劉捕頭已驗過張二小子家的井,井中并無王氏足跡;又查了王氏的針線筐,昨日她確實在河邊洗衣——這些,你們王家可曾想過?”
王有財的嘴張了張,說不出話來。他身后的幾個族老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偷偷拽了拽他的衣袖:“大哥,趙王府的人…好像在盯著咱們…”
謝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牌坊后巷的陰影里,兩個穿玄色勁裝的人正低頭交談。他們的腰間掛著趙王府特有的“玄鳥”令牌,靴底沾著新鮮的泥點——顯然剛從城外趕來。她心頭一沉——趙王府的人,果然已經開始動手了。
“王氏,跟我走。”謝昭解下外袍裹住她,又對林晚娘道,“晚娘,帶幾位姐妹去張屠戶家,把井邊腳印拓下來;陳婆婆,去藥鋪取些安神的藥,給王氏壓驚;阿史那云,盯著后巷那兩個人,別讓他們跑了。”
“好!”眾人應諾,各自散開。林晚娘的繡繃“啪”地掉在地上,她彎腰去撿,卻被王氏拉住衣角:“謝…謝先生,我…我是不是又要連累你?”她的手指冰涼,像塊浸在冰水里的布。
謝昭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傳來:“你沒錯,錯的是他們。往后,昭雪堂的門永遠為你開著。”她瞥見王氏腕間的麻繩勒出的紅痕,又補了一句,“明日起,你便住在昭雪堂。我教你怎么寫狀子,怎么告官——總有一天,要讓這世道看看,誰才是真的不貞!”
這時,巷口傳來馬蹄聲。崔珩騎著烏騅馬,在晨霧中現身。他依舊是一身緋色官服,卻未系玉帶,廣袖垂落如鴉羽,腰間墨玉獬豸印在暗處泛著幽光。他的目光掃過王氏腕間的麻繩,又落在謝昭發間的金簪上,最后停在牌坊上“貞節”二字斑駁的刻痕里。
“謝提刑。”他翻身下馬,聲音低啞如浸了夜露的竹枝,“沉塘的石灰水,我讓人撤了。”
謝昭一怔:“你怎知…”
“青鸞衛在城西布了眼線。”崔珩遞過一方帕子,帕子上繡著半朵并蒂蓮,與林晚娘的繡工如出一轍,“王氏的冤情,我已讓人記入大理寺案卷。往后若有變故,盡管找我。”
謝昭接過帕子,指尖觸到帕角的針腳——那是崔珩母親當年教她的“并蒂蓮”針法。她忽然想起昨夜崔珩說的“法理為骨,情理為肉”,此刻看著他站在晨霧里的身影,終于明白——這“情理”,原是他對人間不平事最滾燙的牽掛。
“走。”崔珩轉身走向馬匹,玄色披風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掛著的半塊玉玨——與謝昭發間的金簪尾端刻痕,竟能嚴絲合縫地吻合。
謝昭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又低頭看向王氏。王氏正用帕子擦著眼淚,腕間的麻繩已經被解開,露出下面一道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前日被族老拿銅鞭抽的。
“謝先生,”王氏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我男人…他三年前去邊關打仗,至今未歸。我守著孩子過日子,他們說我‘克夫’,說我‘不守婦道’…可我只想等他回來啊…”
謝昭伸手替她理了理亂發,觸到她耳后的碎發里藏著半枚銀鎖——那是孩子的長命鎖,刻著“平安”二字。“會的。”她輕聲說,“等他回來,你要帶著孩子去衙門遞狀子,告他們誣告之罪。到時候,我教你寫狀子,教你怎么在公堂上說話。”
王氏用力點頭,淚水砸在帕子上:“謝先生,你…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我就去你墳前燒紙!”
謝昭笑了,熔金的眼眸里映著遠處的晨光:“傻婦人,我謝昭的命,硬得很。”
遠處,玄色勁裝的人影閃了閃,消失在街角。謝昭望著他們的方向,指尖輕輕撫過發間的金簪——那支刻著“謝”字的簪子,在陽光下泛著幽藍的光。
她知道,這光,不僅要照見王氏的冤屈,更要照見趙王府的陰謀,照見所有被禮法碾碎的女子,照見一個真正的“青天”。
風卷著楊花掠過牌坊,吹落幾片花瓣在王氏腳邊。謝昭彎腰拾起一片,別在她發間:“從今日起,昭雪堂的姐妹們,都要像這楊花——看似柔弱,卻能飄到天涯海角,把冤屈說給天下人聽。”
王氏望著她,忽然笑了。那是三年來她第一次笑,眼角的淚還沒干,卻像春芽破繭般,帶著幾分倔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