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節牌坊的灰燼尚未散盡,榆錢巷的空氣里卻已浮動著某種緊繃的暗流。王氏被安頓在昭雪堂后院最僻靜的廂房,陳婆婆熬的安神湯藥氣彌漫,卻壓不住人心底那絲若有若無的寒意。昨夜阿史那云帶回的消息,如同冰針扎在謝昭心頭——那兩個玄色勁裝的趙王府探子,在巷口徘徊至深夜,靴底沾著的泥點,分明是城外黑風崖特有的赤鐵礦砂。
“黑風崖…”謝昭指尖劃過粗糙的榆木桌面,那里攤著一幅汴京輿圖,黑風崖的位置被她用炭筆重重圈起,“趙王私礦所在,瓊花衛的老巢?!?/p>
林晚娘正低頭繡著一方帕子,聞言手一抖,針尖刺破指尖,一滴殷紅的血珠洇在素白的絹面上,迅速暈開,像一朵驟然綻放的血梅?!跋壬?,”她聲音發顫,“他們…是不是要對我們動手了?”
“動手是遲早的事?!敝x昭目光沉靜,熔金的眼底不見波瀾,唯有深處一點銳光如星,“但眼下,他們更想拿到我手里的東西?!彼讣鉄o意識地撫過發間那枚點翠金鳳簪,簪首幽藍的翠羽在晨光下流轉著冷冽的光澤。趙王的目標,從來不只是她這個人,而是這枚可能牽動前朝秘辛、甚至關乎龍脈氣運的金簪。
“謝先生!”蘇若雪的聲音自院外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她快步走進來,手中捧著一卷用靛藍粗布包裹的物事,臉色微白,“方才有個小乞丐在巷口塞給我的,說是…給‘謝青天’的東西。”
謝昭接過布包,入手微沉。解開布結,里面并非書信,而是一枚半個巴掌大小的墨玉令牌。令牌通體烏黑,觸手溫潤,正面陰刻著一只獬豸神獸,獨角怒張,雙目圓睜,似要洞穿人心;背面則是一個遒勁的“崔”字,邊緣殘留著幾道細微的劃痕,像是被利器刮擦過。
“獬豸令?”謝昭瞳孔微縮。這是崔珩從不離身的信物,象征大理寺少卿的權柄,可直入三司秘庫,調閱絕密卷宗。他竟將此物送來?
“送東西的人呢?”謝昭問。
“跑了,”蘇若雪搖頭,“那孩子塞給我就鉆進了人堆,追不上?!?/p>
謝昭摩挲著令牌背面那個“崔”字,指尖劃過那些細微的刮痕——那是昨夜牌坊混戰時,她揮簪格擋飛濺碎石留下的痕跡。崔珩將此令送來,絕非隨意之舉。他是在示警?還是…指引?
“備車,”謝昭收起令牌,聲音斬釘截鐵,“去大理寺。”
大理寺,地底秘庫。
空氣里彌漫著陳年卷宗與防潮藥草混合的、略帶苦澀的陳舊氣息。沉重的青銅大門在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外界的光線與聲響,只余壁上鑲嵌的幾顆夜明珠,投下幽冷慘淡的光暈,將巨大的石室映照得如同幽冥地府。
崔珩背對著入口,站在一排高聳至穹頂的烏木書架前。他依舊是一身緋色官服,但未戴官帽,墨發用一根簡單的烏木簪束起,幾縷碎發散落頸側,襯得側臉線條在幽光中愈發冷硬。他手中正拿著一卷磨損嚴重的羊皮卷,指尖在泛黃的紙頁上緩緩移動,專注得仿佛與世隔絕。
“崔大人?!敝x昭的聲音在空曠的石室中響起,帶著回音。
崔珩身形微頓,緩緩轉過身。夜明珠的光線落在他臉上,映出眼底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以及見到她時瞬間斂去的銳利?!澳銇砹恕!彼曇舻统?,聽不出情緒,目光卻在她發間的金簪上停留了一瞬,“東西收到了?”
謝昭從袖中取出那枚墨玉獬豸令,遞還給他:“此物貴重,崔大人不該輕易離身。”
崔珩沒有接,只淡淡道:“放在你那里,比在我身上安全?!彼抗鈷哌^她略顯蒼白的臉色,“趙王府的人盯上你了。黑風崖的探子,昨夜在昭雪堂外換了三班崗?!?/p>
謝昭心頭一凜。他果然知道!大理寺的耳目,遠比她想象的更廣?!八麄兿胍痿?。”她直言不諱,“或者說,想要金簪背后的東西。”
崔珩沒有否認。他放下羊皮卷,走到石室中央一張巨大的青銅案幾前。案幾上別無他物,只靜靜躺著一件被墨綠色絨布覆蓋的長條形物件。
“金簪是鑰匙,”崔珩的聲音在幽閉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但鑰匙,需要配對的鎖才能開啟真正的秘密?!彼?,緩緩揭開絨布。
幽光下,一柄長二尺四寸、寬三寸、厚半寸的玉尺顯露真容。尺身通體由一種極其罕見的青灰色玉石雕琢而成,玉質溫潤內斂,卻隱隱流轉著一層極淡的、仿佛內蘊的暗金色澤。尺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滿了細若蚊蠅、繁復玄奧的陰刻紋路,仔細看去,竟是無數個微縮的、形態各異的篆體“法”字!這些“法”字并非雜亂排列,而是沿著某種奇異的軌跡交織纏繞,最終在尺身中央匯聚成一幅獬豸踏云的圖騰。尺身一側,靠近手柄處,以極細的金絲嵌著一行古篆小字:“法理昭昭,人心如秤”。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歲月滄桑與凜然正氣的磅礴氣息,自玉尺上彌漫開來,瞬間充斥了整個秘庫。空氣仿佛都凝滯了一瞬。
“青玉量天尺?!贝掮竦穆曇魩е环N近乎虔誠的鄭重,“前朝最后一位‘刻法女史’,上官明月的遺物。”
謝昭的呼吸微微一窒??谭ㄅ?!那是前朝專司修訂律法、刻錄法典的女官,地位超然,非大才大德者不可勝任。上官明月更是傳奇,傳說她以女子之身,主持修訂了前朝《大周律》,卻在王朝傾覆前夕神秘失蹤,隨身攜帶的《大周律》正本與這柄量天尺也隨之湮沒。
“此尺非金非鐵,乃天外隕玉所鑄。”崔珩的指尖輕輕拂過尺身,那些微縮的“法”字在幽光下仿佛活了過來,流淌著暗金的光澤,“上官明月以畢生心血,將《大周律》的精髓,融萬法于一理,刻入此尺。尺上每一個‘法’字,皆對應一條律文精髓;尺身獬豸圖騰,象征‘法眼如炬,明辨是非’;而‘法理昭昭,人心如秤’八字,是她畢生所求。”
他拿起玉尺,遞向謝昭:“持此尺,可量天下罪愆,更可…量人心曲直?!?/p>
謝昭沒有立刻去接。她的目光落在尺身中央那獬豸圖騰的眼睛上——那兩點并非鑲嵌的寶石,而是尺身玉石天然形成的兩個極其細微的、如同活物般的暗金色漩渦,正與她頸后符印的灼熱感隱隱呼應!
“為何給我?”她抬眸,直視崔珩。
“因為它本該屬于你?!贝掮竦穆曇舻统炼鴪远ǎ吧瞎倜髟率й櫱?,曾留下遺言:‘尺遇明主,當以血為契,以法為魂?!彼D了頓,冰封的眼底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我母…曾是上官明月的記名弟子。她臨終前告訴我,此尺沉寂百年,只為等待一個能真正‘持法量心’之人。謝昭,你焚牌坊,救孤寡,以律法為刃劈開蒙昧…你,就是那個人?!?/p>
他上前一步,將玉尺放入謝昭手中。入手并非想象中的冰涼,反而帶著一種溫潤的暖意,仿佛有生命般輕輕脈動。那尺身上的暗金紋路似乎感應到了她的觸碰,光芒流轉得更加明顯,與她頸后符印的灼熱感交織共鳴,一股難以言喻的清明與力量感順著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
“這尺…”謝昭指尖拂過那些微縮的“法”字,感受著其中蘊含的浩瀚法理,“它…能助我?”
“它能助你看清迷霧?!贝掮竦哪抗饴湓谒o握玉尺的手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趙王所求,絕非金簪本身。他真正想要的,是金簪可能開啟的‘龍韜武庫’——傳說中廢太子虞承乾留下的復國秘藏。而開啟武庫的關鍵,除了金簪這把‘鑰匙’,還需要找到對應的‘鎖孔’。這柄量天尺,或許…能幫你找到‘鎖孔’的線索?!?/p>
他指向尺身獬豸圖騰下方,一處極其細微的凹槽:“你看這里?!?/p>
謝昭凝目看去,那凹槽的形狀,竟與她金簪尾端的四爪蟒紋,有著驚人的相似!
“上官明月與廢太子妃虞姬,曾是摯友。”崔珩的聲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傳聞虞姬將龍韜武庫的部分秘密,托付給了上官明月。這凹槽,或許就是線索。”
謝昭的心跳驟然加速。她下意識地摸向發間金簪。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簪身時——
“轟隆!”
一聲沉悶的巨響猛地從秘庫厚重的青銅門外傳來!整個石室都隨之震動!灰塵簌簌落下!
“大人!有刺客強闖秘庫!”門外傳來守衛急促的呼喊和兵刃交擊的銳響!
崔珩臉色驟變,一把將謝昭拉至身后,反手拔出腰間佩劍!劍鋒在幽光下流轉著冰冷的寒芒!
幾乎同時,青銅大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一道縫隙被強行撬開!數道淬毒的弩箭如同毒蛇般射入!直取兩人要害!
“小心!”崔珩揮劍格擋,劍鋒與弩箭碰撞出刺目的火花!
謝昭在崔珩身后,青玉量天尺在她手中猛地一顫!尺身獬豸圖騰的眼睛驟然亮起兩點刺目的金芒!一股無形的力量以她為中心擴散開來!射向她的幾支毒箭仿佛撞上無形屏障,速度驟減,“叮叮當當”地墜落在地!
襲擊者顯然沒料到這一幕,門外傳來一聲驚疑的低呼。
崔珩抓住這瞬間的空隙,劍勢如虹,猛地刺向門縫!一聲悶哼傳來,門縫外的人影踉蹌后退!
“走!”崔珩一把抓住謝昭的手腕,不顧一切地沖向秘庫深處!那里有一道極其隱蔽的、通往大理寺后巷的暗門!
兩人在迷宮般的書架間疾奔。身后,沉重的青銅門被徹底撞開,數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涌入,緊追不舍!刀鋒破空之聲在死寂的秘庫中格外刺耳!
謝昭緊握青玉尺,尺身的溫熱與她掌心的冷汗交織。她能感覺到尺身傳來的、越來越清晰的脈動,仿佛在指引方向!她猛地一拉崔珩:“這邊!”
兩人拐過一個彎,前方赫然是一堵看似嚴絲合縫的石墻。謝昭毫不猶豫,舉起青玉尺,將尺尾對準石墻上一處不起眼的、形如獬豸獨角的凹陷!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括聲!
石墻無聲地向內滑開,露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幽暗通道!腐朽的霉味撲面而來!
“快!”崔珩將謝昭推進通道,自己斷后,反手一劍劈飛追至近前的一柄鋼刀!
兩人跌入通道,石墻在身后迅速合攏,將追兵的怒吼與刀光隔絕在外。
黑暗中,只有兩人粗重的喘息。謝昭背靠著冰冷的石壁,手中青玉尺的光芒漸漸黯淡,但尺身依舊溫熱。她攤開手掌,借著尺身微弱的光,看到掌心被尺身棱角硌出的紅痕,以及…尺身獬豸圖騰下方,那凹槽邊緣,不知何時沾染上的一抹極其細微的、暗金色的痕跡——那是她頸后符印因力量激蕩而滲出的、淡金色的血!
血跡與凹槽的形狀,隱隱呼應。
崔珩喘息稍定,摸索著點燃了通道壁上預留的火把?;椟S的光線下,他看向謝昭手中的玉尺,又看向她掌心那抹淡金,冰封的眼底翻涌著驚濤駭浪。
“你的血…”他聲音嘶啞。
謝昭抬起手,看著掌心淡金色的血痕在尺身暗金紋路的映照下,仿佛燃燒起來。她抬頭,熔金的眼眸在火光中亮得驚人:“崔珩,這尺…認得我的血?!?/p>
通道深處,冷風嗚咽。而尺身凹槽邊緣那抹淡金,如同黑暗中悄然點亮的星火,無聲地指向了某個被塵封百年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