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的水,在暮春的晨霧里泛著鐵銹般的暗紅。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混合著河泥的腥氣,如同無形的鬼手,扼住了碼頭所有人的喉嚨。漁夫老吳癱坐在濕滑的青石板上,面無人色,手指哆嗦地指向河灘蘆葦叢中那團被潮水沖上岸的、裹滿淤泥的破麻布包裹。
“鬼…水鬼索命啊!”他牙齒打顫,聲音嘶啞得不成調(diào),“那…那里面…是…是碎尸!”
人群嘩然!膽小的婦人尖叫著后退,孩童被死死捂住眼睛,幾個膽大的漢子抻著脖子往前湊,又被那刺鼻的惡臭逼得連連干嘔。
“讓開!”一聲清冽的厲喝穿透混亂。
謝昭分開人群,靛青外袍的下擺掃過沾滿泥污的石板。她身后跟著林晚娘和陳婆婆,林晚娘臉色發(fā)白,卻強撐著提著一個蒙著粗布的藤籃,里面是驗尸用的銀針、薄刃小刀和烈酒;陳婆婆枯瘦的手緊握著一小包藥粉,是驅(qū)避尸毒的“避穢散”。
崔珩已先一步趕到。他一身緋色官服在灰蒙蒙的晨霧中格外刺目,腰間墨玉獬豸印沉甸甸地墜著。他正蹲在麻布包裹前,用一根裹了白布的木棍小心地撥開黏膩的淤泥和纏繞的水草,冰封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唯有緊抿的唇線透著一絲凝重。
“如何?”謝昭在他身側(cè)蹲下,濃烈的腐臭瞬間將她包裹。她面不改色,熔金的眼眸銳利如鷹隼,掃過那團污穢。
崔珩用木棍挑開麻布一角。
露出的景象讓周圍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那并非完整的尸身,而是被殘忍肢解后的殘塊!一條腫脹發(fā)黑、布滿深紫色尸斑的大腿,自膝蓋處被利刃斬斷,斷口處筋肉外翻,骨茬森白;旁邊散落著半截小臂,手掌部位已經(jīng)腐敗變形,五根手指如同泡發(fā)的蘿卜,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河泥;最駭人的是那顆頭顱——面部腫脹潰爛,五官模糊不清,唯有左側(cè)太陽穴處一個深可見骨的貫穿傷,邊緣皮肉翻卷,呈焦黑色,顯然是被某種鈍器猛力擊打所致。
“死亡時間,至少五日。”崔珩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壓抑的冰冷,“尸體被河水浸泡,腐敗加速,具體死因需進一步勘驗。”他木棍指向頭顱的傷口,“致命傷在此處。兇器…似錘非錘,邊緣有棱。”
謝昭的目光卻死死釘在那條大腿殘肢的內(nèi)側(cè)。那里,靠近腹股溝的位置,一塊巴掌大小的皮膚相對完好,上面赫然烙著一個清晰的、邊緣焦黑的印記——一只展翅欲飛的玄鳥!
玄鳥!趙王府的死士標記!
“趙王府…”謝昭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薄刃,字字鑿在清晨濕冷的空氣里。
崔珩瞳孔驟縮,握著木棍的手指關節(jié)微微泛白。他顯然也認出了那個標記。
“搬回昭雪堂。”謝昭站起身,聲音不容置疑,“陳婆婆,撒避穢散!晚娘,取白布蓋尸,莫讓百姓再看!”
“諾!”兩人強忍不適,立刻行動。
崔珩也直起身,對身后趕來的大理寺衙役沉聲道:“封鎖現(xiàn)場!所有目擊者帶回大理寺問話!今日之事,不得外傳!”
衙役們轟然應諾,迅速驅(qū)散人群,拉起警戒。
昭雪堂,臨時辟出的驗尸房。
濃重的藥草味混合著更濃烈的尸臭,在密閉的空間里蒸騰。窗戶緊閉,只留一扇透氣的高窗,慘淡的天光斜斜射入,照亮了臨時搭起的木板床上那幾塊令人毛骨悚然的尸塊。
謝昭已換上特制的靛藍粗布罩衣,長發(fā)用素銀簪緊緊綰起,臉上蒙著浸透藥汁的細棉布,只露出一雙熔金般沉靜的眼眸。她左手持一柄薄如柳葉的銀刀,右手捏著銀針,正俯身仔細檢查那顆腐敗的頭顱。
林晚娘在一旁強忍著嘔吐的欲望,按照謝昭的指示,用烈酒浸濕的棉布小心擦拭尸塊表面的淤泥。陳婆婆則蹲在角落的藥爐旁,盯著翻滾的“避穢湯”,不時將熬好的藥汁潑灑在地面,試圖壓住那股無處不在的惡臭。
“致命傷確認,左太陽穴鈍器重擊,顱骨碎裂。”謝昭的聲音透過棉布,帶著一種奇異的冷靜,“傷口邊緣有灼燒痕跡,兇器應是…鐵匠用的方頭鍛錘。”
她放下銀刀,拿起銀針,刺入頭顱傷口深處,輕輕捻動,再拔出。針尖并未變色。“無毒。”她將銀針浸入烈酒清洗。
接著,她轉(zhuǎn)向那條大腿殘肢。目光再次落在那只展翅玄鳥烙痕上。烙痕很深,邊緣皮肉焦黑翻卷,顯然是生前烙印。她用小刀小心刮去烙痕周圍腐敗的皮肉組織,露出底下相對完好的真皮層。
“烙痕下有舊傷。”謝昭眸光一凝,“是…鞭痕。不止一道,縱橫交錯,是長期受刑留下的。”
她繼續(xù)向下檢查斷口。斷口位于膝蓋上方三寸,切割面極其粗糙,筋肉被反復劈砍撕裂,骨頭上甚至留有數(shù)道深淺不一的砍痕。“分尸工具并非利刃,而是…劈柴的鈍斧。兇手力量很大,但手法生疏,更像是泄憤。”
最后,她檢查那半截小臂。腐敗的手掌已經(jīng)無法辨認指紋,但她在手腕內(nèi)側(cè)發(fā)現(xiàn)了一道極其細微的、幾乎被腐敗掩蓋的舊疤——那是一個“糧”字的半邊!像是用極細的刻刀生生劃上去的!
“糧?”謝昭心頭猛地一跳!她想起父親謝遠山生前最后經(jīng)辦的一樁大案——江南漕糧虧空案!當時父親曾提過,涉案的永盛糧行賬房身上,都有類似的隱秘標記!
“陳婆婆!”謝昭猛地抬頭,“取‘化腐水’來!我要驗他的胃!”
陳婆婆連忙端來一小罐氣味刺鼻的褐色藥水。謝昭用銀刀小心剖開那腫脹變形的腹部——里面的臟器早已腐敗液化,混成一團污濁的粘稠物。她強忍著視覺和嗅覺的雙重沖擊,用銀鑷子在粘稠物中仔細翻找。
終于!
鑷尖夾住了一小塊尚未完全消化的、堅韌的物體!
謝昭將其放入清水中漂洗。污物褪去,露出那東西的真容——一小塊被胃酸腐蝕得邊緣發(fā)黑、卻依舊能辨認出材質(zhì)的油紙!油紙上,用極細的墨線勾勒著幾行模糊的字跡和數(shù)字!
“賬目!”林晚娘失聲驚呼!
謝昭將油紙小心攤平在干凈的棉布上。字跡雖被腐蝕得殘缺不全,但幾個關鍵信息依舊可辨:“甲字倉…粳米…三千石…兌…趙…”
“永盛糧行!甲字倉!粳米三千石!”謝昭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激動,“還有這個‘趙’字!”
“砰!”
驗尸房的門被猛地推開!崔珩大步走進來,臉上帶著罕見的急色:“謝昭!順天府的人來了!帶隊的劉捕頭是趙王府的人!他們要強行收走尸身,說是‘無主浮尸,按例焚化’!”
“焚化?”謝昭冷笑,熔金的眼底寒芒暴漲,“他們想毀尸滅跡!”她一把抓起那塊油紙賬目殘片,“證據(jù)在此!永盛糧行甲字倉,三千石粳米虧空!死者身上有趙王府玄鳥烙痕,還有永盛糧行的暗記!這案子,他們壓不住!”
“給我!”崔珩伸手接過油紙殘片,只看了一眼,冰封的眼底瞬間掀起驚濤駭浪!他猛地轉(zhuǎn)身,對門外厲喝:“青鸞衛(wèi)!”
“在!”兩名身著玄色勁裝、腰懸墨玉令牌的侍衛(wèi)應聲而入。
“持我獬豸令!”崔珩將腰間墨玉印摘下,重重拍在其中一人手中,“即刻封鎖永盛糧行甲字倉!所有賬冊、管事,全部扣押!敢有阻攔者,以‘抗命謀逆’論處,格殺勿論!”
“諾!”青鸞衛(wèi)領命,身影如電般掠出!
崔珩又看向另一名侍衛(wèi):“你!速去大理寺,調(diào)一隊緹騎,把順天府那個劉捕頭給我‘請’來!就說崔少卿有要事相詢!”
“是!”
侍衛(wèi)離去,驗尸房內(nèi)陷入短暫的死寂。只有藥爐里炭火噼啪的輕響,和尸塊腐敗帶來的、令人作嘔的細微聲響。
崔珩的目光落回謝昭身上。她依舊站在尸塊前,靛藍的罩衣上沾著污漬,蒙面的棉布下只露出一雙燃燒著熔金烈焰的眼睛。那眼神里有憤怒,有決絕,更有一種洞穿迷霧的銳利。
“謝昭,”他聲音低沉,“你可知,永盛糧行…是趙王府的產(chǎn)業(yè)?”
“知道。”謝昭的聲音透過棉布,帶著金屬般的冷硬,“我還知道,甲字倉的粳米,是去年江南水災后,朝廷撥付的賑災糧!”
她猛地扯下蒙面的棉布,露出蒼白卻堅毅的臉龐,指著木板床上的尸塊:“這個人!這個被他們虐打、烙上標記、最后分尸拋入汴河的可憐人!他就是永盛糧行的賬房!他胃里的這張紙,就是他臨死前吞下的、趙王府貪墨賑災糧的鐵證!”
她的聲音在狹小的驗尸房里回蕩,帶著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崔珩!這案子,你接不接?!”
崔珩看著她眼中跳動的火焰,冰封的眼底仿佛有堅冰在碎裂、融化。他緩緩抬起手,不是去接那張油紙,而是極其鄭重地、如同托起千鈞重擔般,撫上了腰間那柄象征著大理寺權(quán)柄的墨玉獬豸印。
“接。”
一個字,重若千鈞。
他冰寒的目光掃過那猙獰的尸塊,最終定格在謝昭臉上:“此案,我崔珩,以大理寺少卿之名,親審!人證、物證、尸身,皆由大理寺接管!誰敢再動分毫——”他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如同九幽寒冰,“便是藐視王法,與大理寺為敵!”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喧嘩!
“崔大人!崔大人!下官奉命…”順天府的劉捕頭帶著幾個衙役,一臉焦急地闖了進來,話未說完,就被眼前的景象駭?shù)媒┰谠亍b獰的尸塊,刺鼻的惡臭,以及…崔珩那雙冰封萬里、殺機凜然的眼眸!
“劉捕頭,”崔珩緩緩轉(zhuǎn)身,聲音平靜得可怕,“你來得正好。”他指了指木板床上的尸塊,“此人身份已明,乃永盛糧行賬房,身負要案。尸身,本官收了。你,”他冰寒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刮過劉捕頭瞬間慘白的臉,“留下,把你知道的,關于永盛糧行,關于趙王府,關于這具尸體為何會出現(xiàn)在汴河…一五一十,給本官說清楚!”
劉捕頭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地,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
謝昭站在崔珩身側(cè),熔金的眼眸掃過劉捕頭驚惶的臉,又落回那具無聲訴說著冤屈的碎尸上。她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冤魂已開口。
這血淋淋的賬,該算了。
(第十一章終·尸語驚堂)
玄鳥烙痕鎖冤骨,腐尸腹中藏賬篇。
獬豸墨印鎮(zhèn)魑魅,青玉尺光照冥淵。
賑災糧下埋血債,公堂劍指瓊花殿——
且看下章,鐵證如山破金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