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地牢的陰寒尚未散盡,昭雪司的墨硯已凝了新霜。
謝昭端坐案前,指尖撫過青玉量天尺冰涼的尺身。尺上暗金紋路在燭火下流淌,映著攤開的卷宗——那是崔珩昨夜送來的密報,字字如刀,鑿在汴京繁華的表象之下:“永定河決堤,三萬河工銀不翼而飛,流民餓殍塞道;戶部呈報‘河銀盡撥’,庫房賬冊卻記‘存銀五萬’。”
“好一個‘存銀五萬’!”謝昭冷笑,熔金的眼底寒芒驟聚。她抓起尺尾凹槽嵌著的半枚玉玨——自那日公堂對峙后,這玉玨便與金簪尾端的刻痕日夜呼應,此刻正微微發燙,似在警示著什么。
“先生!”林晚娘疾步而入,手中捧著一卷靛藍粗布包裹的物事,面色凝重,“崔大人讓青鸞衛送來的,說是…從戶部書吏陳三的尸身上找到的。”
布包解開,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混著河泥的土腥撲面而來。里面是一件浸透暗紅血漬的葛布短衫,心口處被利刃貫穿,邊緣焦黑翻卷。衣衫內側,用炭灰草草勾畫著一幅歪扭的河道輿圖,圖中幾處堤壩被朱砂重重圈出,旁注小字:“甲字壩,銀三千;丙字口,銀五千…”
“陳三?”謝昭眉心緊蹙,“那個管河工銀發放的小書吏?”
“是。”林晚娘聲音發顫,“青鸞衛在永定河下游的蘆葦蕩里找到他…人已經泡脹了,懷里死死攥著這件衣裳。”
謝昭指尖拂過輿圖上刺目的朱砂圈。那些標記的堤壩位置,與崔珩密報中“決堤處”分毫不差!而“甲字壩”“丙字口”后的銀兩數目,加起來正好是三萬兩!
“好一招‘移花接木’!”謝昭猛地攥緊血衣,“決堤是假,貪墨是真!戶部以‘修堤’之名撥銀,實則中飽私囊!”她目光掃向輿圖角落一處極小的墨點標記——那形狀,赫然是趙王府的玄鳥徽!
“砰!”
書房門被推開。崔珩一身風塵,緋色官袍下擺沾著泥點,腰間墨玉獬豸印蒙著一層灰。他手中拎著一只半舊的紫檀木算盤,算珠上沾著干涸的血跡。
“戶部尚書王珪的私物。”他將算盤丟在案上,聲音冷冽如冰,“在他外宅書房的暗格里找到的。算盤底下刻著‘永盛糧行’的印記——就是吞賑災糧的那家!”
謝昭瞳孔驟縮!永盛糧行!趙王府的暗樁!
“王珪把河工銀,存進了趙王府的私庫?”她抓起算盤,指尖劃過算珠上凝固的血痂,“陳三的血?”
“不止。”崔珩從袖中抽出一張泛黃的桑皮紙,紙上墨跡淋漓,是陳三的絕筆:“王尚書命小人做假賬,三萬河工銀,一萬入趙王府,兩萬存永盛糧行…小人懼禍,私錄此賬…若有不測,求青天昭雪!”
鐵證如山!
“彈劾!”謝昭霍然起身,靛青官袍無風自動,“聯合御史臺,以‘貪墨河工銀,草菅人命’彈劾王珪!揪出他背后的趙王!”
“彈劾容易,定罪難。”崔珩按住她肩頭,冰封的眼底翻涌著暗流,“王珪是兩朝元老,門生故舊遍布朝野。趙王雖被禁足,余威猶在。更麻煩的是…”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陛下今晨召我入宮,問起河工銀案,只提了一句:‘王珪是太后族侄。’”
太后族侄!
謝昭心頭一沉。這案子,竟還牽扯到了深宮那位!
紫宸殿。
龍涎香的氣息氤氳在空曠的大殿里,卻壓不住那股無形的威壓。
皇帝趙禎負手立于窗前,明黃的龍袍在暮光中流轉著晦暗的光澤。他并未回頭,只望著窗外一株枯了一半的老槐樹。
“謝昭,”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河工銀的案子,你查得很深。”
謝昭跪在冰冷的金磚上,背脊挺直如青竹:“臣職責所在。”
“職責?”皇帝緩緩轉身,冠冕垂旒輕晃,珠簾后那雙龍目深不見底,“你的職責,是替朕守著這大燕的律法,還是…替那些流民討一個公道?”
“陛下,”謝昭抬首,熔金的眼眸直視珠簾后的帝王,“《青天律》首卷言:‘法者,民之父母。’民無食則亂,河無銀則潰。三萬河工銀,關乎數萬流民生死,更關乎永定河兩岸千里沃野。此案不查,律法何存?民心何安?”
皇帝沉默片刻,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一枚蟠龍玉佩。
“你可知,”他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趙王頊,是先皇一母同胞的幼弟。太后…視他如親子。”
珠簾輕晃,漏下幾縷殘陽,照在謝昭肩頭銀線繡的獬豸圖騰上,那獨角獸的眼睛仿佛活了過來,冷冷注視著帝王。
“陛下,”謝昭的聲音清冽如碎玉擊冰,“臣只知,《青天律》卷二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趙王是皇親,河工銀卻是民脂。三萬兩銀子背后,是凍餓而死的流民,是決堤淹沒的田舍,是戶部尚書王珪草菅人命的鐵證!若因親廢法,因貴枉律,則律法形同虛設,朝廷威嚴掃地!”
她俯身,額頭重重叩在金磚上:“臣請陛下——法不認親,罪不避貴!”
“咚!”
一聲悶響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蕩。
皇帝久久不語。垂旒的陰影遮住了他的神情,唯有腰間那枚蟠龍玉佩,在暮色中流轉著幽冷的光。
“好一個‘法不認親’。”許久,皇帝的聲音才緩緩響起,聽不出情緒,“此案,你…接著查。”
他轉身,不再看她:“但記住,水至清則無魚。有些線,別扯得太緊。”
昭雪堂,夜。
燭火在窗紙上投下謝昭伏案的剪影。青玉量天尺橫陳案頭,尺身暗金紋路與攤開的河工銀賬冊交相輝映。陳三的血衣、王珪的算盤、絕筆桑皮紙…所有證據如同破碎的拼圖,在尺上“法”字紋路的牽引下,漸漸拼湊出猙獰的真相——一條從戶部銀庫通往趙王府地窖的黃金暗道!
“先生,崔大人傳信。”阿史那云推門而入,遞上一枚蠟丸,“瑤華宮有異動,瓊花衛今夜換防異常。”
謝昭捏碎蠟丸,里面只有兩個字:“速避!”
她心頭警鈴大作!幾乎是同時——
“咻!咻!咻!”
數道淬毒的弩箭撕裂窗紙,直射她后心!箭鏃幽藍,赫然是瓊花衛的“寒雀針”!
“小心!”陳婆婆的尖叫與林晚娘繡繃落地的聲音同時響起!
謝昭旋身急避!靛青官袍被毒箭擦過,瞬間腐蝕出焦黑的破洞!她反手抓起青玉量天尺橫掃!尺風激蕩,“叮叮”數聲脆響,毒箭被盡數擊飛!
院中已殺聲震天!
十余名黑衣死士如同鬼魅般翻墻而入,手中鋼刀映著月光,刀身刻著細小的瓊花暗紋!為首之人面覆青銅鬼面,身形快如閃電,一刀劈向謝昭面門!刀風凌厲,竟帶著瑤華宮特有的冷香!
“瑤華的死士!”謝昭瞳孔驟縮!青玉尺格住刀鋒,金石交鳴間火星四濺!
死士刀法刁鉆狠辣,招招奪命!謝昭以尺為劍,將《洗冤錄》中記載的驗尸銀針手法化入尺招,點、刺、格、掃,尺風呼嘯,竟將對方逼退三步!
“護住賬冊!”謝昭厲喝,反手將案上證據掃入懷中!
林晚娘抓起滾燙的藥爐砸向一名死士!陳婆婆將“避穢散”藥粉漫天拋灑!阿史那云吹響骨哨,尖銳的哨音穿透夜空!
死士們攻勢更急!一人鋼刀直劈謝昭懷中的賬冊!
千鈞一發!
“嗡——!”
謝昭頸后符印驟然灼燙!發間金簪爆發出刺目的幽藍光芒!一股狂暴的力量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她下意識地將青玉尺橫擋胸前!
“鐺——!!!”
金鐵交鳴的巨響震耳欲聾!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劈落的鋼刀竟被尺身無形之力生生凝滯在半空!刀身劇烈震顫,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持刀死士虎口崩裂,鮮血狂涌,眼中滿是驚駭!
趁此間隙!
“咻!”
一支羽箭破空而至,精準地貫穿那死士咽喉!
崔珩的身影出現在院墻之上!他手持勁弓,緋袍在夜風中獵獵作響,身后是數十名張弓搭箭的青鸞衛!
“殺!”
冰冷的命令如同喪鐘!
箭雨如蝗!
瓊花衛死士瞬間被射成刺猬!血花在月光下凄艷綻放!
最后一個死士倒地時,青銅鬼面碎裂,露出一張年輕卻扭曲的臉——竟是瑤華貴妃身邊最得寵的小太監!
崔珩躍下院墻,快步走到謝昭面前。見她無恙,緊繃的下頜才稍稍松弛。他目光落在她手中青玉尺上——尺身暗金紋路正緩緩平復,唯尺尾凹槽處,一點幽藍的簪血與玉玨的金芒交融,如同沉睡的龍目。
“趙王狗急跳墻了。”崔珩的聲音帶著夜風的寒意,“瑤華動用了埋在深宮的最后棋子。”
謝昭握緊青玉尺,尺身殘留的力量讓她掌心微微發麻。她看向滿地死尸,又望向紫禁城的方向,熔金的眼底翻涌著冰冷的火焰。
“跳得好。”她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斬鐵截鋼的決絕,“他跳得越高,露出的破綻…就越多。”
夜風吹散血腥,卷起地上半張染血的桑皮紙。紙上,“趙王府”三個字,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第十四章終·血夜驚瀾)
河銀噬骨現玄鳥,御前法理鎮龍顏。
瓊花夜襲尺驚變,青鸞箭雨破重關。
深宮暗棋終露影,龍脈簪血醒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