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外的風,裹著鐵銹般的沙礫,抽打在阿史那云的臉上。
她伏在滾燙的沙丘后,狼牙項鏈的齒尖深深硌進鎖骨,混著汗水和血漬,烙下鉆心的疼。遠處,她親手組建的“天馬”駝隊,此刻已化作一片修羅血海。
三十七峰駱駝,如同被巨斧劈開的朽木,橫七豎八地倒在沙地上。沉重的貨箱被暴力撬開,珍貴的藥材——天山雪蓮、和田血竭、昆侖蟲草——如同垃圾般散落在血泊里,被黃沙迅速吞噬。駝鈴碎裂,銅片半埋在沙中,偶爾被風掀起,發出垂死般的嗚咽。
更刺目的是人。
粟特武士們保持著搏斗的姿勢凝固在沙地上:老向導巴圖爾的彎刀還卡在一名黑衣人的肩胛骨里,自己卻被三柄長矛貫穿;少年阿吉的喉嚨被割開,手里死死攥著半塊馕餅,那是他今早出發時笑著說要帶給昭雪堂陳婆婆的;女鏢師薩日娜的尸身最慘,雙臂被齊肩斬斷,染血的靛藍頭巾蓋在臉上,露出的一只眼睛死死瞪著灰黃的天空。
血滲進沙里,暈開大片大片的暗紅,又被烈日迅速烤成焦黑的硬痂。濃重的血腥氣混合著藥材的苦香,在死寂的戈壁上蒸騰,引來幾只禿鷲在低空盤旋。
阿史那云咬破了下唇,鐵銹味在口中彌漫。她強迫自己移開目光,看向襲擊者消失的方向——東北方,黑風崖的輪廓在熱浪中扭曲,如同蟄伏的巨獸。
“黑風寨…”她喉嚨里滾出沙啞的詛咒,像砂紙磨過生鐵。
三日前,她帶著駝隊從于闐出發,滿載著昭雪堂急需的藥材。臨行前謝昭將金簪交給她:“此簪能感應龍脈異動,若遇險,簪首藍芒會指向生路。”此刻,那枚簪子正死死貼在她心口,冰涼堅硬,簪尾一點幽藍的光芒微弱卻固執地亮著,指向東南——正是黑風崖的方向!
她匍匐著爬向最近的一具黑衣人尸體。尸體蒙著面,只露出一雙灰白的眼睛,瞳孔渙散。阿史那云扯開他的衣襟——左胸心臟處,一個拇指大小的傷口,邊緣皮肉翻卷,呈詭異的幽藍色,正絲絲縷縷地冒著寒氣,傷口周圍的皮膚凝結著細小的冰晶,在烈日下竟不融化!
“瓊花毒…”阿史那云瞳孔驟縮。這傷口她認得!與數月前夜襲昭雪堂的寒雀針造成的傷口一模一樣!只是更霸道,更陰毒!
她顫抖著撕開尸體的袖口。小臂內側,一個綠豆大小的烙印赫然在目——展翅的玄鳥,鳥喙處卻多了一朵微縮的瓊花!
“瓊花衛!是瑤華貴妃的人!”阿史那云渾身冰涼。黑風寨竟是瑤華埋在絲路的暗樁!他們的目標根本不是藥材,而是…
她猛地撲向最近一個被劈開的貨箱!里面是碼放整齊的檀木匣子,裝著給陳婆婆治療眼疾的“昆侖冰魄草”。此刻匣子空空如也,只余幾片被踩碎的草葉!
“龍涎草!”阿史那云的心沉入谷底。駝隊里最珍貴的,不是雪蓮蟲草,而是這僅有三株、生于昆侖絕頂、百年一遇的“龍涎草”!此草是解“寒雀毒”的唯一藥引!謝昭頸后符印反噬時,全靠此草吊命!瑤華的人,是沖著這個來的!
“呃啊——!”一聲微弱的呻吟從尸堆中傳來。
阿史那云猛地轉頭!是駝隊的廚娘,漢人女子春娘!她腹部被長矛捅穿,腸子流了一地,卻奇跡般還有一口氣!
“春娘!”阿史那云撲過去,撕下衣襟死死按住她汩汩冒血的傷口。
春娘臉色灰敗,嘴唇翕動,鮮血不斷從嘴角涌出:“少…少主…他們…搶了草…往黑風崖…追…追…”她顫抖的手指指向東南,又猛地抓住阿史那云的手腕,指甲深深摳進皮肉,“告…告訴謝先生…小心…雀…雀翎…”
話音未落,她瞳孔驟然擴散,抓住阿史那云的手無力地垂下。
“春娘——!”阿史那云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淚水混著血污滾落,砸在春娘漸漸冰冷的臉上。她輕輕合上春娘的眼,從她緊握的掌心摳出一物——半枚被血浸透的青銅鑰匙,鑰匙柄上刻著一個模糊的“史”字。這是阿史那部族商隊秘庫的鑰匙!春娘竟在臨死前,從兇手身上扯了下來!
阿史那云死死攥住鑰匙,齒尖深深陷入下唇。她環顧四周,三十七具尸體,三十七雙死不瞑目的眼睛,都在無聲地控訴。風卷著沙礫,抽打在她臉上,如同鞭笞。
不能死。
她得活著。
活著把消息帶回去!活著告訴謝昭,瑤華的毒爪已經伸到了千里之外的絲路!活著…為這三十七條人命,討一個血債血償!
她掙扎著站起,踉蹌著走向唯一幸存的那峰老駱駝——它的腿被砍傷,跪在沙地上,巨大的眼睛里蓄滿渾濁的淚水,正用鼻子輕輕拱著死去同伴的頭顱。
“老伙計…”阿史那云撫摸著駱駝脖頸上干涸的血痂,聲音嘶啞,“就剩我們了…得…得回家…”
她解下駝峰上僅存的一個水囊和半袋干糧,又從一個貨箱殘骸里翻出謝昭給她的金簪地圖——羊皮卷上,汴京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圈出。
“黑風崖…”她望向東南方那片猙獰的山影,眼中燃起刻骨的仇恨,“瑤華…瓊花衛…你們等著…”
她翻身上駝,老駱駝發出一聲悲鳴,掙扎著站起,一瘸一拐地走向西方——與黑風崖背道而馳的方向。金簪在她懷中微微發燙,簪尾的藍芒固執地指向東南,仿佛在無聲地指引著復仇的方向。
夕陽如血,將她的影子拖得細長,孤零零地印在無垠的沙海上。身后,破碎的駝鈴在風中嗚咽,禿鷲的陰影掠過尸山血海。
千里之外,昭雪堂內。
謝昭正對著案頭一枚突然黯淡下去的狼牙項鏈怔忡出神——那是阿史那云臨行前留給她的“同心符”,此刻,符石表面裂開了一道細紋。
她頸后的金鵬符印毫無征兆地灼痛起來!
十日后,昭雪堂。
夜雨敲打著窗欞,燭火在風中搖曳。謝昭盯著案頭那枚布滿裂痕的狼牙符石,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青玉量天尺。尺身冰冷,卻壓不住心頭翻涌的不安。
“先生!先生!”林晚娘的聲音帶著哭腔,猛地撞開房門,“阿史那…阿史那姑娘回來了!”
謝昭霍然起身!
院門處,一個身影如同破麻袋般從馬背上滾落,重重砸在泥水里。是那峰老駱駝,它前腿折斷,口吐白沫,已然力竭而死。駝背上滑落的人影蜷縮在泥濘中,渾身裹滿干涸的血污和沙土,幾乎辨不出人形。唯有腰間那串狼牙項鏈,在雨水中泛著森冷的光。
“阿史那!”謝昭沖進雨中,不顧泥濘跪倒在地,顫抖著將人抱起。
阿史那云的臉頰深陷,嘴唇干裂出血口,眼窩深陷如同骷髏。她費力地睜開眼,瞳孔渙散,卻在看清謝昭的瞬間猛地爆發出驚人的亮光!
“先…生…”她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嘶鳴,染血的手死死抓住謝昭的衣襟,從懷里掏出一物——半枚沾滿泥血的青銅鑰匙,和一塊被血浸透、邊緣焦黑的羊皮碎片!
碎片上,用炭灰勾勒著簡陋的地圖,中心赫然是黑風崖的輪廓!旁邊歪歪扭扭寫著幾個粟特文字,又被血污覆蓋大半,唯有兩個字依稀可辨:“瓊花…草…”
“黑風崖…瓊花衛…搶龍涎草…”阿史那云用盡最后力氣擠出破碎的音節,手指痙攣般指向東南方向,“他…他們…要殺你…毒…解藥…”
話音未落,她猛地噴出一口黑血!鮮血中竟夾雜著細小的、幽藍色的冰晶!
“寒雀毒!”謝昭瞳孔驟縮!她猛地撕開阿史那云肩頭的衣物——一個幽藍色的傷口赫然在目!傷口周圍凝結著冰霜,正絲絲縷縷地侵蝕著周圍的皮肉!
“陳婆婆!拿藥!快!”謝昭嘶聲厲喝,同時并指如風,連點阿史那云心脈大穴!
陳婆婆連滾爬爬地沖來,將珍藏的“九轉還魂丹”塞入阿史那云口中。林晚娘哭著端來溫水,卻被阿史那云不斷涌出的黑血染紅。
“沒…沒用了…”阿史那云抓住謝昭的手,渙散的瞳孔里映著燭火,像風中殘燭,“駝隊…三十七人…全死了…黑風崖…有地宮…龍…龍涎草在…”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化作一絲微弱的氣流。抓著謝昭的手,無力地垂下。
“阿史那——!”林晚娘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謝昭僵在原地。懷中軀體迅速冰冷,唯有那半枚青銅鑰匙和染血的地圖碎片,還殘留著一點微弱的溫度。她緩緩抬頭,熔金的眼眸在雨夜中燃起焚天的烈焰!
頸后的金鵬符印瘋狂灼燙!發間的點翠金鳳簪驟然爆發出刺目的幽藍光芒!簪首直指——東南!
黑風崖!
瑤華!
血債——
必須血償!
(第十六章終·孤駝泣血)
駝鈴裂帛驚沙海,瓊花噬骨鎖寒煙。
狼牙碎符傳兇訊,孤女浴血越千山。
金簪燃夜指魔窟,符印灼胸焚九天——
且看下章《黑風劫》,地宮幽火照前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