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堂的燈火在子夜的寒風中飄搖,將窗紙上的人影拉扯得細長而扭曲。
謝昭躺在榻上,面色金紙,唇瓣毫無血色。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撕裂般的痛楚,喉間翻涌著鐵銹般的腥甜。龍脈之力在她枯竭的經脈中奔突沖撞,如同脫韁的熔巖火河,而金簪的寒性卻似萬載玄冰,在血脈深處筑起森冷的壁壘。冰與火在她體內廝殺,每一次碰撞都刮骨剜心。
“呃…”她無意識地蜷縮,冷汗浸透中衣,單薄的脊背在昏黃的燭光下繃緊如弓弦。頸后金鵬符印灼燙得如同烙鐵,暗金的紋路在皮膚下隱隱浮現,如同燃燒的鎖鏈,將她死死捆縛在煉獄的邊緣。
“先生…先生又咳血了!”林晚娘帶著哭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又被陳婆婆低聲喝止:“噤聲!讓崔大人守著…那龍氣霸道,外人近不得身…”
腳步聲遠去。
房門被無聲地推開,又輕輕合攏。
崔珩立在榻前。
他褪去了白日里那身象征大理寺權柄的緋色官袍,只著一件半舊的月白中衣,袖口還沾著為謝昭煎藥時蹭上的灰漬。墨玉獬豸印靜靜懸在腰間,裂紋在昏暗光線下更顯猙獰,如同他此刻眼底深藏的疲憊與焦灼。
他走到榻邊,單膝跪在冰冷的青磚上。目光落在謝昭緊蹙的眉心和微微顫抖的唇瓣上,那里還殘留著一抹未及拭去的淡金色血痕。
“謝昭…”他低聲喚她,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磨過枯木。
無人回應。只有她壓抑的、破碎的喘息,如同瀕死的小獸。
他伸出手,指尖懸停在她汗濕的額前,終究沒有落下。那滾燙的溫度,隔著空氣都能灼傷指尖。他收回手,從懷中摸出那半幅染血的襁褓殘片——邊緣已被摩挲得起了毛邊,那個小小的“謝”字在昏暗光線下依舊清晰。
“你娘…虞姬娘娘…”他對著昏睡的人低語,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她將這血書塞給我時,我才三歲…只記得她指尖冰涼,血滴在我臉上,滾燙…她說,‘珩兒,替娘護著昭兒妹妹…她若醒了,告訴她…她爹是英雄,她娘…不是罪人…’”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將翻涌的酸澀強壓下去。
“這些年…我看著你從刑場爬出來,看著你焚牌坊,立昭雪堂,看著你站在金殿上,指著趙王的鼻子說‘法不認親’…”他冰封的眼底終于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底下深藏的、近乎痛楚的柔軟,“我看著你眼里的火…那團火,燒穿了禮教的枷鎖,燒穿了權貴的羅網,也…燒穿了我這身冷硬的官袍。”
他俯下身,靠近她耳邊,氣息拂動她汗濕的鬢發。
“謝昭,”他的聲音低啞,卻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虔誠的滾燙,“我心悅你。”
“無關朝堂紛爭,無關律法大義,無關你是廢太子遺孤還是謝青天…”他指尖終于輕輕拂過她滾燙的額角,觸手一片灼人的濕冷,“只為你…只為你眼中那團燒不盡的火,只為你骨頭里那根寧折不彎的脊梁,只為你…是謝昭。”
話音落下的瞬間,榻上的人猛地一顫!
“噗——!”
一大口滾燙的、泛著淡金色光澤的鮮血,毫無征兆地從謝昭口中噴涌而出!鮮血濺在崔珩月白的衣襟上,如同綻開的熔金血梅!
“謝昭!”崔珩瞳孔驟縮,想也不想,一把將她扶起!左掌抵住她后心,渾厚的內力如同決堤的洪流,不顧一切地涌入她枯竭的經脈!
“呃啊——!”謝昭在劇痛中猛地睜開眼!熔金的瞳孔渙散無焦,只倒映著崔珩近在咫尺的、寫滿驚惶的臉!
龍脈之力如同被激怒的狂龍,在她體內瘋狂反噬!金簪的寒芒在識海中暴漲,試圖鎮壓,卻引得兩股力量更加激烈地撕扯!她身體劇烈痙攣,淡金色的血絲從七竅中不斷滲出!
“撐住!”崔珩嘶吼,額角青筋暴突!他右掌并指如刀,閃電般點向她胸前數處大穴!指尖灌注的內力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強行截斷幾處狂暴的龍氣支流!
“噗!”他又是一口鮮血噴出!強行截斷龍氣反噬,讓他本就因白日苦戰而受損的經脈雪上加霜!鮮血濺在謝昭蒼白的臉上,溫熱粘稠。
那滾燙的觸感,竟讓謝昭狂亂的意識有了一瞬的清明。
她渙散的瞳孔艱難聚焦,看清了眼前人染血的唇角,看清了他眼底那片幾乎要將她溺斃的、深不見底的痛楚與…孤注一擲的溫柔。
“崔…珩…”她破碎的唇瓣翕動,聲音細若蚊蠅。
“我在!”崔珩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抵在她后心的手掌內力未撤,依舊源源不斷地輸送著,哪怕自己經脈已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
謝昭看著他染血的衣襟,看著他慘白的臉色,看著他冰封面具徹底碎裂后露出的、毫無保留的脆弱與堅持。一股酸澀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壓過了喉間的腥甜。
她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抬起右手。指尖摸索著,探入懷中,扯出一方折疊整齊的素白帕子。
帕子是最普通的棉麻質地,邊緣卻用靛青絲線細細鎖了邊。帕角,一點暗紅刺目——是她咳出的金血浸染。而在那點暗紅之上,以極細的銀線,繡著一個鐵畫銀鉤、力透布背的——
“法”字!
針腳細密,帶著刺繡之人特有的柔韌與風骨。是林晚娘的手藝,卻是謝昭的心血。
“給…你…”她喘息著,將染血的帕子塞進崔珩抵在她后心的那只手里。指尖冰涼,觸到他掌心滾燙的薄繭,微微一顫。
崔珩怔住。他低頭看著掌中那方染血的素帕,看著帕角那個小小的、卻重若千鈞的“法”字。那銀線在昏暗的燭光下流轉著微弱卻執拗的光,如同她眼中永不熄滅的火種。
“待我…”謝昭的聲音虛弱卻清晰,每一個字都像用盡畢生氣力,“待我立了《青天律》…許你…”她染血的唇角艱難地勾起一抹極淡、卻足以照亮這漫漫長夜的弧度,“許你…共寫…新章…”
共寫新章。
不是花前月下,不是兒女情長。
是法理為骨,青天為卷,以心血為墨,共書一部——天下大同的新章!
崔珩的指尖猛地收緊!將那方染血的帕子死死攥在掌心!帕角的“法”字硌著皮肉,帶著她鮮血的溫度,燙得他心口劇震!
他望著她蒼白卻眉目沉靜的容顏,望著她熔金眼眸中那簇微弱卻倔強燃燒的火焰,喉間哽住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低啞的、帶著血腥氣的回應:
“好。”
一個字,重逾山河。
他俯身,額頭輕輕抵上她汗濕的額角。
滾燙與冰涼相觸。
龍脈的躁動與金簪的寒息在這一刻奇異地平息。
唯有兩人交纏的呼吸,在死寂的寒夜里,微弱卻堅定地起伏。
窗外,風雪漸歇。
第一縷熹微的晨光,刺破厚重的云層,落在昭雪堂的窗欞上。
帕角那個染血的“法”字,在晨光中,流轉著溫潤而永恒的光澤。
(第二十章終·寒夜燼火)
龍脈焚身金血濺,寒簪鎖魂霜刃懸。
孤臣瀝膽續殘命,素帕染赤托心言。
新章未寫淚先燙,燼火重燃照霜天——
且看下卷《日月昭》,雙影并立書鴻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