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更漏聲咽,昭雪司最深處的密室卻燭火通明。
石壁上鑿出的壁龕里,九盞青銅長明燈靜靜燃燒,焰心幽藍,將室內映得如同沉入深海。正中一方青石圓桌,桌沿刻滿獬豸銜環的古老紋路,桌心凹陷處嵌著一塊未經打磨的玄鐵,鐵面天然形成的流紋如山河蜿蜒——這是崔珩自龍韜武庫殘骸中尋得,名“山河鑒”。
謝昭立于桌前,靛青官袍在幽光中沉如暗夜。她手中無筆無硯,唯有一柄長不盈尺的烏木戒尺,尺身密布細如蚊足的刻痕——那是她以金簪為刃,將《青天律》首卷三百七十條律文盡數鐫刻其上。
林晚娘、陳婆婆、蘇若雪、阿丑等十二人圍桌而立。無人言語,唯有燭火噼啪,映著每一張或蒼老或稚嫩、卻同樣堅毅的臉龐。
“今日召諸位至此,”謝昭的聲音在石室中回蕩,撞出金石之音,“非為私仇,非為舊怨。”她戒尺輕點山河鑒,“為此。”
戒尺落處,玄鐵流紋竟泛起微光!
“自昭雪堂立,我等焚牌坊,斬權貴,破地宮,奪虎符…非為謝昭一人,亦非為昭雪司一衙。”她目光掃過眾人,“為天下女子,可昂首行于日光之下;為蒙冤者,有法可依,有鼓可鳴;為這山河鑒上每一道紋路所刻的——公道!”
她自袖中取出一柄銀刀。
刀身狹長,刃口凝霜,柄上纏著褪色的靛藍絲線——正是當年刑場上,父親謝遠山留給她的驗尸銀刀。
“此刀,曾剖開胡麻餅案新娘的冤屈,曾剜出碎尸案賬房胃中的血賬。”她指尖拂過冰冷刀身,“今日,我要它剖開這世道最深的毒瘡!”
刀尖劃過掌心!
殷紅的血珠滾落,滴在山河鑒玄鐵之上!
血珠觸及鐵紋的剎那,如同滾油潑雪!玄鐵表面驟然亮起蛛網般的赤金光路!光芒沿著桌沿獬豸紋路蔓延,九盞長明燈焰心暴漲,幽藍轉為熾金!
“以我血為引,立此盟誓!”謝昭的聲音陡然拔高,熔金眼眸在金光中亮如烈日,“昭雪盟今日立約——”
她染血的手掌重重按在玄鐵中心!
“一誓!”
血光沿著鐵紋奔涌,化作一個巨大的“法”字,烙在石室穹頂!
“不附權貴,不懼威壓,只遵《青天律》!”
“二誓!”
血光分作十二道細流,注入桌沿十二處獬豸目!
“納天下孤弱女子,授以生計,傳以律法,護其尊嚴!”
“三誓!”
所有血光匯聚于桌心,凝成一只振翅欲飛的金鵬虛影!
“以法為刃,劈開千年蒙昧!推《青天律》入大燕典,立萬世法度!”
三誓落,金光大盛!
十二人齊聲應和:“立誓!”
林晚娘率先上前。
她手中無刀,只拈一根銀針。針尖刺破指尖,血珠滴落山河鑒:“林晚娘立誓!此生以針為筆,繡盡天下冤屈!凡《青天律》所載,皆入我繡繃!”血珠融入玄鐵,化作一縷金線,纏上她腕間銀針。
陳婆婆佝僂上前。
枯爪從懷中摸出半片孔雀藍翠羽——那是瑤華焚毀霓裳閣時,她冒死搶出的毒羽。羽根蘸血,重重摁在鐵面:“陳阿蠻立誓!以點翠之術,鑒世間毒惡!凡害人者,必留痕于我羽下!”翠羽觸及血漬,幽藍毒光瞬間被赤金吞沒,羽根生出一點金芒。
蘇若雪展開一卷素帛。
帛上無字,唯以朱砂畫著一面登聞鼓。她咬破指尖,在鼓面重重一按:“蘇若雪立誓!以筆墨為戈,書盡魍魎!凡蒙冤者,皆可借我紙筆,叩響青天!”血指印在鼓面暈開,竟發出“咚”一聲輕響,回蕩石室!
阿丑捧著一只琉璃罐上前。罐中是半枚鎖魂釘殘骸。她沉默地將染血的手指按在罐壁,罐中毒釘竟“嗡”地輕顫,釘尾瓊花紋路寸寸剝落!
一個接一個。
繡娘以繡花針刺血,藥婆以藥鋤割掌,孤女以發簪劃腕…滾燙的血滴入冰冷的玄鐵,赤金光芒交織升騰,將十二道身影籠罩其中!
最后一道血光融入時,山河鑒轟然劇震!
桌心凹陷處,玄鐵熔鑄的流紋竟自行流動、凝聚,最終化作十二枚鴿卵大小的——玄鐵令牌!
令牌通體烏黑,正面浮雕獬豸銜環,背面以金絲嵌著一個鐵畫銀鉤的“法”字!字跡鋒芒畢露,仿佛隨時會破牌而出!
“此乃昭雪令。”謝昭的聲音帶著奇異的回響,如同自九天垂落,“持此令者,可調昭雪司一切資源——銀錢、人手、案卷、密道!更可憑此令,直入大理寺秘庫,求援崔珩!”
她將令牌一一分授。
林晚娘握緊令牌,“法”字金絲嵌入掌心薄繭。
陳婆婆以指腹摩挲獬豸浮雕,獨眼精光爆射。
蘇若雪將令牌系于腰間,素帛朱砂鼓紋無風自動。
“昭雪令出,萬法隨行!”十二人齊聲低喝,聲浪撞在石壁,震得燭火搖曳!
謝昭自懷中取出一卷靛藍粗布。
布上無字,唯以銀線繡著一幅輿圖——大燕一百三十州,山川城池纖毫畢現!圖側一行小字:“法之所至,星火燎原。”
“此圖,”她將布卷鋪于山河鑒,“是我等征程。”指尖點向汴京,“由此始——”
一路向北,劃過黃河決堤處,點向黑風崖白骨地,最終停在極北冰原:“——至此終!”
她拔下金簪,簪尾在輿圖最北端重重一劃!
“嗤啦!”
布帛應聲裂開!
裂縫中,竟露出半幅以金線繡成的星圖——北斗七星勺柄直指紫微垣!
“待《青天律》入典之日,”謝昭熔金的瞳孔倒映著星圖,“我要這星火——”
簪尖猛地刺入北斗天樞星位!
“燃遍九州!”
三日后,汴京西市。
“賣報!賣報!”報童清脆的吆喝刺破晨霧,“昭雪報特刊!《青天律》婚姻十則!女子可自立戶,可提和離,嫁妝歸己!”
人群哄搶!一青衣書生高聲念誦:“凡女子受虐,持傷狀至官府,官需三日斷離!若官府推諉,可持昭雪令直訴提刑司!”
“昭雪令?”賣炊餅的婦人茫然。
“就是這個!”旁側繡坊前,林晚娘高舉起一方靛藍繡帕。帕上獬豸怒目,爪踏“法”字,正是縮小版的昭雪令紋樣!“凡購‘法字帕’者,皆可憑帕至昭雪司領《青天律》簡本!持帕訴冤,優先受理!”
人群沸騰!銅錢如雨落入繡筐!
巷尾,陳婆婆支起一方小攤。
攤上無貨,唯有一枚淬毒的鎖魂釘浸在藥水中,釘尾瓊花紋路正被藥液緩緩蝕去。她枯爪舉起一枚點翠銀簪,簪頭嵌著米粒大的“法”字令牌微雕:“點翠鑒毒,分文不取!凡疑飲食衣物含毒者,皆可來驗!”
幾個面黃肌瘦的婦人擠上前,顫巍巍遞上半塊發霉的窩頭…
昭雪司正堂。
蘇若雪伏案疾書,筆走龍蛇。
“《青天律》釋義第三卷:女子財產繼承權…”她筆下不停,腕間玄鐵令牌與鎮紙輕撞,發出清越微響。
堂下,阿丑領著三名新收的孤女,正將一箱箱刊印好的《青天律》簡本搬上驢車。車頭插著一面靛藍小旗,旗上“法”字在風中獵獵作響。
“先生,”蘇若雪抬頭,“今日送律書去京畿三縣的驢車已發。按您吩咐,每車配兩名持令繡娘隨行講解。”
謝昭立于山河圖前,指尖正劃過輿圖上新添的一枚朱砂標記——江南余杭。那里,第一間由昭雪盟外派繡娘設立的“法字繡坊”今日開張。
“還不夠。”她回身,熔金的眼眸映著堂外熾烈的日光,“我要這‘法’字旗,插遍大燕每一座州縣。”
她抬手,金簪在輿圖上重重一劃!
自汴京始,一道金線蜿蜒向南,劈開萬里河山!
燎原之火,已燃星點。
(第二十四章終·金令焚霜)
血鑒山河立三誓,鐵令刻法鎮八荒。
點翠吞毒蝕鳳紋,銀針繡律破天綱。
驢車載法出京畿,星火未燃光已彰——
且看下卷《日月昭》,九重闕上譜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