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觀雖解冰封,卻元氣大傷,更籠罩在揮之不去的悲愴與后山裂痕那無聲卻沉重的威脅之下。青陽真人余生枯守孤峰,耗盡殘存修為,以畢生所學結合觀內殘存陣法典籍,在裂痕外圍布下重重禁制,勉強延緩了穢煞的侵蝕擴散。他將此峰更名為“鎮煞峰”,青云觀之名,亦隨那段被冰封的往事一同塵封,只以“青云山”之名存于世,昭示其守護封印、鎮壓邪祟的沉重使命。
時光荏苒,滄海桑田。
五百年光陰流轉,足以讓凡塵王朝更迭,山川易形。青云山一脈在廢墟之上艱難重建,代代相傳,雖不復昔日鼎盛,卻始終恪守鎮守封印之責。當年的破敗道觀早已被更宏偉、更堅固、也更顯肅穆的殿宇群所取代,飛檐斗拱隱于終年不散的薄霧之中,與鎮煞峰上那道幽藍裂痕遙遙相對,構成一幅壓抑而悲壯的圖景。
這一代的青云山掌門,名為林青玄。他正值盛年,修為精深,眉宇間既有掌門之威,又蘊藏著一份深沉的憂慮——那是源自后山裂痕,源自青云山代代相傳的沉重宿命。他深知那封印雖被前人加固,但核心的裂痕始終未愈,穢煞如附骨之疽,從未真正停止過侵蝕。鎮守此地,如履薄冰。
這一日,籠罩青云山多年的沉郁薄霧竟罕見地散去大半,久違的陽光刺破云層,將山巔殿宇的琉璃瓦映照得流光溢彩,宛如金鱗躍動。天邊隱有祥云匯聚,紫氣氤氳東來。與此同時,后山鎮煞峰方向,那道亙古幽藍的裂痕深處,似乎傳來一聲極其低沉、極其遙遠、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不滿低吼,隨即又被更強大的禁制波動強行壓下。
掌門居所內,氣氛卻與這天地異象截然不同,充滿了緊張與期待。終于,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劃破寂靜,緊接著,是第二聲稍顯細弱卻同樣充滿生機的啼哭。
“恭喜掌門!賀喜掌門!夫人生了,是兩位千金!母女平安!”穩婆滿臉喜色地奔出內室報喜。
林青玄緊繃的身軀驟然松弛,一直緊握的拳頭緩緩松開,掌心竟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涌的復雜情緒——有初為人父的狂喜,有對愛妻的疼惜,更有一種冥冥之中難以言喻的悸動。他快步走入內室。
床榻上,他的夫人云華夫人雖面色蒼白,疲憊不堪,但眼中卻洋溢著母性的光輝與溫柔。她懷中,一左一右,包裹著兩個小小的襁褓。
林青玄走上前,目光落在兩個女兒身上。左邊的女嬰哭聲洪亮,小臉雖皺巴巴的,卻隱隱透著一股沉靜之氣,仿佛初綻的雪蓮,不染塵埃;右邊的女嬰哭聲細弱些,眼睛卻已微微睜開一條縫,那烏溜溜的瞳仁清澈靈動,帶著一絲懵懂的好奇,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
“夫人辛苦了?!绷智嘈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沙啞,他伸出手,帶著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輕輕碰了碰兩個女兒柔嫩的臉頰。指尖傳來的溫熱觸感,是如此真實而鮮活,沖淡了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憂慮。
“夫君,給孩子們取個名字吧?!痹迫A夫人柔聲道。
林青玄凝視著兩個女兒,目光深邃。窗外,天光正好,祥瑞未散,但后山裂痕那無形的壓力,如同懸頂之劍。他沉吟片刻,緩緩開口:
“此情此景,天地有應。長女……便喚作‘林瑤’。瑤者,美玉也,溫潤堅韌,光華內蘊,愿她如美玉般無暇,心志如磐石般堅定。”
他的目光轉向次女,那靈動清澈的眼眸讓他心頭微動:“次女……便喚‘林玨’。玨者,雙玉相合之器也,亦為決斷之意。愿她心性通透,慧眼識真,于紛擾中能持守本心,明斷是非。”
**林瑤。林玨。**
兩個名字,寄托了父母最深的期許,也隱隱蘊含著對這方天地、對青云山宿命的一份難以言明的祈愿。
消息傳開,整個青云山上下為之振奮。五百年來,這片被詛咒的山巔,終于迎來了新生兒的啼哭,而且是掌門的一對千金!這無疑是一道沖破陰霾的希望之光。盡管后山裂痕依舊,但新生命的降臨,似乎為這沉重的山門注入了一絲久違的活力與暖意。
百日宴當日,青云山張燈結彩,雖不奢華,卻處處透著用心。山門大開,迎接著各方前來道賀的賓客。宴席設在山巔最大的“守心殿”前廣場,陽光灑落,微風和煦,驅散了往日的幾分陰寒。笑語喧嘩,觥籌交錯,一派喜慶祥和。
林青玄與云華夫人盛裝出席。林瑤和林玨被精心打扮,穿著喜慶的紅色小襖,由乳母抱著,接受著眾人的祝福。林瑤安靜地睜著大眼睛,不哭不鬧,沉靜得如同深潭。林玨則顯得活潑些,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處張望,小嘴偶爾咿呀作聲,引得眾人憐愛不已。
就在宴席氣氛最熱烈之時——
“轟隆!”
一聲沉悶的雷鳴毫無征兆地炸響于晴空之上!聲音并非來自天際,其源竟仿佛直透地底,震得整個青云山地脈都微微一顫!守心殿的琉璃瓦發出細碎的碰撞聲,席間的杯盞輕輕搖晃。
喧鬧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驚愕地望向天空。方才還萬里無云,此刻卻不見一絲陰霾,唯有那聲震人心魄的悶雷余音,在群山間回蕩,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仿佛來自遠古洪荒的威壓。
賓客們面面相覷,臉上喜色褪去,換上驚疑不定。
林青玄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鷹,猛地望向鎮煞峰的方向。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后山裂痕深處的穢煞,在方才那一瞬,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劇烈地、極其反常地躁動了一下!雖然禁制光芒隨即大盛,強行將其壓制下去,但那瞬間的異動,卻如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頭。
云華夫人也察覺到了丈夫的異樣,以及那聲詭異晴空雷帶來的不安,她下意識地將懷中的林瑤抱得更緊了些。而襁褓里的林玨,似乎也被那雷聲驚擾,小嘴一癟,眼看就要哭出來。
就在這時,負責照看林玨的乳母忽然“咦”了一聲,她下意識地輕輕捏了捏林玨露在襁褓外的小手,隨即臉上露出些許疑惑,低聲對旁邊的侍女道:“小小姐的手……怎么突然有點涼?”
侍女不以為意,只當是山頂風大,伸手想替林玨掖好襁褓。
沒有人注意到,林青玄的目光,在聽到乳母那句“有點涼”時,瞳孔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冰封了五百年的……驚悸。
晴空驚雷的余音散去,喜慶的絲竹聲重新響起,試圖掩蓋那份突如其來的不安。賓客們強笑著舉杯,祝福聲再次響起,但氣氛終究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陰翳。
林青玄收回望向鎮煞峰的視線,強迫自己重新露出笑容,端起酒杯向賓客致意。他的目光掃過襁褓中沉靜的林瑤,又落在正被侍女仔細包裹、小臉似乎因那點微涼而有些不舒服地蹙起的林玨身上。
陽光依舊明媚地灑在青云山巔,照耀著新生的喜悅。然而,命運的齒輪,卻在一聲跨越五百年的晴空驚雷與嬰兒掌心那絲微不可察的涼意中,悄然轉動,發出冰冷而沉重的咬合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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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天天過去,那對粉雕玉琢的雙生千金在精心照料下茁壯成長,然而關于小女兒林玨的異常,卻如同雪地下的冰棱,越來越清晰地顯露出來,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寒意。
最初,是乳母和侍女們私下里小心翼翼的議論。
“小小姐……似乎不怕疼?”
一次林玨在鋪著厚厚絨毯的地上學爬,不小心撞到了矮幾堅硬的棱角,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旁邊的侍女嚇得驚呼,慌忙上前查看。卻見林玨只是茫然地眨了眨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小手在被撞紅的額角上隨意地摸了摸,仿佛拂去一粒灰塵,隨即便被不遠處一只色彩鮮艷的布老虎吸引了注意力,咿咿呀呀地爬了過去,仿佛剛才那足以讓普通嬰孩嚎啕大哭的撞擊從未發生。
侍女看著她額角迅速浮現的紅痕,再看看她若無其事的樣子,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
接著,是“不會哭”。
尋常嬰孩,餓了、渴了、困了、不舒服了,總會以啼哭表達需求。林瑤便是如此,雖比一般孩子安靜些,但該哭的時候絕不含糊。可林玨不同。她餓了,只會用那雙過分清澈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奶娘,小嘴微微翕動,卻不發出任何聲音,直到奶娘自己察覺到時間不對,慌忙喂食。尿濕了,她也只是不舒服地扭動小身子,眉頭微蹙,依舊沉默。即使是打預防風寒的苦藥汁,被強行灌入時,她也只是小臉皺成一團,緊閉著眼睛,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如同小獸般的嗚咽,卻不見一滴眼淚落下,更無嚎啕之聲。
這種異常的安靜,并非乖巧,而是一種……空洞的漠然。仿佛身體的需求與不適,都無法真正觸動她的情緒核心。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沒有痛感”的跡象,越來越明顯。
一次,林玨好奇地去抓暖爐旁煨著湯藥的小炭盆。炭火雖被厚厚的隔熱層包裹,但邊緣的溫度依舊灼人。她的小手毫無防備地按了上去!
“玨兒!”正在一旁縫制小衣的云華夫人魂飛魄散,飛撲過去。
然而,預料中皮肉灼傷的焦糊味和慘烈哭聲并未出現。林玨的小手被猛地拉開,掌心赫然一片通紅,甚至隱隱能看到細微的水泡!可她只是低頭看著自己通紅的手心,眼神里充滿了純粹的好奇,仿佛在研究一件新奇的玩具,眉頭都沒皺一下。
云華夫人緊緊抓著女兒那只燙傷的小手,感受著掌心傳來的異常高溫,又看著女兒那毫無痛苦、只有探究之色的臉龐,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她顫抖著手,慌忙取來冰涼的藥膏,小心翼翼地涂抹。藥膏帶來的刺骨涼意,讓林玨舒服地瞇起了眼睛,小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類似享受的神情,對那猙獰的燙傷本身,依舊毫無反應。
“青玄……”夜里,云華夫人依偎在丈夫懷中,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和哽咽,“玨兒她……她到底怎么了?她感覺不到疼……她不會哭……她……她不像瑤兒,也不像任何孩子……”
林青玄緊緊摟著妻子,下頜繃緊,眼神在黑暗中沉凝如鐵。白日里女兒燙傷后那漠然好奇的眼神,如同冰錐,反復刺穿著他的神經。他輕輕拍撫著妻子的背,聲音低沉而沙?。骸皠e怕,夫人。或許是體質特異,我已翻閱典籍,也在暗中探查……”他的話語帶著安撫,卻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體質特異?什么樣的“特異”能讓人徹底剝離痛覺和哭泣的本能?
五百年前那被冰封的絕望身影,那少女最后決絕的“散”字,還有百日宴上那聲源自地脈的詭異驚雷……這些畫面如同夢魘,日夜糾纏著他。他開始暗中觀察林玨,用神識小心探查她的經脈、丹田。
探查的結果,讓他更加心驚。林玨的體內并無異種能量盤踞,經脈純凈,甚至比姐姐林瑤還要暢通無阻。然而,正是這份“純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異。她的體溫似乎總是偏低一些,尤其在情緒毫無波動、對外界刺激漠然以對時,那微涼的體溫,仿佛在印證著乳母百日宴上那句無心的“有點涼”。
他嘗試用極細微的真元刺激林玨的穴位,那是足以讓成年人感到酸麻脹痛的強度。林玨的身體會有本能的生理反應——肌肉微顫,皮膚泛紅,但她臉上的表情,依舊是那副懵懂的、帶著一絲好奇的平靜。仿佛那具小小的身體里,住著一個與外界感知完全割裂的靈魂。
這種割裂感,在對比姐姐林瑤時,更加鮮明。林瑤雖然安靜,但喜怒哀樂俱全。她會因母親的擁抱而露出甜甜的笑,會因父親嚴厲的訓誡(雖然極少)而委屈地扁嘴,會因摔疼了而默默流淚。她的體溫是溫暖的,情緒是鮮活的。
而林玨……她就像一尊被最精妙的工匠雕琢出來的玉娃娃,完美無瑕,卻唯獨缺少了那口活生生的“氣”。她的笑容,更多是模仿和回應,而非發自內心的喜悅;她的平靜,是深不見底的沉寂,而非孩童的懵懂無知。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在掌門居所內無聲蔓延。侍女們照顧林玨時更加小心翼翼,眼神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敬畏和疏離。乳母抱她時,總忍不住會先摸摸她的小手,確認那微涼的體溫是否依舊。云華夫人看向小女兒的目光,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憂慮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母愛。
林青玄肩上的擔子愈發沉重。他不僅要處理山門事務,加固后山封印,更要竭力掩蓋小女兒的異常,安撫妻女的情緒。每當夜深人靜,他獨自站在觀星臺上,遙望鎮煞峰那道在夜色中散發著幽幽藍光的裂痕時,一種可怕的聯想便不受控制地浮上心頭。
是巧合?還是……某種無法理解的輪回?
那散落于三界、歸于虛無的魂魄靈識,真的徹底消散了嗎?那源自深淵的寒煞意志,是否也隨著“容器”的湮滅而沉寂?抑或是……它以另一種方式,在漫長的時光后,重新尋到了降臨的契機?
“封印裂了……”
一個冰冷的聲音,仿佛跨越五百年的時空,在他噩夢中反復回響。而夢中,那被幽藍堅冰覆蓋的少女絕望的面容,漸漸模糊,最終被一張精致卻毫無生氣的、屬于林玨的小臉所取代……
月光清冷,灑在寂靜的山巔。林玨獨自坐在溫暖的地毯上,擺弄著一個色彩鮮艷的撥浪鼓。她的小手靈活地轉動著鼓柄,發出“咚咚”的輕響,烏黑的眼瞳映著燭火,卻沒有孩童應有的興奮光芒。那眼神深處,是一片無人能懂的、廣袤而冰冷的……虛無。窗欞縫隙透入的夜風,拂動她額前細軟的絨毛,帶來一絲涼意,她卻恍若未覺。
林青玄的憂慮如同鎮煞峰上終年不散的薄霧,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他翻遍了青云山傳承的古老典籍,甚至不惜動用掌門權限查閱了封存在禁地、記錄著五百年前那場冰封浩劫以及初代掌門青陽真人手札的秘卷。然而,關于林玨這種“無痛無淚無感”的狀態,典籍中竟無絲毫記載。它超脫了已知的先天異稟或后天病癥的范疇,更像是一種……存在本質的缺失。
秘卷中,青陽真人字字泣血地描述了葉泠體內那可怕的寒煞,以及她最終選擇自我湮滅的決絕。字里行間透出的絕望與冰寒,讓林青玄指尖發冷。他反復咀嚼著那些描述:“魂魄離析,靈識散落,歸于天地,歸于虛無?!碧摕o……林玨此刻的狀態,是否就是那“虛無”的一種回響?是散落三界的碎片中,某種冰冷核心的意外凝聚?
他不敢深想,卻無法遏制這個念頭在心底瘋狂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