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時候,天色尚早,夕陽的余暉還在窗框上戀戀不舍地涂抹著暖金色。剛搬進藍仁家,對這陌生的空間還帶著疏離感,我也無心去一一探索那些陌生的抽屜和柜門。草草在浴室沖了個澡,溫?zé)岬乃鳑_刷掉一身粘膩的疲憊,卻也像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晚飯的念頭在胃里打了個轉(zhuǎn)就消散了,只想把自己埋進柔軟的被褥里,擦著半干的頭發(fā),我徑直倒進客臥的床上,幾乎是沾枕即眠。
不知沉睡了多久,意識像沉在幽暗的水底。朦朧間,一聲極輕微的“咔噠”輕響,仿佛來自遙遠的地方——是門鎖轉(zhuǎn)動的聲音。我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野里是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一絲光亮也無,仿佛被巨大的墨色絨布包裹著。困意如潮水般重新漫上來,我放任自己再次沉淪。接著,一只帶著室外微涼、掌心卻溫?zé)岣稍锏氖郑p柔地覆上了我的額頭。那觸感清晰得讓人心悸。隨即,一聲低語幾乎貼著我的耳廓滑落:“沒有發(fā)燒。”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放松。
幾乎是同時,“啪”的一聲輕響,頂燈驟然亮起。滿室刺目的白光如同利劍般穿透眼簾,我下意識地蹙緊眉頭,眼睫顫動著,好一會兒才適應(yīng)了這突如其來的光明。視野漸漸聚焦,藍仁的身影清晰地映入眼簾。他像是剛回來,身上還穿著挺括的襯衫,領(lǐng)口微松,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風(fēng)塵仆仆。我喉嚨干澀,帶著濃重的睡意鼻音,含糊地問:“你剛回來嗎?……現(xiàn)在,幾點了?”
“八點多了。”他走近床邊,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來淡淡的、屬于他的清爽氣息,“怎么這么早就睡了?整間屋子的燈都關(guān)著,還以為你身體不舒服了,吃晚飯了嗎?”他的聲音放得極柔,那溫柔像羽毛輕輕搔刮著心尖,幾乎讓我沉溺。怎么辦?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對他的依賴和情愫,早已無聲無息地蔓延成一片湖海。
“還沒吃……”我揉了揉眼睛,試圖驅(qū)散殘余的混沌,“可能是不太習(xí)慣新,昨晚翻來覆去沒睡踏實,今天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下了班回來就撐不住了。”
他聞言,喉間溢出低低的笑聲,那笑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悅耳。“想吃什么?我簡單弄點?”他問,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關(guān)切。
“想喝湯……”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嘟囔,帶著點撒嬌的意味。胃里空落落的感覺,此刻被一種溫暖的渴望填滿。
“嗯,好。我去煮,一會你起來喝。”他的聲音像溫?zé)岬奶撬従徸⑷胄奶铩?/p>
我迷迷糊糊地點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那溫和的燈光仿佛也帶走了最后一點不安。
坐在飯廳的椅子上,捧著藍仁遞來的溫水小口啜飲,睡意才徹底散去。我開始認(rèn)真地打量這個未來將與藍仁共同生活的小天地。玄關(guān)處是簡潔的白色置物柜,柜面上整齊地懸掛著好幾串鑰匙,閃著金屬特有的冷光。藍仁說過,他習(xí)慣備份鑰匙——公司、家門、車鑰匙,每一個可能遺失的環(huán)節(jié)都做了準(zhǔn)備,這也透露出他骨子里的那份嚴(yán)謹(jǐn)和未雨綢繆。腳下是通鋪的淺灰色亮面瓷磚,光潔得能映出天花板的燈影。左手邊的客廳寬敞卻極簡,只放了一套線條利落的灰色布藝沙發(fā)。右手邊便是開放式廚房,與小小的飯廳僅以一座紅木酒架作為隔斷。酒架設(shè)計得頗有格調(diào),此刻卻空置著,格子間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寂寥。飯廳里,除了這張餐桌和幾把椅子,再無他物。三間臥室的門緊閉著,主臥、次臥(也就是我住的這間),還有一個書房。陽臺局促地縮在客廳落地窗旁一角。整個家是徹底的極簡風(fēng),不見任何冗余的裝飾,卻干凈得纖塵不染,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清爽的、混合著淡淡消毒水味和藍仁身上特有氣息的味道。這空蕩與潔凈交織出一種奇異的秩序感,就像藍仁本人給人的感覺——溫和周到,卻又帶著一絲難以逾越的距離。
正漫無目的地東瞟西瞟間,藍仁端著一個白瓷大碗從廚房走出來,濃郁的鮮香瞬間霸道地占據(jù)了整個空間。“慢點吃,剛出鍋,小心燙。”他把碗輕輕放在我面前。熱氣裊裊升起,帶著勾人食欲的香味。湯色清亮,能看到里面翻滾的肉絲和幾片嫩綠的葉子。
“好香啊!”我忍不住用力吸了一口誘人的香氣,肚子應(yīng)景地咕嚕了一聲,“放了什么香料?聞著特別開胃。”
藍仁在我對面坐下,看著我迫不及待的樣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那里面盛滿的寵溺幾乎都要溢出來。“是一種香草,叫羅勒葉,”他解釋道,“煮湯或者做意面的時候放一點,能提鮮增香,試試看味道喜不喜歡。”
我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溫?zé)岬臏^舌尖,一股清新又醇厚的鮮味立刻在口腔里彌漫開來,不同于常見香料燉煮出的那種濃重鹵香,這味道顯得格外清爽怡人,帶著植物特有的芬芳。“嗯!好喝!”我滿足地瞇起眼。
“喜歡就好。你慢慢喝,我去書房處理點事,還有點工作沒做完。”他站起身,指了指書房的方向。
我嘴里含著湯,含糊地應(yīng)著,用力點了點頭,目送他挺拔的背影走進書房,門被輕輕帶上。只剩下湯碗上升騰的熱氣和碗勺碰撞的輕微聲響。
喝完湯,渾身暖洋洋的。自覺收拾碗筷走進廚房,想把碗洗了。廚房水龍頭設(shè)計得有些別致,開關(guān)旋鈕的阻尼感很奇怪。我擰開時沒掌握好力道,猛地旋過了頭——
“嘩——!”
強勁的水柱猝不及防地從水龍頭里激射而出,像失控的小型噴泉,狠狠撞在洗碗池壁上,水花四濺!我根本來不及躲閃,冰涼的水珠劈頭蓋臉地濺了我滿身滿臉,胸前衣襟瞬間濕透了大片,劉海也狼狽地貼在額頭上。
“啊——!”短促的驚呼脫口而出。
“怎么了?!”書房門幾乎是應(yīng)聲而開,藍仁的身影迅速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語氣帶著一絲緊張。
“我……”我手忙腳亂地想關(guān)水龍頭,反而又濺起一片水花,看著自己濕漉漉的狼狽樣子,窘得臉頰發(fā)燙,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水龍頭,開太大了……”我暗罵自己,連洗個碗都洗不好,真是笨手笨腳的。
“沒事沒事,”藍仁快步上前,果斷地關(guān)掉水龍頭。水流聲戛然而止,廚房里只剩下我頭發(fā)和衣服往下滴水的聲音,滴滴答答,敲打著我尷尬的心跳。“放著就好,等會兒我來收拾。”他語氣溫和,沒有絲毫責(zé)備。
他拉著我的胳膊,把我?guī)С鰸皲蹁醯摹皯?zhàn)場”,來到相對干燥的客廳。抽了幾張紙巾,很自然地就抬手要幫我擦拭臉上和脖頸的水珠。我下意識地微微仰起臉配合他。
距離驟然拉近。客廳頂燈的光線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我第一次在如此清晰的距離下凝視他的臉。燈光下,他臉頰上那層極細軟的絨毛清晰可見,像初生桃子表面覆蓋的細絨。靠近下頜的地方,還有一兩處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小痘印。他溫?zé)岬暮粑S著擦拭的動作,若有似無地拂過我的額頭、鼻尖、臉頰……帶著他身上干凈好聞的氣息,像羽毛般輕輕掃過,激起皮膚下一陣陣細微而陌生的酥麻感,電流般竄過四肢百骸。心跳不受控制地開始加速,咚咚咚地撞擊著胸腔,聲音大得仿佛自己都能聽見。一股陌生的、滾燙的沖動在心底悄然滋生、蔓延,帶著某種模糊卻強烈的渴望——好想……好想不管不顧地貼近這溫暖的源頭,甚至想……像一只被雨淋透后渴望溫暖庇護的小動物,只想不顧一切地拱進他懷里,汲取那份安定。
就在我思緒飄飛、心猿意馬之際,他的動作并未停下。帶著薄繭的指腹隔著被水浸濕后變得微涼而透明的薄薄衣料,正擦拭著我胸口那片濕漉的痕跡。那觸感帶著不容忽視的存在感,隔著濕衣傳遞到皮膚上,引起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我的呼吸瞬間屏住,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他碰觸的那一小片區(qū)域,又在下一秒瘋狂涌上臉頰,燙得驚人。我?guī)缀跄芨杏X到自己身體的僵硬和微微的顫抖。
然而,當(dāng)我慌亂地抬起眼,撞入他眼簾的,卻是一張專注而坦蕩的臉。他的眉頭微微蹙著,似乎只專注于如何擦干這片水漬,眼神清澈得沒有一絲漣漪,純粹得如同在擦拭一件珍貴的瓷器。那份心無旁騖的認(rèn)真,那份坦蕩得近乎“無欲無求”的神情,像一盆兜頭澆下的冰水,瞬間將我心底那點旖旎的、不安分的火苗“嗤”地一聲徹底澆滅。
一種強烈的、近乎崩潰的挫敗感和羞赧感猛地攫住了我。所有的渴望、幻想、躁動,在他這純粹的“君子之風(fēng)”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合時宜,甚至……有些自作多情。我像一面被驟然敲擊的鏡子,從內(nèi)部無聲地、迅速地龜裂開來。
藍仁,他真的是……太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