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仁把我送到家門口，千叮嚀萬囑咐藥按時吃、有事立刻給他打電話，這才匆匆趕去公司?？粗г陔娞菘诘谋秤?，我心里既暖又無奈——簡直把我當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子養了。

送走藍仁，家里瞬間安靜下來。我甩掉拖鞋，赤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徑直走向書房。華氏的那個方案，像塊石頭擱在心里。我重新打開電腦，調出文件，目光聚焦在預案的薄弱環節上。手指在鍵盤上翻飛，我著重補充了幾個應急機制的細節，從物資調配到人員疏散流程，力求更周全、更具操作性。確認無誤后，才鄭重地點擊發送，郵件帶著新的附件飛向各個部門負責人的郵箱。做完這一切，我長長舒了口氣，伸展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腰背。

工作狀態一旦上線，就停不下來。我拿起手機，直接撥通了老楊的電話。電話那頭，老楊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關切：“怎么不多歇兩天？身體要緊，項目的事不急?！蔽椅罩謾C，語氣堅定：“楊總，真沒事了，在家待著反而要發霉。您放心，我狀態很好，明天開始就讓我去華氏那邊的做階段性培訓吧?！崩蠗钤陔娫捘穷^沉默了幾秒，最終拗不過我連番的保證，才松了口：“好吧好吧，你這性格就這樣……但記住，別硬撐，感覺不對立刻回來！”

正事敲定，心頭一塊石頭落地。閑適下來，另一個身影忽然浮現在腦?！睢Ｗ詮哪翘焖盐覐幕靵y中救出送進醫院，就再沒露過面。說起來，似乎每次我遇到麻煩，他總能像及時雨一樣出現，這份恩情，沉甸甸的。我拿起手機，斟酌著發了條信息過去：“小楊哥，最近是不是特別忙？那天真的多虧你了，一直想當面好好謝謝你?！?/p>

信息幾乎是秒回，簡潔得一如他本人：“你沒事就好，好好休息！”看著屏幕上簡短的回復，我笑了笑，他大概在忙吧。也好，等過陣子大家都空下來，再鄭重請他吃頓飯，好好表達這份謝意。

轉眼到了第二天。華氏集團明亮寬敞的會議室里，我迅速調整狀態，投入到緊張有序的工作節奏中。華氏方面原先對接的唐工臨時被替換了，新來的是一位姓姜的部長。初次見面，姜部長就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身形挺拔，面容嚴肅，言談舉止間透著一股軍人般的干練和一絲不茍。與他共事，方案討論條理清晰，效率奇高，雖然要求嚴格，卻讓人感到踏實。

員工培訓會議進行到一半，會議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走了進來——夏漠然。他一身剪裁得體的深色西裝，步履沉穩，目光掃過全場，原本有些松弛的會場氣氛瞬間凝結，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他的出現，仿佛自帶聚光燈和靜音效果，將這場培訓的嚴肅性和重要性直接提升到了最高級別。他并未多言，只是在后排找了個位置坐下，安靜地旁聽。

“……所以，我們要把這份工作，當作自己的事業來經營！”我提高了些音量，目光掃過臺下專注的面孔，也掠過夏漠然平靜無波的臉，“不僅僅是為了薪水，更要與華氏超市的發展榮辱與共，共同成長！謝謝大家！”掌聲響起，比之前更為熱烈和鄭重。

隨著培訓在嚴肅高效的氛圍中圓滿結束，我在華氏的項目工作，也正式落下了帷幕。

收拾完東西，跟姜部長道過別，正準備離開華氏大廈，總務處一個電話追了過來——夏漠然夏總請我去他辦公室一趟。

也好，是該跟這位大老板打聲招呼。做培訓服務這行的，客戶至上，源遠流長，講究的就是個“粘性”。我定了定神，轉身朝總經理辦公室走去。

深色的實木大門透著威嚴。我抬手，指節在光滑的門板上敲出清脆的聲響。

“請進！”里面傳來夏漠然那標志性的渾厚嗓音。

我推門而入，臉上瞬間掛起職業化的笑容，微微躬身：“夏總，您好！”

寬大的皮椅里，夏漠然閑適地靠著，沒起身，只伸出肉乎乎的手掌朝對面的沙發點了點，笑容可掬：“呵呵……杜老師，您來了，快請坐?！彼S即按下內線電話，“小劉啊，給杜老師泡杯咖啡來?！?/p>

“夏總，您太客氣了，不用麻煩的。”我趕緊擺手示意，依言在沙發上坐下，背脊挺得筆直，只沾了半個邊。

“杜老師，在這兒不用拘謹，”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擠得眼睛彎彎，“就當朋友一樣，叫我老莫，或者直接叫我夏漠然都行?！?/p>

朋友？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笑容不變，心里卻飛快地打起鼓。哪門子朋友？我們之間，明明白白就是雇傭關系，他是付錢的金主爸爸。統共就項目啟動和結束見過那么屈指可數的幾面，充其量算個萍水相逢，哪果熟絡到能直呼其名的地步？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讓人心底發毛。

我可不敢順桿爬，保持著恭敬的姿態，語氣真誠里帶著恰到好處的恭維：“承蒙夏總關照，這次合作讓我受益良多。華氏在您的領導下，蒸蒸日上，定能發揚光大！”

“杜老師過獎了?！毕哪粩[擺手，身體微微前傾，那雙藏在肉褶里的眼睛閃爍著精明的光，“我說朋友，指的可不是咱們。是我和藍仁，”他刻意頓了頓，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我們是一脈師承，他是我大學導師最得意的門生。這樣論起來，”他雙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仿佛在畫一條無形的線，“咱們是不是也算沾親帶故，能稱一聲朋友了？”

原來如此！

震驚像細小的電流瞬間竄過脊椎。他和藍仁竟然早就認識？還是師兄弟！那天在醫院，藍仁那副陌生人初見、刻意保持距離的樣子……他為什么不說破？為什么要在我面前假裝不認識夏漠然？無數個問號在我腦海里炸開，心下的疑竇叢生。

“哦……原來是這樣！”我迅速壓下翻騰的思緒，臉上綻開一個恍然大悟又帶著點驚喜的笑容，“失敬失敬！夏總您這么一說，我倒是真有點不好意思了，之前還怕高攀了您呢！”藍仁隱瞞，必有他的道理。此刻在夏漠然面前，我絕不能流露出絲毫知情或驚訝，更不能拆了藍仁的臺。得順著他的話，把這“沾親帶故”的關系演下去。

“杜老師真會說話?！毕哪缓呛切χ?，顯得很受用。

“夏總，您太見外了，叫我阿杜就好。”我趁機拉近距離，也試圖轉移一點聚焦在我身上的視線，“您一口一個老師，我聽著可真是承受不起呢。”

夏漠然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沒接稱呼這茬。他今天特意點破這層關系，絕不是為了跟我攀親敘舊那么簡單。我能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像辦公室昂貴的香薰，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這份“朋友”的標簽背后，藏著什么？是有其他授意？還是另有所圖？一股強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比剛才進門時更甚。

從夏漠然辦公室出來，我的心情百味陳雜，為了掩飾內心的波動，也或許是想尋找一點蛛絲馬跡，我下意識地掏出手機，點亮屏幕，點開那個剛加上、還帶著系統默認頭像的“夏漠然”微信。指尖快速滑動，翻看他的朋友圈。最新動態停留在半個月前，是張風景照。再往前，大多是些行業動態、公司新聞的轉發，偶爾夾雜一兩張商務宴請的照片，內容乏善可陳，設置著“僅展示最近半年”……干凈得過分，找不到任何能印證他此刻所言、或是與藍仁有關的線索。

我盯著那毫無破綻的屏幕，心底那點不安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漣漪一圈圈擴大。他特意點破關系，究竟想干什么？我輕輕嘆了口氣，將手機屏幕按滅，抬起頭，迎向即將暗下的天色，此時像極了夏漠然那雙笑意盈盈卻深不見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