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涼意無聲地滲透進來，會議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天色已近黃昏。老楊輕手輕腳地拉攏厚重的遮光窗簾，將最后一絲天光隔絕在外，室內瞬間被柔和的頂燈光芒籠罩。他轉身走到空調面板前，仔細調高了溫度，驅散著從窗縫鉆進來的絲絲寒氣。接著，他拿起桌上的玻璃杯，走到飲水機旁接了一杯溫水，步履沉穩地回到沙發邊。

“阿杜，喝點水。”老楊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關切。我正蜷縮在寬大的皮質沙發里，頭痛欲裂，渾身發軟。方才的酒意此刻排山倒海般涌上來，胃里翻江倒海。聽到他的聲音，我勉強從混沌中掙扎出一絲清明，艱難地用手肘撐起沉重的身體，像個渴極了的孩子，就著他遞到唇邊的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飲起來。溫水流過干澀的喉嚨，帶來短暫的慰藉，卻也像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抽走了我僅剩的力氣。水杯剛被移開，我便像斷線的木偶，重新跌回沙發深處，意識迅速被洶涌的黑暗吞噬，沉入無邊的夢境泥沼。

夢里光影交錯，人影幢幢，喧囂又冰冷。藍仁那張英俊卻冷硬的臉在霧氣中浮現，他眼神疏離，嘴角噙著一絲嘲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子，一遍遍切割著我的神經：“阿杜，我不要你了！我不要你了！”他的背影決絕地融入遠處的黑暗。任憑我如何苦苦哀求，他也視而不見。畫面猛地一轉，夏漠然那張過分涼薄的臉突然湊近，嘴角咧開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眼中閃爍著詭異的光：“杜老師，我們又見面了！”那笑容像毒蛇的信子，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夢境詭譎地扭曲著，嘈雜的爭吵聲如同悶雷，由遠及近，硬生生撕開了幻境的一角。那聲音……是老楊和小楊！他們在吵什么？我拼命想集中精神，想撥開夢境的迷霧聽個真切，可那些話語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只剩下激烈憤怒的語調在空曠的山谷里嗡嗡回響，徒增焦躁。

現實中，會議室的空氣在門被“砰”地一聲推開時，瞬間凝固、炸裂！

小楊站在門口，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難以置信的怒火。他看到的正是最易引起誤解的一幕：他的親哥哥，老楊，半彎著腰，一手還停留在沙發上那個醉酒女人——我——的臉頰旁，指尖似乎剛剛拂過散亂的發絲，而他自己的西裝外套，正妥帖地蓋在我蜷縮的身體上。燈光下，這樣的場景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親昵與曖昧。

“哥！你在干什么？！”小楊的怒吼如同平地起的一聲驚雷，每一個字都裹挾著暴怒和失望，震得玻璃窗似乎都在嗡嗡作響，“你這樣做對得起嫂子嗎？！對得起她肚子里還沒出生的孩子嗎？！”

老楊的身體猛地一僵，像被電流擊中。他瞬間直起身，臉上掠過一絲驚愕和慌亂，但迅速被一種強自的鎮定覆蓋。他沒有看小楊，而是下意識地、幾乎是習慣性地，又將滑落了一點點的外套邊緣往上拉了拉，確保蓋住我的肩膀，動作輕柔得近乎出于本能。然后，他才大步走向門口，一把攥住小楊的手臂，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出去說！別吵醒她！”

小楊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胸膛劇烈起伏，狠狠甩開老楊的手，但終究被半推半搡地帶離了會議室。厚重的門被老楊反手帶上，“咔噠”一聲輕響，將一室昏沉與寂靜重新鎖住，也暫時隔絕了門外即將爆發的風暴。

而我，在沙發深處，對這場因我而起的軒然大波渾然不覺，只是在那件帶著老楊體溫的外套下，更深地陷落在光怪陸離的夢魘里，徒勞地追逐著那些破碎的影像和模糊的爭吵聲，身體卻沉重得如同灌了鉛，不斷向冰冷，黑暗的深淵墜去……

門外走廊的盡頭，壓抑的怒火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

“小楊，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誤會了！”老楊撫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試圖解釋，聲音里透著疲憊和無奈。

“誤會？！”小楊猛地轉身，眼睛赤紅，指著會議室的門，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顫抖，“我都親眼看見了！你還敢說誤會？！她醉成那樣躺在沙發上，你給她蓋衣服？還摸著她的臉？！哥，你告訴我，是不是非要等我撞見你們一絲不掛、顛鸞倒鳳了才不算誤會？！”極度的憤怒和失望讓他口不擇言，字字句句都像淬毒的鞭子抽向自己的兄長。

“小楊！你夠了！”老楊的忍耐終于到達極限，低吼出聲，額角青筋隱隱跳動。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翻騰的情緒，但眼底深處的痛楚和某種被戳破的狼狽卻無法掩飾，“阿杜她喝醉了，不省人事！我只是看她冷得縮成一團，給她蓋件外套！給她攏一下頭發怎么了？她頭發糊在臉上，我難道眼睜睜看著置之不理？！”他的辯解在弟弟噴火的目光下顯得蒼白無力。

“哈！蓋衣服？攏頭發？”小楊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死死盯著老楊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偽裝，“哥，你敢不敢摸著良心說，你對阿杜難道就真的沒有一點別的心思？！你敢說你看她的眼神，跟看別的女同事一樣清白坦蕩？！”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兄弟倆粗重的喘息聲。走廊頂燈慘白的光線打在老楊臉上，映出他瞬間的失神和掙扎。長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連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情感，此刻正被自己的親弟弟如此赤裸裸而尖銳地撕開、攤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張了張嘴，想否認，想反駁，想維持那層兄長的體面和家庭的平靜……但那些洶涌的、被他強行用責任和理智封存的情感，卻如同被撬開了閘門的洪水，轟然決堤！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竟有種破釜沉舟般的疲憊和解脫。肩膀微微垮塌下來，聲音低沉沙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

“是……你說得對。”他抬起頭，坦然地迎上小楊震驚的目光，“我對阿杜……是存著不該有的心思。她……年輕，充滿活力，健康得像春天抽芽的樹苗……她開朗，笑起來眼睛里有光，能照亮整個陰霾的角落……她身上有種……我沒有的東西，那種純粹的熱情和對生活的希望……她幾乎涵蓋了我所有關于青春最美好的幻想，也……也是我對人生伴侶最深切的渴望。”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在剜自己的心，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傾吐后的輕松，“這些……我多希望能像其他男人一樣，可以擁有……你說的那些，確實，我都承認。”

門內，在酒精和極度疲憊共同構筑的黑暗深淵里，我正無知無覺地向下沉淪。意識像斷了線的風箏，飄搖在無邊無際的虛無中。我似乎聽到了激烈的爭吵聲，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海水，沉悶而遙遠。我想呼救，想掙扎著浮上去看看發生了什么，想告訴他們我在這里，在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可我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鎖鏈束縛，沉重得無法動彈半分。我徒勞地舉起手，伸向那看不見的上方，卻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虛空。

門外，老楊驚心動魄的坦白余音未散，凝固成死寂的沉重。

門內，只有我微不可聞的、被夢境困住的呼吸，和一片沉沉的、仿佛要將一切吞噬殆盡的靜默。那件帶著老楊氣息的外套，此刻像一塊沉重的幕布，覆蓋著我，也覆蓋著這即將天翻地覆的平靜假象。冰冷的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無聲無息，將我，連同門外那兄弟倆激烈碰撞的世界，一同拉向不可知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