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后的眩暈感尚未完全散去，我緊趕慢趕，回到藍仁家樓下時已是萬家燈火。一摸口袋，心猛地一沉——包忘在公司了！無奈只得按響門鈴。門內傳來腳步聲，我揉著發脹的太陽穴，努力聚焦視線，心里盤算著藍仁開門后如何解釋這滿身狼狽。

門開了，暖黃的光線傾瀉而出，然而門口站著的身影卻讓我瞬間僵住。

不是藍仁。

是藍仁的母親。

大腦空白了一瞬。前幾天藍仁確實提過，說他媽媽可能會過來小住幾日，但沒料到竟是今天，想必是趁著中秋趕一頓和兒子的團圓飯吧。一絲慌亂掠過心頭：藍仁怎么也沒有提前知會一聲？我好做做準備，現在這副模樣……實在有些不堪。

“阿姨，您好！”我努力擠出聲音，喉嚨干澀得發緊，嘴角勉強牽起一個弧度，試圖展現出一絲得體的笑容。然而宿醉的痕跡和一路奔波的疲憊，想必讓這笑容僵硬又勉強吧。

門外的燈光勾勒出她清晰的輪廓。開門的瞬間，她臉上原本帶著的、那種迎接家人的溫和笑意，在看清我的那一刻，如同被寒風驟然吹滅的燭火，頃刻間消散無蹤。她的表情像覆上了一層薄冰，迅速凝滯：眉頭緊緊蹙起，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嘴角向下抿成一條嚴厲的直線；那雙審視的眼睛，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濃濃的不喜，像冰冷的探針，將我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

空氣仿佛凝固了。她沒有回應我的問候，甚至連一個敷衍的點頭都吝嗇于給予，只是冷冷地、像避開什么不潔之物般，倏然轉身，徑直朝廚房走去，徒留我一個人杵在玄關的冷光里。

我像被釘在了原地，手腳都無處安放，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臉上。這窘迫感如此熟悉，瞬間將我拽回童年時期——那個偷摘了鄰居家番石榴，被當場抓包后，面紅耳赤、恨不得鉆進地縫的下午。

“哦，阿杜回來啦。”藍仁的聲音如同救命的浮木，及時從廚房傳來。他系著圍裙匆匆走出，看到我的樣子，眼神里閃過一絲了然和安撫。“嗯……今天公司聚完餐，又搞了晚會，所以才……回來的晚了些……”我趕緊順著他的話解釋，聲音有些發虛，不敢看廚房的方向。

“沒事，回來得正好，趕上飯點。快去洗洗手，準備開飯了。”藍仁的聲音帶著刻意維持的輕松，他接過我脫下的外套，輕輕拍了拍我的背，又轉身回了廚房。

我幾乎是逃似的走向房間。經過廚房門口時，那刻意壓低卻字字清晰的絮叨還是鉆進了耳朵：

“……像個什么樣子！……一身酒氣，熏死人了……現在都什么時候了才回來？中秋團圓飯都……”

每一個字都像細小的冰針，扎在我的心上。我加快腳步，沖進房間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深吸了幾口氣。迅速換下沾染了煙酒味的衣服，套上柔軟的家居服。在衛生間里，我仔仔細細地刷牙、洗臉，甚至用冷水拍打了好幾遍臉頰，又湊近袖口、領口反復嗅聞，直到確認一絲酒味都聞不到了，才敢小心翼翼地開門出去。

餐桌上已經擺好了幾道菜，香氣四溢，卻驅不散我心底的寒意。藍仁和他媽媽正從廚房端出最后一道湯。我努力的想融入這種“家庭”的氛圍，主動走過去：“我來盛飯吧。”

手指剛碰到溫熱的飯碗，一個冰冷得毫無溫度的聲音，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飯要盛八分滿，難道你家人連這些基本的規矩都沒教你嗎？”

我的手猛地一僵，停在半空。指尖下的碗壁似乎瞬間變得燙手。盛好的那碗飯，飯粒松散，淺淺地窩在碗底，離八分滿確實差得遠——我本是想著自己剛吐過沒什么胃口，也怕盛多了吃不完更惹人嫌。此刻，它卻成了我“不懂規矩”的鐵證。端著？顯得不識好歹；回去重盛？仿佛印證了她的指責。進退維谷間，尷尬的沉默在餐桌上蔓延。

“媽……”藍仁立刻放下湯碗，快步走過來，語氣帶著懇求的無奈，“自家人吃個便飯，講那些規矩做什么。”他不由分說地從我僵直的手中接過那只“不合格”的飯碗，輕輕放在桌上，然后按著我的肩膀讓我在離他母親最遠的座位坐下。

“可是，”藍仁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目光如炬地釘在我臉上，“也不能一碗飯就盛這兩口吧？像什么樣子！你看看這……”她指著那碗飯，仿佛那是什么不堪入目的東西，非要在這團圓飯的餐桌上爭個是非對錯，贏個心滿意足才肯罷休。

藍仁深吸一口氣，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把那碗飯拿到自己面前，又拿起一個空碗，重新盛了滿滿一碗，放在我面前。

一頓飯，吃得味同嚼蠟。筷子碰到碗碟的輕微聲響都顯得格外刺耳。我低著頭，機械地咀嚼著，不敢發出一點多余的聲音。藍仁努力找著話題，試圖活躍氣氛，回應他的只有他母親偶爾冷淡的“嗯”聲和我勉強擠出的附和。飯菜的熱氣氤氳在桌面上，卻溫暖不了餐桌下我冰冷的腳趾和胸口沉甸甸的心臟。

窗外，是萬家團圓、燈火輝煌的中秋夜。

窗內，只有無聲的尷尬和冰冷的審視在流淌。

這頓象征團圓的飯，吃得如履薄冰。每一次咀嚼吞咽，都像是在吞咽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苦澀。目光偶爾掠過藍仁帶著倦意和為難的側臉，再觸及對面那道毫不掩飾的審視目光，一股深沉的憂慮，像窗外的夜色一樣，沉沉地籠罩下來。

想不到與藍仁母親的第一次見面竟是如此不堪，往后的日子……似乎從這碗“八分滿”的飯開始，就蒙上了一層濃重而不祥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