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季的午后總帶著點黏人的熱意,陽光穿過紫藤花架的縫隙,在青磚地上織出晃眼的光斑。蘇宜歡的小皮鞋踩過光影時,鞋尖沾著的草屑在地上拖出細碎的痕跡,像只小蟲子在爬。她攥著半塊綠豆糕的手心沁出薄汗,糖霜化在指縫里,黏糊糊的甜氣混著紫藤花的淡香,纏在鼻尖揮之不去。
“慢點跑,別摔著。”母親柳氏的聲音從身后追過來,溫溫軟軟的,像浸了蜜的溫水。她穿著月白色軟綢裙,裙擺上繡的纏枝蓮紋隨著腳步輕輕晃動,蓮瓣邊緣的銀線在陽光下閃著細弱的光。走在青石板路上時,裙擺掃過地面幾乎沒聲,只有腕間那只羊脂玉鐲偶爾相撞,發出“泠泠”的輕響,像山澗水打在石上。
蘇宜歡猛地停步,轉身時發間別著的紫藤花瓣掉下來,悠悠打著旋兒落在腳邊。她盯著母親走近,眼睛先被花園里的熱鬧勾了去——墻邊的赤焰花舉著串串花苞,紅得像燒起來的小火焰,花瓣邊緣泛著金芒,碰一下能感覺到微微的灼意;旁邊的翠云草垂著細密的葉片,綠得發藍,指尖剛要觸到,葉片突然蜷了蜷,冒出層淡藍色的霧靄,沾在皮膚上涼絲絲的;最惹眼的還是那株百年紫藤,藤蔓像老龍的筋骨纏著雕花竹架,紫瑩瑩的花穗從架上垂下來,風一吹就簌簌落,鋪得石桌上像堆了層紫雪,連空氣里都飄著甜絲絲的香。
“娘親你看!”她突然壓低聲音,小手指著紫藤花下的石桌。那里蹲著只灰毛小獸,巴掌大的身子,尖耳朵支棱著,蓬松的尾巴像團灰毛線球,正抱著片最大的紫藤花瓣啃得歡。它的眼睛是剔透的琥珀色,見人望過來,非但不躲,反而停下嘴,小鼻子嗅了嗅,“吱吱”叫了兩聲,像是在打招呼。
“是松狐呢。”柳氏走到她身邊,伸手將她耳邊的碎發別到耳后,指尖順便拈走片沾在發間的紫藤花瓣。那花瓣被她指腹輕輕捻了捻,竟慢慢化作縷淡紫色的光,順著指縫融進皮膚里——她原也是位鐵紋輔靈師,只是嫁入蘇家后便鮮少在外施展,一身本事都藏在了打理家事的瑣碎里。“這小東西最機靈,專挑靈植的花瓣吃,卻不糟踐根莖,讓它去。”她低頭看女兒,見她嘴角沾著綠豆糕的碎屑,掏出手帕輕輕擦了擦,“昨天讓你描的‘引靈紋’,畫得怎么樣了?”
提到這個,蘇宜歡立刻挺得像株被風吹得筆直的蘆葦,小胸脯高高鼓起:“二哥說我進步大!能畫三條不歪的線了!”她獻寶似的攤開手心,掌心里還留著紫竹筆磨出的淺紅印子,像片小小的楓葉,“就是手有點酸,像拎了半桶井水似的,抬都抬不動。”
柳氏被她的模樣逗笑了,屈指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尖:“我們宜歡真厲害。不過練紋得慢慢來,累了就歇歇,不然傷了手腕,以后可就握不住細筆,畫不了那些精巧的紋路了。”她說著,牽起女兒的小手往花園深處走。穿過那片紫藤花架,眼前忽然開闊——半畝地大的藥圃被竹籬圍著,竹籬上爬著星星點點的藍星花,把藥圃圈成了個精致的綠框。
藥圃里的靈草分得整齊,畦壟間的泥土松松軟軟,還留著鋤頭劃過的痕跡。左邊的畦里,青肌草長得正旺,肥厚的葉片上蒙著層白霜似的絨毛,葉心泛著淺綠,那是靈氣最足的地方;中間的田壟上,金線藤像金蛇似的纏在竹架上,藤上的小黃花開得密匝匝的,花蕊里凝著點點金粉,風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泥土里像撒了把碎金子——那是煉制“清靈丹”的主材,金粉越多,藥效越足;最右邊的角落里,幾株紫葉蘭卻蔫蔫地低著頭,葉片邊緣卷了邊,泛著不健康的黃,像被人抽走了精氣神。
“這紫葉蘭怎么了?”蘇宜歡蹲在竹籬邊,小手扒著竹條間的縫隙往里望。她記得前幾天來看時,這蘭草還精神著呢,紫盈盈的葉片上能映出人影。此刻想伸手摸摸,又想起二哥說的“靈草嬌氣,亂碰會散了靈氣”,只好悻悻地收回手,指尖在竹籬上劃來劃去。
“怕是要變天了。”柳氏仰起臉望向天邊。原本像被水洗過的湛藍天幕,不知何時爬上了幾朵厚重的云,白花花的,像浸了水的棉絮,正慢悠悠地往中間湊,把太陽遮得只剩圈淡淡的光暈。她的眉頭輕輕蹙起,眼角的細紋深了些,聲音里裹著點化不開的憂慮:“暖季快結束了,汛季要來了。”
“汛季?”蘇宜歡仰起臉,陽光透過云隙落在她臉上,晃得她瞇起了眼。這個詞她聽廚房的王嬸說過,說去年汛季雨下得太大,把后院的柴火垛都泡濕了,可她總覺得那是很遙遠的事——暖季多好啊,有吃不完的靈果,穿單衣也不冷,夜里還能躺在院里看星星,看紫藤花影在墻上晃。
“汛季就是天天下雨。”柳氏撿起片落在竹籬上的紫藤花瓣,指腹摩挲著花瓣邊緣的褶皺,“下得溝滿河平,屋檐下的水連成線,地里的靈植泡在水里會爛根,后山的土路會塌,連井里的水都會變渾,漂著層綠藻。”她指著藥圃里的青肌草,葉片上的白霜絨毛在光下看得格外清,“你看這些靈草,暖季里喝著露水曬太陽,靈氣足得很,可到了汛季,潮氣像張網似的裹著它們,靈氣散得比沙漏里的沙子還快,要是沒及時采,就只能當普通野草扔了,連喂阿黃都嫌寒磣。”
說著,她朝藥圃邊忙碌的張嬤嬤揚了揚下巴。張嬤嬤是在蘇家待了三十年的老人,頭發白得像雪,梳成個利落的髻,用根烏木簪子別著。她正蹲在金線藤架下,手里握著把小銀鋤,鋤頭上雕著纏枝紋,邊角都磨得發亮了。只見她小心翼翼地扒開藤下的泥土,銀鋤貼著根須慢慢探進去,動作輕得像怕驚醒睡著的孩子——靈草的根須里藏著八成靈氣,挖斷一根,藥效就損一分。
“為什么汛季要囤藥草呀?”蘇宜歡看著張嬤嬤把挖好的金線藤放進竹籃。那竹籃是細竹篾編的,籃沿上纏著圈藍布條,藤上的小黃花還在微微顫動,像是舍不得離開藤架似的。
“因為汛季里人最容易生病。”柳氏的聲音沉了沉,目光落在藥圃角落那幾株蔫蘭草上,“潮氣鉆骨頭縫,大人小孩都容易染風寒,頭疼腦熱不算,要是傷了皮肉,傷口上會冒水,十天半月都好不了。而且山路塌了,外面藥鋪的靈草運不進來,家里存的要是不夠,真遇到急病……”她沒再說下去,只是伸手把女兒額前被風吹亂的頭發理好,指尖帶著點涼。
蘇宜歡想起上個月爬樹摔破膝蓋的事。那天她疼得直哭,娘從藥箱里拿出白瓷小罐,挖出半透明的藥膏抹在傷口上,涼絲絲的疼立刻減輕了。要是那時沒有青肌膏,是不是要疼到現在?要是藥膏用完了,外面又買不到,那該怎么辦?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膝蓋上的淺痕,小眉頭擰成了個疙瘩,手里的綠豆糕突然就不甜了。
“那汛季過去,是不是又變回暖季了?”她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問。她喜歡暖季,喜歡看松狐抱著花瓣啃,喜歡紫藤花落滿身,喜歡夜里聽著蟲鳴睡覺。
柳氏搖了搖頭,望向遠處的黑風山。山影在云下顯得有些模糊,像頭蹲在那里的巨獸。“汛季過去,是寒季。”
“寒季?”
“寒季比汛季更難。”柳氏的指尖輕輕敲著竹籬,竹條發出“篤篤”的輕響,“天會變得很冷,冷到呼氣能成霜,屋檐下的冰棱能垂到地上。地里的靈植都凍得縮在土里不敢出來,連天地間的靈氣都會變弱,像被凍住的溪水,引不動,化不開。輔靈師畫紋時,筆鋒稍重就會斷,煉藥的火也燒不旺,爐溫總差那么一口氣。”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了,像是怕被風聽去:“最要緊的是,寒季里的異獸會變得格外兇。”
“異獸?”蘇宜歡的眼睛“唰”地瞪圓了,小手猛地攥緊了母親的衣角。她聽三哥講過異獸的故事,說黑風山里有長著三只眼睛的狼,能在夜里看見人影;還有背像石頭的熊,一巴掌能拍碎木門;最嚇人的是吐冰的蛇,被它噴到就會凍成冰塊。三哥講這些時,總把她嚇得往娘懷里鉆,可他自己卻講得眉飛色舞,說長大了要去打異獸。
“就是住在黑風山的那些。”柳氏的語氣嚴肅起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的玉鐲,“暖季里它們在山里找靈果吃,不怎么下山,可到了寒季,山里的靈果凍成了冰疙瘩,它們就會跑到村子附近來。去年寒季,西邊的王家村就被一頭雪狼闖進了院子,那狼足有小牛犢那么大,眼睛綠得像鬼火,咬死了好幾只雞,還把王二柱的胳膊咬得見了骨頭。”
蘇宜歡的指甲深深掐進母親的裙角,指節都泛白了。雪狼?小牛犢那么大?她想象著大雪紛飛的日子,那狼闖進蘇家的院子,阿黃沖上去護著她,卻被狼爪拍倒在地;爹娘拿著弓箭趕過來,可雪太大,箭射不準……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聲音帶著點發顫的哭腔:“那……那我們怎么辦呀?”
“別怕。”柳氏把她摟進懷里,軟綢裙帶著淡淡的蘭花香,像浸了陽光的被子,讓人覺得安心。“蘇家有護院,你爹爹年輕時跟著獵隊打過異獸,你二哥的箭法也準,他們會保護我們的。而且你看——”她指著花園的木門,門楣上刻著幾道細密的紋路,平時不顯眼,此刻順著陽光細看,能發現紋路里泛著極淡的金光,“這是‘鎮邪紋’,你太奶奶刻的,普通的異獸聞到紋上的靈氣,就不敢靠近了。”
蘇宜歡順著母親的手指望去,門楣上的紋路彎彎曲曲,像幾條纏在一起的小蛇,卻奇異地讓人覺得安心。“太奶奶也是輔靈師嗎?”
“是位很厲害的鐵紋師呢。”柳氏的語氣里帶著驕傲,“她年輕時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這‘鎮邪紋’是她用自己的靈血混著朱砂畫的,當年一頭老熊闖進前院,剛到門口就被紋上的金光彈飛了,哼都沒哼一聲就跑了。”她拍了拍女兒的背,“所以呀,我們要在暖季里多做準備。張嬤嬤會把采好的靈草曬干,收在防潮的地窖里;你爹爹會帶著人把院墻再加高半尺;你三哥已經開始跟著護院練拳腳了——這樣寒季來了,我們也不怕。”
蘇宜歡埋在母親懷里,聽著她平穩的心跳聲,剛才的害怕慢慢淡了些。她忽然想起什么,仰起臉問:“娘親也是輔靈師,寒季里畫紋會不會很難受?”她記得二哥說過,輔靈師要靠靈氣才能讓紋路活起來,要是靈氣被凍住了……
“會有點難。”柳氏坦然道,她伸出自己的手給女兒看。那雙手白皙纖細,卻在指腹和虎口處有層淡淡的薄繭,像蒙了層細沙——那是常年握筆、碾藥留下的。“寒季里畫‘止血紋’,要比平時多費三成力氣,手凍得發僵,筆都快握不住。但你太奶奶說過,輔靈師的手是救命的,再難也不能抖。”她輕輕捏了捏女兒的手心,“你看,這繭子就是練出來的,再冷的天,這雙手也能穩穩地握住筆。”
蘇宜歡伸出小手,輕輕摸著母親手背上的薄繭。那繭子不像她想象中那么硬,反而帶著點溫熱的韌性,像春天里剛發芽的樹枝。她忽然想起自己描的“引靈紋”,那些歪歪扭扭的線,在寒季里是不是更難畫?要是畫不好,是不是就救不了人?
“娘親,我要好好練紋。”她突然說,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等我學會了,寒季里幫你畫‘止血紋’,這樣你的手就不會累了。”
柳氏的心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下,又暖又軟。她低下頭,在女兒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溫熱的唇印在微涼的皮膚上,帶著紫藤花的甜香。“好啊,娘等著宜歡長大,等著用我們宜歡畫的紋路。”
這時,天邊突然滾過一聲悶雷,像有巨人在遠處敲鼓。風一下子變涼了,帶著股潮濕的土腥味,吹得紫藤花簌簌落了滿地。張嬤嬤已經把金線藤收完了,正背著竹籃往藥房走,竹籃里的靈草散發著清苦的香氣,和紫藤花的甜混在一起,格外特別。
“要下雨了,我們回屋吧。”柳氏牽起蘇宜歡的手往主院走。路過藥圃時,蘇宜歡突然掙開母親的手,跑到竹籬邊,學著二哥教她的姿勢,對著紫葉蘭輕輕呵了口氣——她聽二哥說,人呼出的氣里也帶著點微薄的靈氣。然后她伸出小手,在空中虛虛地畫了道線——那是她剛學會的“引靈紋”,畫到一半時手腕抖了抖,線歪成了小蛇,她趕緊擦掉重畫,這次畫得格外慢,小眉頭都皺緊了。
“你在做什么?”柳氏站在幾步外,笑著問。
“我在給它畫‘引靈紋’。”蘇宜歡仰起臉,鼻尖上沾了點泥土,眼睛亮得像落了星,“二哥說這紋路能引來靈氣,說不定它吸了靈氣,就不會蔫了。”
柳氏看著女兒專注的側臉,陽光穿過云層的縫隙落在她臉上,細小的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沒有告訴女兒,憑她現在這點力氣,這點生澀的紋路,根本引不來多少靈氣,救不了這株快枯死的紫葉蘭。她只是靜靜地站著,看著女兒一遍又一遍地在空中畫著線,直到小手舉酸了,才抿著嘴停下來,對著紫葉蘭小聲說:“等我畫好了,就來救你。”
回到屋里時,雨已經下了起來。先是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窗欞上“沙沙”響,像蠶在吃桑葉;很快就變成了瓢潑大雨,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石板上,濺起半尺高的水花,匯成細流順著屋檐往下淌,在地上沖出小小的溝。遠處的黑風山被雨霧裹著,只剩下個模糊的影子,真像頭蟄伏的巨獸。
蘇宜歡趴在窗邊的軟榻上,看著雨幕里的花園。赤焰花的花苞被雨打得垂下了頭,花瓣邊緣褪了點紅;翠云草的藍光淡得快看不見了,葉片緊緊蜷著;那只松狐早就沒了蹤影,大概躲回樹洞去了,洞里說不定藏著它攢的花瓣干。她想起母親的話,想起汛季的潮氣會讓靈草爛根,寒季的冷會凍住靈氣,想起那些綠眼睛的異獸在雪夜里徘徊。
原來這個世界,不是只有暖季的紫藤花和松狐。原來活著,要數著日子囤藥草,要在雨前修好屋頂,要在寒季來臨前磨亮弓箭,要忍著凍畫那些難畫的紋路。
她忽然覺得,二哥說的晶蕊級輔靈師,好像不只是能造會飛的堡壘那么簡單。或許,他們能讓汛季的靈草不爛根,能讓寒季的靈氣像溪水一樣流動,能讓異獸遠遠地躲在山里,再也不敢靠近村子?
小手輕輕按在窗欞上,那里也刻著細密的“鎮邪紋”,是太奶奶留下的。蘇宜歡用指尖順著紋路慢慢劃著,冰涼的木頭觸感從指尖傳來,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力量,像太奶奶的手搭在她的手上。
“我要快點長大。”她對著雨幕小聲說,聲音被雨聲蓋過,卻像顆種子落進了泥土里,“我要畫最厲害的紋路,讓暖季長一點,汛季的雨小一點,寒季……別那么冷。”
雨還在下,敲打著窗欞,像在為她的話伴奏。柳氏站在不遠處,手里拿著繡了一半的荷包,針線上還穿著顆珍珠,此刻卻停在半空。她看著女兒小小的身影映在雨幕里,眼眶微微發熱。她知道,女兒心里那顆叫“責任”的種子,在這個暖季的雨天里,正借著雨絲悄悄發了芽。
藥圃里的紫葉蘭,在雨中輕輕顫了顫。或許是錯覺,它發黃的葉片邊緣,似乎透出了一點點極淡的綠意,像顆剛睡醒的星子,在雨里閃了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