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季的晚風帶著點甜意,從窗欞縫里鉆進來,掀得紗帳角輕輕晃。蘇宜歡趴在梳妝臺前,銅鏡里映出個圓乎乎的小臉,雙環髻上的珍珠隨著她的動作叮當作響,發間那支紫藤花銀簪被燭火照得發亮,藍寶石在簪頭閃著星星點點的光。
她剛被母親逼著喝完凝神草煮的水,那味道有點像曬干的陳皮混著澀味,咽下去時舌尖發麻,此刻卻覺得眼皮格外沉,腦子卻轉得飛快,像被暖季的雷暴點燃的野草,瘋瘋癲癲地燒。
“醒著沒?”她對著銅鏡里的自己挑眉,手指戳了戳鏡中臉頰,“待會兒可就要覺醒了,緊張不?”
鏡中的小人兒也挑眉,眼睛亮得像浸了露水的赤焰花瓣。蘇宜歡“嗤”地笑出聲,抓起桌上的描金梳,假裝那是測靈晶,高高舉過頭頂。
“時辰到——”她捏著嗓子學青云閣靈師的腔調,聲音又尖又啞,自己先笑得打跌,“蘇宜歡,上前測靈!”
她憋著笑,邁著方步走到房間中央,把梳子往面前一放,深吸一口氣,伸出右手按在梳背上。指尖剛碰到冰涼的木梳,她就猛地瞪大眼,嘴巴張成“O”形,喉嚨里發出“哇——”的長音。
“亮了亮了!”她盯著梳子,仿佛那上面真的炸開了光,“是紅色!不對,是金色!哎呀,怎么還有紫的?”
她手舞足蹈地轉了個圈,裙擺掃過床腳的熏籠,籠里的薰衣草干花簌簌落了幾片。“是彩虹光!測靈晶炸出彩虹光了!”她蹦到銅鏡前,指著自己的臉,“你看你看,頭發絲都在發光!”
鏡中的影子確實被燭火晃得明明滅滅,她卻信以為真,捂著嘴偷笑。前兒聽三哥說,青云閣的古籍里記載過,百年前有位晶蕊級輔靈師覺醒時,測靈晶爆發出七彩光,直沖天靈蓋,把半座山的靈氣都引來了,天上的云都染成了虹色。
“長老肯定嚇傻了。”她盤腿坐到床上,抓起個繡著翠云草的抱枕抱在懷里,“那個白胡子長老,就是上次來家里給太奶奶看脈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手里的拂塵都掉地上了。”
她模仿長老的樣子,佝僂著背,手抖個不停,嘴里念叨:“晶蕊……是晶蕊級!百年一遇的晶蕊級啊!”
“可不是百年一遇嘛。”她立刻切換回自己的語氣,得意地揚下巴,“咱們蘇家,祖上最厲害的也才金紋,哪見過晶蕊?我爹肯定站不住,手里的拐杖‘當啷’掉地上,盯著我看,半天說不出話。”
她想象著父親的樣子:平日里威嚴的族長,此刻眉頭松開,嘴角卻哆嗦著,想笑又想板著臉,最后一把把她摟進懷里,胡茬扎得她脖子癢。母親呢?母親肯定在抹眼淚,手里的帕子都濕透了,卻一個勁地說“我就知道我家歡歡行”。
二哥蘇臨云會站在旁邊,手里的竹簡早就捏皺了,卻還端著架子,只輕輕說“小妹,果然沒讓二哥失望”;三哥蘇臨雨最沒規矩,肯定會跳起來,一把將她舉過頭頂,大喊“我妹妹是晶蕊!全南域最厲害的!”
那些平日里對她笑瞇瞇的叔伯嬸娘,此刻該是怎樣的表情?二房嬸娘會不會拉著她的手,把她家那罐珍藏的靈蜜塞給她?三房叔公會不會把他那本畫滿靈紋的舊冊子給她?還有林家的人——蘇宜歡想到這兒,眼睛更亮了。
上次去鎮上趕集,她聽見林家的小子在藥鋪前炫耀,說他們家的銀紋小姐能畫聚靈紋,將來肯定比蘇家強。“到時候讓他們來看看。”她拍著抱枕,“讓林家小子站在議事廳門口,看著我爹拄著新拐杖——那拐杖得用千年鐵木做,杖頭鑲著日光晶,比現在這個亮十倍!”
她想象著自己穿著新做的錦袍,袖口繡著晶蕊紋,走到林家那小子面前,笑瞇瞇地說:“聽說你家小姐是銀紋?哦,我忘了,銀紋在晶蕊面前,就像鐵紋在銀紋面前呢。”
“他肯定臉紅得像赤焰花。”她笑得在床上來回滾,頭發散了幾縷下來,沾在嘴角。
笑夠了,她坐起來,開始琢磨成為晶蕊級輔靈師該做些什么。
“首先得煉藥。”她掰著手指頭數,“煉一種能飛的藥。”
不是像鳥兒那樣撲騰翅膀,是像云一樣飄。把靈草搗成泥,混上西漠的日光晶粉末,畫上個引風紋,搓成藥丸。誰吃了誰就能飄起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她要帶著春桃飛,飛到鎮外的山巔上,看看日出是不是真的像父親說的,像個燒紅的靈果從云里滾出來。
還要給母親煉一種藥,吃了就再也不會手抖。母親給她插發簪時,指尖總抖,尤其是提到測天賦的時候。那種藥得用最嫩的凝神草芯,配上晨露里的靈氣,畫個安神紋,煉出來是透明的,像水滴一樣,喝下去心里就穩穩當當的。
“然后是畫靈紋。”她從枕頭下摸出張皺巴巴的紙,上面是她畫了半宿的引靈紋,歪歪扭扭像條爬不動的蛇。她把紙鋪平,用手指在上面比劃,“得畫個能砍山的劍紋。”
三哥說北境有異獸,長得像熊,卻長著三只眼睛,皮厚得能擋弓箭,每年都要下山糟蹋好幾個莊子。她要畫個劍紋,刻在父親的拐杖上,父親一拄拐杖,拐杖就變成把光劍,“唰”地一下,就能把那三只眼的異獸劈成兩半。
還要給藥圃畫個護靈紋。母親總說寒季的靈草難活,靈氣凍得像冰塊,根須一碰就脆。她畫的護靈紋,能讓藥圃里永遠暖烘烘的,紫葉蘭的葉子再也不會發黃,赤焰花冬天也能開得紅撲撲的,翠云草的霧靄濃得化不開,像給靈草蓋了層軟乎乎的被子。
“對了,還得畫個聽話紋。”她想起廚房的王嬸,王嬸的小孫子總尿床,王嬸每天都要洗好幾條褥子,手泡得又紅又腫。她畫個聽話紋,繡在小孫子的肚兜上,那孩子夜里就再也不會尿床了,王嬸就能睡個囫圇覺。
她越想越起勁,光著腳跳下床,在房間里轉圈。月光從窗子里漏進來,在地上灑了片銀輝,她踩著月光走,覺得自己像踩著靈氣化成的路。
“我還要去西漠。”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晚風吹得她打了個激靈,卻更精神了,“看看日光晶是怎么長的。是不是像石頭一樣埋在沙子里?還是像靈草一樣,有根有葉,太陽一曬就發光?”
三哥說西漠的沙子是金色的,風一吹就嗚嗚響,像異獸在哭。那里的輔靈師都戴面紗,因為沙子會割臉。她去了就畫個避沙紋,紋在面紗上,沙子一靠近就繞著走,還能引來綠洲的泉水,讓路過的商隊都能喝到水。
“還要去北境看雪。”她指著北邊的方向,好像從窗戶縫里真能看見千里之外的雪原,“聽說北境的雪能埋住房子,異獸的腳印比臉盆還大。我畫個鎮邪紋,刻在城墻上,雪狼看見就嚇跑,再也不敢靠近鎮子。”
到時候,北境的人會站在城樓上喊:“是南域蘇家的晶蕊大人來了!”他們會把最暖的狐裘給她穿,把最甜的雪蜜給她吃,說“多虧大人,咱們能睡安穩覺了”。
她想著想著,肚子“咕嚕”叫了一聲。暖季的夜里總是容易餓,她摸了摸肚子,忽然想到,得煉一種吃不胖的靈糕。用赤焰花的花蜜、翠云草的汁液,再加上點凝神草的粉末,畫個消脂紋,蒸出來的糕又軟又甜,吃多少都不會胖。這樣春桃就不用總說“小姐再吃要成球了”,她能把廚房王嬸做的靈糕全吃光。
“還有二哥的竹簡。”她瞥見桌上二哥借她看的靈草圖譜,紙頁都卷了邊,“畫個保鮮紋,讓竹簡永遠不發霉,字永遠不掉。二哥肯定會說‘小妹這紋畫得比書上的還好’。”
三哥喜歡練武,總說兵器不夠鋒利。她要給他的劍畫個銳金紋,讓劍身像日光晶一樣亮,砍石頭像砍豆腐,再也不用每次練完劍都去磨半天。
至于父親……蘇宜歡走到梳妝臺前,拿起那支紫藤花銀簪,簪頭的藍寶石貼著掌心,冰涼冰涼的。她要給父親畫個延壽紋,刻在家族圖譜旁邊的石碑上,讓父親能活很久很久,看著她成為最厲害的輔靈師,看著蘇家的地盤越來越大,看著南域的人提起蘇家就豎起大拇指。
“到時候,議事廳肯定要翻新。”她抱著銀簪,靠在梳妝臺邊,眼睛半瞇著,“匾額換成新的,黑底金字,寫上‘晶蕊世家’。門口的石獅子也得換,爪子下的球換成日光晶的,夜里都能發光。”
廳里的八仙桌要換成玉石的,椅子上鋪著狐裘。父親坐在主位上,再也不用皺著眉聽叔伯們議論,而是笑瞇瞇地說:“歡歡啊,今天去看看西邊的新藥圃吧,那里的紫葉蘭長得比你畫的紋還精神。”
她正想得入神,門外傳來春桃的聲音:“小姐,睡了沒?我進來給您掖掖被角。”
蘇宜歡趕緊把銀簪插回頭發里,撲到床上,用被子蒙住頭,只露出兩只眼睛。門“吱呀”一聲開了,春桃端著盞小油燈走進來,燈光昏昏黃黃的,照得她的影子在墻上晃。
“小姐怎么還沒睡?”春桃放下油燈,走到床邊,伸手給她攏了攏被角,“是不是喝了凝神草水,反倒精神了?”
蘇宜歡從被子里探出腦袋,眨眨眼:“春桃,你說……要是我覺醒出晶蕊級,你想要什么?”
春桃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用帕子擦了擦她額前的碎發:“小姐凈想些沒影的事。真要是那樣,我就求小姐給我畫個驅蚊紋,夏天夜里就不用總起來打蚊子了。”
“就這?”蘇宜歡撇嘴,“太簡單了。我給你畫個會飛的藥,帶你去云上面玩。”
“那可太好了。”春桃順著她的話說,眼里卻帶著笑,“不過現在得睡了,明天卯時還要去祠堂學吐納呢,遲到了族長該罰抄家訓了。”
她吹滅油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房間里重新陷入黑暗,只有月光從窗欞鉆進來,在地上鋪了層銀霜。
蘇宜歡睜著眼睛,望著帳頂的纏枝紋。剛才的幻想還在腦子里打轉,像顆滾來滾去的靈果,甜滋滋的。她摸了摸發間的銀簪,又摸了摸枕頭下那張畫歪的靈紋紙。
其實她也知道,晶蕊級哪有那么容易。二哥說過,整個南域,近五十年連金紋都沒出過,晶蕊級只在古籍里見過。可……萬一呢?
萬一她就是那個萬一呢?
就像藥圃里的紫葉蘭,明明快黃透了,卻偏在葉尖冒出點綠;就像赤焰花,被暴雨打得蔫頭耷腦,第二天照樣挺直腰桿。她為什么不能是那個創造奇跡的?
她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里,薰衣草的香味鉆進鼻子里,暖洋洋的。
“主角光環嘛。”她對著枕頭小聲說,聲音含混不清,“肯定會站在我這邊的。”
她仿佛又看到了測靈晶炸開的彩虹光,看到父親松開的眉頭,看到母親不再顫抖的手,看到二哥三哥驕傲的樣子,看到蘇家的石獅子爪子上,那顆亮閃閃的日光晶球。
想著想著,眼皮終于沉了下來。她的手還攥著枕頭角,像攥著個小小的、滾燙的希望。
窗外的晚風還在吹,帶著暖季特有的甜香,拂過院子里的赤焰花。花瓣上的露珠滾下來,滴在泥土里,像誰在悄悄許愿。
夢里,蘇宜歡站在一片光里,手里的測靈晶真的發出了彩虹光,紅的像赤焰花,藍的像翠云草上的霧靄,紫的像她發間的紫藤花簪。周圍的人都在笑,父親的拐杖在地上敲出歡快的節奏,母親的帕子再也沒沾過眼淚。
她伸出手,指尖的靈氣像小溪一樣流,畫出的靈紋比任何時候都流暢,在地上開出了花。
“我做到了。”她在夢里笑出聲。
月光悄悄爬上床沿,落在她的臉上,把她的笑容映得軟軟的,像塊剛出爐的靈糕,甜得能化出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