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季的朝陽剛漫過祠堂的飛檐,蘇家覺醒廣場上的赤焰花旗已被風扯得獵獵作響。數百面旗幟插在青石板縫隙里,猩紅底色上的燙金焰紋在光里流轉,把“蘇家”二字的分量鋪得滿地都是。旗面邊緣磨損的地方露出細密的針腳,那是族中繡娘用靈蠶絲補了又補的痕跡——這些旗幟自百年前家族立祠時便在這兒了,見證過七次覺醒大典,布料早已被風雨浸得發脆,卻依舊被族人視若珍寶,每年暖季都會重新漿洗晾曬,再由族老親手升起來。
廣場是用整塊整塊的青玄石鋪就的,石面被無數代族人的腳掌磨得光滑如鏡,倒映著旗幡與天光。最中央的位置留著丈許見方的空地,地面刻著繁復的引靈紋,紋路里嵌著細碎的銀砂,在陽光下閃著星子般的光。那是蘇家初代族長親手刻畫的陣紋,據說能引動地脈靈氣,讓覺醒石的感應更敏銳。此刻,引靈紋的邊緣擺著圈青石案,案上供著三牲與靈酒,裊裊檀香順著風勢散開,混著廣場四周赤焰花的甜香,在空氣里釀出種既肅穆又熱烈的味道。
蘇宜歡被母親柳氏半按在主支隊伍的最前排,月白襦裙的領口被捏出兩道淺痕。她身上的衣裳是柳氏特意讓人用三匹靈蠶絲織就的,裙擺繡著纏枝蓮紋,每一針都綴著細小的珍珠,走動時會發出細碎的叮咚聲——這是主支嫡女才有的體面,旁支的姑娘們多半穿著粗布衣裙,領口連點繡花都沒有。可此刻這體面卻像層薄冰,壓得她胸口發悶,珍珠步搖晃出的光暈落在青玄石上,碎成一片片晃眼的光斑,倒像是在嘲笑她藏不住的慌張。
“嫡長房的姑娘,血脈錯不了。”
“她娘是鐵紋里的好手,當年測靈時褐光漫過手腕呢,聽說現在畫的輔靈紋能讓靈草長勢快三成。”
“她爹更不用說了,當年銅紋黃光都漫到膝蓋,族里的護族大陣,有一半的靈紋是他親手補的。”
“這姑娘胎里就用靈泉養著,柳夫人懷她時,族里每月都往院里送赤焰花蜜,這次少說得是銅紋上佳吧?”
議論聲像潮水里的泡沫,一波波漫到耳邊。說話的多是旁支的婦人,她們踮著腳往前湊,鬢邊的銅釵在日光里閃著寒磣的光,目光卻像浸了蜜的針,又黏又燙地扎在蘇宜歡身上。有幾個與柳氏不對付的遠房嬸娘,嘴里說著恭維話,眼角卻瞟著她發顫的肩膀,嘴角藏著點看好戲的笑意——蘇家主支與旁支素來有別,主支占著最好的靈田與礦脈,旁支只能分些邊角地,若這次嫡女的靈紋等級不及旁支,往后主支的臉面可就難掛了。
蘇宜歡攥緊了袖口,手心的汗把繡著纏枝紋的錦緞洇出深色的印。她偷偷抬眼,看見旁支隊伍里有個梳雙丫髻的女孩,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灰布裙,袖口磨出了毛邊。那女孩比她矮半個頭,辮梢系著褪色的紅繩,此刻正被她娘按著頭往前推,指甲深深掐進她娘的胳膊,指節泛白,嘴唇抿得像條細線,連耳根都憋得通紅——那模樣,倒和她昨夜在銅鏡前咬著唇發抖時一模一樣。
“那是蘇老根家的三丫頭吧?聽說去年在藥圃里認靈草,比主支的幾個小子都快。”
“可惜是旁支,靈田都沒幾分,再好的天賦也養不出來。”
“噓——小聲點,被柳夫人聽見有你好果子吃。”
竊竊私語順著風飄過來,蘇宜歡看見那三丫頭的娘猛地瞪了說話人一眼,又趕緊轉過頭,往女兒手里塞了塊黑黢黢的糕點,大概是用最粗的雜糧面做的,連點靈米的氣息都沒有。三丫頭沒吃,只是把糕點攥在手里,指縫里擠出點碎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廣場中央的覺醒石,像只盯著獵物的小獸。
柳氏用團扇柄輕輕敲了敲她的手背,聲音壓得極低:“挺直腰。主支的姑娘,怯場就是丟祖宗的臉。”她的團扇是用玄竹做的,扇骨上刻著細密的靈紋,扇面蒙著鮫綃,繪著蘇家的藥圃勝景,是當年柳氏嫁入蘇家時,娘家給的陪嫁。此刻扇面半掩著她的臉,只露出雙描著淡黛的眼睛,目光銳利得像剛磨過的靈紋筆。
蘇宜歡連忙把肩膀繃直,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主位旁的陰影處。大哥蘇臨風就站在那里,玄色錦袍的下擺沾了點晨露,大概是清晨去巡山時沾上的——作為族長的長子,他每日天不亮就要去查看護族大陣的靈紋節點,風雨無阻。他手里把玩著枚玉扳指,指腹碾過玉上的焰紋,神情淡淡的,像根本沒留意廣場上的喧鬧。
大哥比她大八歲,去年剛過了冠禮,已經開始跟著父親處理族中事務。他性子冷,平日里話不多,可族里的孩子都怕他。蘇宜歡小時候總覺得大哥像祠堂前的石獅,又冷又硬,直到七歲那年,她在藥圃深處被毒蜂蟄了,哭得喘不上氣,是大哥背著她穿過齊腰深的靈草,一步一步走回來。那時他的后背很寬,玄色的衣料沾了她的眼淚,帶著點陽光曬過的味道,竟讓她忘了疼。
測試已經開始了。旁支的孩子們排著長隊,像串被線牽著的螞蚱,一個個被家長推到覺醒石前。那石頭足有半人高,是塊被靈泉浸潤了百年的青紋玉,石身上布滿天然的水紋,此刻正泛著層朦朧的白暈。石座是用墨玉砌的,刻著蘇家列祖列宗的名諱,每次覺醒大典前,都要由族老親自用靈酒擦拭,再裹上三層紅綢,直到吉時才掀開——這是蘇家的規矩,敬天敬地,更敬血脈。
“蘇小五,上前!”
測靈的蘇老叔公嗓門洪亮,他是族里輩分最高的醒靈師,左手缺了截小指,據說是年輕時給人測靈時被失控的靈氣所傷。此刻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短褂,腰間系著根紅繩,繩上掛著塊墨玉符,那是他的護身法器。他手里攥著支靈紋筆,筆尖沾著朱砂,隨時準備在記錄冊上寫下結果。
被點到名的蘇小五是個胖小子,穿著件不合身的綢子褂,大概是他娘特意借來的,袖口卷了三層還蓋過手指。他被他爹推得一個趔趄,差點撞在覺醒石上,引得人群里一陣低笑。蘇老叔公皺了皺眉,煙桿在石座上磕了磕:“站穩了!靈氣最忌浮躁,毛手毛腳的像什么樣子!”
蘇小五嚇得一哆嗦,趕緊站直了,雙手按在青紋玉上。他的手又短又胖,像兩只小饅頭,按上去時石面晃了晃,泛起層淡褐色的光,像蒙了層薄土,沒等眾人看清就散了。
“鐵紋淺褐——下一個!”蘇老叔公拿起靈紋筆,在冊子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褐”字。他的手抖得厲害,大概是年紀大了,可落筆時卻很穩,每個字都帶著點靈紋的力道。
蘇小五的娘當場就紅了眼,拽著兒子往隊伍后走,嘴里念叨著:“淺褐也比沒有強,至少能進藥圃當雜役……”聲音越說越輕,最后變成了抽噎。蘇小五大概還不懂鐵紋淺褐意味著什么,只知道娘不高興了,咧著嘴要哭,被他爹照著屁股一巴掌拍了回去:“哭什么!蘇家的爺們,這點事算什么!”
人群里有人嘆氣,有人搖頭,還有人悄悄松了口氣——旁支的孩子大多如此,鐵紋是最尋常的,褐光淺得像兌了水,往后多半只能做些種植靈草、看守礦洞的雜活,一輩子都接觸不到核心的靈紋術。
“蘇二丫,上前!”
這次上去的是個瘦丫頭,梳著條麻花辮,辮梢系著個銅鈴鐺。她走到覺醒石前,深吸一口氣,雙手按上去時,石面竟泛起層稍亮些的褐光,像剛被雨水打濕的泥土。
“鐵紋中褐!”蘇老叔公的聲音提了半分,“比你哥強,能去學基礎輔靈紋了!”
二丫的娘愣了愣,突然“嗷”一嗓子哭出來,比剛才蘇小五的娘哭得還響,只是這次的哭聲里帶著笑:“老天開眼了!俺家二丫出息了!”她撲上去想抱女兒,被蘇老叔公用煙桿攔住:“別耽誤時辰!后面還有人呢!”
廣場上掀起陣小小的騷動。鐵紋中褐雖然依舊是鐵紋,卻能進入族學學習最基礎的輔靈紋,往后若是能畫出“催芽紋”“固水紋”,在藥圃里就能當上個小管事,日子比普通旁支強得多。幾個與二丫家沾親帶故的婦人圍上去道賀,七嘴八舌地說著“早看這丫頭是個有福氣的”,把二丫娘樂得嘴都合不攏。
蘇宜歡看著二丫被娘拉下去時,偷偷回頭看了眼覺醒石,眼里閃著光,心里忽然有點發酸。她自小就有專門的靈紋師教她認靈草、畫基礎符,連練字用的都是摻了靈墨的宣紙,可二丫為了個鐵紋中褐,就能高興成這樣。
這時,隊伍里忽然響起陣小小的驚呼。蘇宜歡抬頭望去,只見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正站在覺醒石前,他的手剛按上去,青紋玉上就騰起團明黃的光,像塊浸了油的布,在石面上來回晃動。
“是銅紋!”有人失聲喊道,“旁支里出銅紋了!”
那男孩是旁支蘇老栓的孫子,叫蘇小寶,平日里總愛跟在主支子弟后面撿靈果吃。此刻他瞪著眼睛看著石上的黃光,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大概是嚇傻了。蘇老叔公猛地直起腰,煙桿都掉在了地上,他湊近了看,又用手摸了摸石面,激動得聲音發顫:“銅紋……中等黃光!好小子!這靈氣夠足!”
蘇老栓是個老實巴交的藥農,此刻激動得直搓手,黝黑的臉上皺紋都笑開了,被周圍人圍著道賀,一個勁兒地給大家作揖,后腰的補丁都露了出來。他婆娘更是直接跪在地上,對著祠堂的方向磕起頭來,嘴里念叨著“祖宗保佑”,額頭都磕出了紅印。
廣場上的氣氛徹底沸騰了。銅紋在主支里不算稀奇,但在旁支卻是十年難遇的好事。有幾個主支的叔伯皺起了眉,低聲議論著什么;旁支的人則個個喜氣洋洋,仿佛蘇小寶是自家孩子似的,連看覺醒石的眼神都變了,多了些盼頭。
柳氏用團扇遮住半張臉,只露出的眼睛里閃過絲冷意,她輕輕哼了聲:“旁支的野路子,靈氣再足也駁雜,成不了大器。”話雖如此,蘇宜歡卻看見她握著團扇的手指緊了緊,指節泛白。
蘇宜歡看著蘇小寶被族老親自領到主位旁的小桌前登記,他的粗布褂子和周圍精致的錦緞格格不入,卻挺直了小身板,像棵剛被雨水澆過的小樹。她忽然想起三哥臨雨說過的話——靈氣這東西,不認主支旁支,只認血脈里的韌性。
測試繼續進行著,廣場上的情緒像被風吹動的火焰,忽高忽低。又測了十幾個孩子,大多是鐵紋,偶爾有個鐵紋深褐,也引不起太大的波瀾。蘇宜歡看著那些孩子或哭或笑地走下臺,心像被攥在手里的濕棉絮,越縮越緊。她想起三哥臨雨今早塞給她的靈香草,說嚼著能定神,此刻那草葉在袖袋里被揉得發軟,清苦的氣味順著布紋鉆出來,也壓不住她突突的心跳。
三哥臨雨比她大三歲,性子跳脫,不愛學靈紋,總愛跑到后山去掏鳥窩、打山雞,每次被父親發現,都要被罰抄《靈紋基礎》。可他對她最好,去年她生日時,他偷偷用攢了半年的月錢,給她買了支紫藤花銀簪,雖然簪頭的寶石小得可憐,卻是她最寶貝的東西。今早出門前,三哥塞給她靈香草時,還齜牙咧嘴地說:“別怕,要是測不出好結果,三哥養你,我后山的兔子夠你吃一輩子!”
忽然有人在身后輕碰她的肘彎。蘇宜歡回頭,正對上大哥蘇臨風垂眸看她的目光。他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玄色袍角掃過她的裙邊,帶著點松針的清冽氣——大概是巡山時在松樹林里待久了。
“怕了?”他沒笑,聲線像浸在溪水里的石頭,涼絲絲的。
蘇宜歡沒應聲,只是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手指卻鬼使神差地勾住了他的袍角。那料子比她的襦裙滑得多,是用鮫綃混著靈蠶絲織的,下雨都淋不透,繡著暗紋的地方有點硌手,卻奇異地讓人安心——就像小時候她在藥圃里迷路,也是這樣拽著大哥的衣角,跟著他踩著月光回家。那時她總問大哥:“你怎么總能找到路?”大哥說:“跟著靈氣走,靈草朝著有光的地方長,路也一樣。”
大哥沒動,任由她拽著。過了片刻,他忽然抬手,用指腹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動作很輕,帶著點薄繭的觸感——他常年畫靈紋,指尖磨出的繭子比父親的還厚。那一下一下的輕拍,像在說“別怕”,又像在說“有我在”。
蘇宜歡的心跳莫名慢了半拍。她抬頭時,大哥已經轉過身,重新站回陰影里,玄色的袍角在風里輕輕晃動,仿佛剛才的觸碰只是她的錯覺。可袖袋里的靈香草似乎沒那么苦了,連廣場上嘈雜的議論聲,都好像遠了些。
這時,測靈的隊伍漸漸往前挪。旁支的孩子快測完了,主支幾個適齡的子弟正互相推搡著,臉上又是興奮又是慌。有個叫蘇臨雪的堂姐,是二房的嫡女,穿著件粉色羅裙,正拉著她娘的手撒嬌:“娘,我要是也測出銅紋,你就給我買城南那家的桂花糕好不好?”她娘笑著點頭,眼里的期待藏都藏不住。
柳氏把蘇宜歡往前送了半步,掌心的溫度透過衣袖傳過來:“到咱們了,記著沉氣。靈氣就像溪水里的魚,你越急著抓,它越跑。”她的聲音比剛才柔和了些,大概是看出女兒真的怕了。蘇宜歡記得小時候學畫引靈紋,她總畫不好,急得掉眼淚,娘也是這樣勸她的。
蘇宜歡點點頭,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那塊青紋玉上。石面被無數只手摸得光滑,此刻正泛著層溫潤的光,像在等她伸手。引靈紋里的銀砂在陽光下閃爍,仿佛無數雙眼睛在看著她,有祖宗的,有族人的,還有……她自己的。
她深吸一口氣,把拽過大哥袍角的手指悄悄蜷起,指甲掐進掌心——該輪到她了。廣場上的風好像停了,赤焰花旗不再獵獵作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過來,像落在青石板上的日光,又燙又沉。她看見父親蘇振南坐在主位上,手里的黑檀拐杖輕輕敲著地面,目光落在她身上,不辨喜怒;看見大哥站在陰影里,依舊是那副淡淡的神情,可握著玉扳指的手指,似乎松了些;還看見旁支隊伍里的那個三丫頭,正仰著頭看她,眼里閃著好奇的光,手里的雜糧糕已經被攥成了粉末。
蘇宜歡抬起手,指尖的溫度似乎比平時高些。她想起娘說的“靈氣如溪”,想起大哥拍她手背的力道,想起三哥塞給她的靈香草,然后一步一步,朝著那塊青紋玉走去。青石板的涼意透過鞋底傳上來,讓她打了個輕顫,卻也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離覺醒石越近,越能感覺到石身散發出的溫潤氣息,像浸在靈泉里的玉石,帶著點草木的清芬。蘇老叔公已經整理好了記錄冊,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帶著點期許——他是看著蘇宜歡長大的,小時候還常給她摘后山的野果子吃。
“宜歡丫頭,別慌。”他難得放軟了語氣,用煙桿指了指石面,“手放上去,想著你平日里畫靈紋的感覺就行。”
蘇宜歡點點頭,站定在青紋玉前。石面比她想象的更寬,能輕松放下她的兩只手。她能在石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雙環髻上的珍珠步搖晃著光,紫藤花銀簪的藍寶石閃著怯生生的亮,還有張有點發白的小臉,嘴唇抿得緊緊的。
她深吸一口氣,將雙手輕輕按了上去。
就在掌心觸到石面的那一刻,廣場上忽然靜了下來,連風都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