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靈晶躺在蘇老叔公的掌心,像一塊被晨露浸潤過的冰。
廣場上的哄笑聲不知何時歇了,連風都像被釘在了半空,赤焰花旗垂在旗桿上,紋絲不動。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那塊晶石上,有好奇,有期待,更多的卻是一種近乎殘忍的觀望——仿佛在等待一場早已寫好結局的戲,只等著主角最后一點體面被撕碎。
蘇宜歡的指尖還在發顫。剛才被針扎破的地方,血珠已經凝固成一點暗紅,像顆生了銹的紅豆。她看著老叔公手里的測靈晶,忽然想起去年生辰時,父親送她的那塊靈犀玉佩。那時父親笑著說:“我們宜歡是蘇家嫡女,將來定是要成大器的,這塊玉先替你養著靈氣。”
靈氣……她現在連靈氣是什么滋味都快忘了。
“丫頭,別怕。”蘇老叔公的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干澀,他從懷里摸出個小巧的銀質針筒——那是專門用來取血的法器,針尖細如牛毛,卻泛著靈銀特有的寒光,“就一滴血,不疼的。”
蘇宜歡沒動,也沒說話。她的目光越過老叔公的肩膀,落在主支隊伍里。母親柳氏的團扇已經掉在了地上,月白裙裾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那張平日里總是帶著三分笑意的臉,此刻白得像宣紙上暈開的墨,只剩下滿眼的惶恐。父親蘇振南的背似乎駝了些,他手里的黑檀拐杖死死抵著青石板,杖首的獸紋被握得變了形,指節泛出青白色。
二房的蘇臨雪正湊在她母親耳邊說著什么,嘴角那抹笑像淬了毒的糖,甜膩膩地刺人眼睛。旁支的幾個嬸娘交頭接耳,手指卻不懷好意地往她這邊指。
只有大哥蘇臨風,依舊站在陰影里。他的玄色袍角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的里衣,像墨色山澗里浮著的一點光。他沒看她,只是望著祭壇邊緣那圈刻著護族大陣的石欄,側臉的線條冷硬得像塊寒冰,可蘇宜歡卻莫名覺得,他那雙藏在長睫下的眼睛,其實一直落在她身上。
“宜歡丫頭?”老叔公又喚了一聲,手里的銀針往前遞了遞。
蘇宜歡猛地回過神,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指尖的傷口被扯得發疼,那點鈍痛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些。她深吸一口氣,重新伸出手,掌心向上,指尖微微蜷著,像只受驚的小獸。
銀針扎進指尖時,只有一絲極輕的刺痛。比她小時候在藥圃里被荊棘劃破的疼,要輕得多。可這一次,她卻覺得那痛感順著指尖,一路鉆進了心里,像生了根的刺,扎得她眼眶發酸。
一滴血珠慢慢涌了出來,紅得像熟透的櫻桃。
蘇老叔公小心翼翼地捏著她的指尖,將那滴血珠滴在了測靈晶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廣場上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敲得人太陽穴發漲。陽光從祭壇上方的云層里鉆出來,恰好落在測靈晶上,折射出一道細碎的光,像撒了把金粉。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柳氏捂著嘴,肩膀微微發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死死忍著不敢掉下來。蘇振南的喉結動了動,像是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旁支的人群里,有人不自覺地往前探了探身子,脖子伸得像只鵝。
蘇宜歡的視線死死黏在測靈晶上。她看見那滴血珠在晶面上滾了滾,然后慢慢滲了進去,像一滴水融進了海綿。
測靈晶沒有亮。
起初,蘇宜歡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她眨了眨眼,又湊近了些,幾乎要貼到晶石上。可那晶石依舊是透明的,連一絲微光都沒有,仿佛剛才滴進去的不是她的血,而是一滴再普通不過的水。
“怎么回事?”人群里有人忍不住低低地問了一句,聲音里帶著困惑。
“別急,測靈晶認主慢,再等等。”有人接口,語氣里卻沒什么底氣。
蘇宜歡的心一點點往下沉。她記得上個月,三堂哥蘇小寶測試時,他的血剛滴上去,測靈晶就亮起了明黃色的光,像盞小燈籠,把周圍三尺內的地方都照得亮堂堂的。老叔公當時還笑著說:“好小子,銅紋中品,將來能當個不錯的戰靈師。”
可她的血,為什么一點反應都沒有?
就在這時,測靈晶忽然動了。
不是亮了,而是……變渾濁了。
那透明的晶石里,從血珠滲入的地方開始,慢慢浮現出一絲灰黑色的霧氣。那霧氣像墨汁滴進了清水里,迅速擴散開來,順著晶石內部的紋路蔓延,所過之處,原本透明的晶面變得灰蒙蒙的,像蒙了層灰。
“這……這是咋了?”
“怎么會這樣?”
“我從沒見過測靈晶這樣啊!”
議論聲像潮水般涌起來,帶著驚惶和不解。連見多識廣的蘇老叔公也愣住了,他拿著測靈晶翻來覆去地看,眉頭皺得像團擰在一起的布。
那灰黑色的霧氣還在擴散,速度越來越快。不過幾息的功夫,整顆測靈晶就變得渾濁不堪,像一塊被扔進泥水里泡了三天三夜的石頭,灰蒙蒙的,連陽光都透不過去,更別說發光了。
“渾濁如泥……”有人倒吸一口涼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這、這不是……”
后面的話沒說出來,可所有人都明白了。測靈晶遇靈則明,遇濁則渾。靈氣越純凈,光芒越亮;若是毫無靈氣,最多是不發光,絕不可能變得如此渾濁——除非,這血液里不僅沒有靈氣,還帶著某種阻礙靈氣的“濁氣”。
蘇宜歡的臉“唰”地一下白了,比祭壇上的白石板還要白。她踉蹌著后退了一步,差點摔倒,幸好扶住了身后的覺醒石。石面的涼意順著掌心漫上來,凍得她指尖發麻,可心里的寒意更甚,像揣了塊冰,從里到外都涼透了。
“老、老叔公……”柳氏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沙啞得厲害,“這、這不能算吧?許是測靈晶壞了?我們再換一塊……”
“放肆!”蘇振南猛地打斷她,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更多的卻是難堪,“測靈晶是族中圣物,豈容你妄議!”
柳氏被他吼得一哆嗦,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順著臉頰滑進衣領里,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她看著蘇宜歡,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蘇老叔公嘆了口氣,舉起那塊渾濁的測靈晶,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看清楚。陽光照在灰蒙蒙的晶石上,反射出一種死氣沉沉的光,像塊沒用的廢石。
“諸位都看清楚了。”他的聲音傳遍了整個廣場,帶著一種宣判般的沉重,“蘇宜歡,嫡長房長女。”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蘇宜歡慘白的小臉上,眼神復雜,有惋惜,有無奈,最終卻只剩下公事公辦的冷漠。
“靈力感知:無。”
第一個字落下時,廣場上靜得落針可聞。有人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親和度:零。”
第二個字像塊石頭,砸在平靜的水面上,激起圈圈漣漪。旁支人群里響起一陣壓抑的抽氣聲,有人開始交頭接耳,眼神里的幸災樂禍再也藏不住了。
“操控力:劣等下下。”
第三個字像把重錘,狠狠砸在蘇家主支的臉上。二房夫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趕緊用帕子捂住嘴,肩膀卻抖得更歡了。蘇臨雪低下頭,可那揚起的嘴角卻怎么也藏不住。
蘇老叔公的聲音還在繼續,像一把鈍刀,慢悠悠地割著所有人的神經:“判定:鐵紋級都懸,難堪輔靈師之任。”
鐵紋級,是靈師里最低的等級,連給高階靈師打打下手都嫌不夠格。而輔靈師,更是靈師中最基礎的存在,只需要能感知靈氣,稍微親和靈紋即可。
連輔靈師都當不了……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在廣場上炸開。
先是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呆住了,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巴張著,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主支的族人個個面如死灰,頭垂得低低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旁支的人也愣住了,他們想過蘇宜歡可能天賦平平,甚至不如旁支的孩子,卻萬萬沒想到,結果會糟糕到這個地步——連最低等的鐵紋都懸,連最基礎的輔靈師都當不了!
這哪里是天賦差,這根本就是個……廢材!
不知過了多久,廣場的角落里突然爆發出一聲短促的笑,像一顆火星點燃了干燥的草原。
“哈哈哈!我沒聽錯吧?連輔靈師都當不了?”
“這就是蘇家嫡女?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我就說嘛,主支天天吹自己血脈多厲害,結果養出個廢材!”
哄笑聲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整個廣場。起初還只是零星的笑聲,很快就變成了震耳欲聾的哄笑,夾雜著口哨聲、嘲諷聲、甚至還有人拍著手叫好。
“廢材!蘇家嫡女是個廢材!”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這三個字像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廣場的每個角落。越來越多的人跟著喊起來,聲音又尖又利,像無數根針,扎得蘇宜歡的耳朵生疼,扎得她的頭嗡嗡作響。
“廢材!廢材!”
喊聲此起彼伏,像重錘一樣砸在蘇宜歡的心上。她站在祭壇中央,周圍是密密麻麻的人影,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和鄙夷。那些目光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讓她渾身難受,恨不得立刻消失。
她想起小時候,族里的嬤嬤們總愛圍著她,夸她“粉雕玉琢,一看就是有大造化的”;想起每次去藥圃,看守的老伯都會偷偷塞給她最甜的靈果,說“我們宜歡將來是要當大靈師的”;想起上個月,她還在跟三哥蘇臨雨吹噓,說自己肯定能測出銅紋上品,將來要畫出最厲害的護族大陣……
那些話現在想起來,像一個個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的臉上。
“粉雕玉琢?”她仿佛聽見有人在笑,“再好看有什么用?是個沒靈氣的廢物!”
“大靈師?”另一個聲音接茬,“就她?能當個靈草都養不活的廢人就不錯了!”
蘇宜歡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得眼淚直流。可她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是蘇家嫡女,就算成了廢材,也不能在這些人面前哭,不能讓他們看笑話。
可那些笑聲、那些喊聲,像潮水一樣涌過來,把她的驕傲、她的自尊,全都沖得粉碎。她像個被剝光了衣服的孩子,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任由別人指指點點,嘲笑唾棄。
“夠了!”
一聲冷喝突然響起,像冰錐刺破了喧鬧的空氣。
哄笑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循聲望去,只見蘇臨風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祭壇邊。他依舊穿著那件玄色錦袍,只是臉色冷得像結了冰,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掃過剛才笑得最歡的那幾個旁支子弟。
被他眼神掃過的人,像被潑了盆冷水,瞬間噤聲,脖子都縮了縮,不敢再看他。
蘇臨風沒理會他們,徑直走到蘇宜歡身邊。他沒說話,只是彎腰撿起地上的測靈晶,看了一眼那渾濁的晶石,然后面無表情地扔進了旁邊的回收簍里——那是專門用來丟棄測試廢料的地方。
這個動作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了蘇老叔公和所有看熱鬧的人臉上。
蘇老叔公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臨風!你這是干什么?”
蘇臨風沒理他,只是伸出手,輕輕握住了蘇宜歡冰涼的手指。他的手心很暖,帶著常年練劍留下的薄繭,粗糙卻很有力量。那溫暖順著指尖傳過來,像一縷微弱的光,照進了蘇宜歡冰冷的心里。
“跟我走。”他的聲音很低,只有蘇宜歡能聽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蘇宜歡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大哥的臉近在咫尺,依舊沒什么表情,可那雙眼睛里,卻沒有嘲諷,沒有失望,只有一種她看不懂的復雜情緒,像深不見底的湖水。
她點點頭,任由大哥牽著她,轉身走下祭壇。
經過主支隊伍時,她看見了母親通紅的眼睛,看見了父親鐵青的臉,看見了二房母女幸災樂禍的笑。她把頭埋得更低,不敢看他們。
經過旁支隊伍時,那些嘲諷的目光依舊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可沒人再敢出聲。大哥的氣場太強大,像一堵無形的墻,把所有的惡意都擋在了外面。
走出廣場的那一刻,蘇宜歡回頭望了一眼。
祭壇中央的覺醒石依舊泛著溫潤的光,赤焰花旗在風里重新舒展開來,獵獵作響。廣場上的哄笑聲不知何時又開始了,只是離得遠了,聽起來有些模糊,像一群嗡嗡叫的蒼蠅。
她的覺醒日,她的靈師夢,就在這片哄笑聲里,碎成了齏粉。
蘇宜歡低下頭,看著自己被大哥牽著的手。指尖的傷口已經不疼了,可心里的傷口卻像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冷風呼呼地往里灌。
她真的,成了他們口中的廢材。
大哥的手很穩,一步一步地牽著她往前走。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無數破碎的鏡子。蘇宜歡看著那些光影,突然覺得眼睛很酸,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了一朵又一朵小小的水花。
她沒有哭出聲,只是任由眼淚往下掉。大哥也沒有說話,只是牽著她的手,走得更慢了些。
通往小院的路,好像變得格外漫長。
蘇宜歡知道,從今天起,她的人生,再也回不去了。那個活在“嫡女光環”里,做著“晶蕊輔靈師”美夢的蘇宜歡,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是蘇家的廢材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