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宜歡的鞋尖撞上青石板的剎那,尖銳的涼意順著布底鉆上來,刺得她打了個哆嗦。直到這時,她才后知后覺地抬眼——朱漆院門就在眼前,門楣上“宜歡院”三個鎏金大字被夕陽浸得發紅,像塊燒得半透的烙鐵。
方才被大哥半扶半帶地離開祭壇,她的腦子一直是懵的。只記得玄色袍角掃過石階時帶起的風,混著祭壇那邊尚未散盡的赤焰花香;記得大哥掌心的溫度,隔著兩層衣料也能灼到皮肉,那點暖意成了她混沌里唯一的錨點。直到院門口那對石獅子撞進眼里,她才猛地回神,原來已經走了這么遠。
石獅子是祖父那輩請靈匠雕的,獅眼嵌著墨玉,往日里總被夕陽照得發亮,像有光在里面轉??山裉?,墨玉眼里蒙著層灰,連鬃毛上的卷紋都顯得蔫蔫的,倒像是兩只垂頭喪氣的大狗,正耷拉著眼皮打量她這個落魄的主人。
她抬手推院門,門軸發出“吱呀——”一聲長吟,像是老者在嘆氣。這聲響驚得廊下靈雀撲棱棱飛起,翅膀掃過琉璃瓦的脆響,在空蕩蕩的院里蕩出三圈回音。
院里的青石板被掃得發亮,連磚縫里的青苔都被剔得干干凈凈。去年生辰時三哥親手栽的合歡樹抽了新枝,嫩紅的葉芽怯生生地蜷著,可滿院的鮮亮里,偏透著股說不出的冷清。就像一幅被人潑了冷水的畫,顏料還在,氣韻卻散了。
花壇邊蹲著三個灑掃的小丫鬟,手里握著竹制小耙,正佝僂著背剔雜草。聽見門響,三人像被按了彈簧似的猛地抬頭,竹耙“當啷”砸在石板上。
為首的春桃臉最白,手里的帕子絞得發皺,眼神在她臉上粘了片刻,又慌忙垂下,鬢角的碎發跟著抖;旁邊的夏荷手一抖,剛拔起的靈香草掉在地上,葉片上的露水濺在鞋尖,她卻渾然不覺;最小的秋菱最是慌張,膝蓋一軟差點跪下,嘴里“呀”了一聲,又死死咬住唇。
她們的眼神像三月的風,忽冷忽熱地掃過她的臉——有驚惶,像見了蛇的兔子;有同情,摻著三分小心翼翼;還有些藏在眼底的東西,像沒擦凈的墨痕,模糊不清,卻帶著刺。
蘇宜歡的指尖掐進掌心。她認得這眼神。一個時辰前,這些丫鬟見了她,總要笑著湊上來,春桃會夸她新簪的珍珠步搖襯得膚色白,夏荷會說她裙擺的纏枝紋繡得比畫里還好,秋菱最機靈,總捧著剛摘的靈果,甜甜地喊“大小姐嘗嘗”。
可現在,她們連句“回來了”都吝嗇說。
也是,她如今是連鐵紋都測不出的廢材,是全族的笑柄。那些奉承話,自然該給真正有前程的人留著。
“都散了吧。”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喉嚨里擠出來,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指尖在發抖,她卻挺直了脊背——就算成了廢材,嫡女的架子,總不能塌得太難看。
丫鬟們如蒙大赦,竹耙、銅盆、帕子胡亂往竹籃里一塞,低著頭往外走。裙角掃過石板的聲響急促得像逃竄,夏荷走得最急,鞋跟磕在門檻上,發出“咚”的悶響,她也沒敢回頭。
最后走的是秋菱。這小丫鬟懷里抱著個黃銅水盆,許是太慌了,經過蘇宜歡身邊時,胳膊肘猛地撞在廊柱上。“哐當——”銅盆墜地,清水潑了滿地,在青石板上漫開,像面碎掉的鏡子。
秋菱的臉“唰”地白了,膝蓋一軟就跪在了水洼里,冰涼的水瞬間浸透了她的青布裙?!皩?、對不起大小姐!奴婢不是故意的!”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轉,雙手死死扒著石板,指節泛白。
蘇宜歡低頭看向那灘水。水洼里映出個歪歪扭扭的影子:雙環髻散了一半,珍珠步搖的流蘇纏成一團,垂在頰邊像掛著串破爛;月白襦裙的裙擺沾了點祭壇的塵土,灰撲撲的;連嘴角都還掛著未干的淚痕,像只被雨打濕的貓。
真狼狽啊。
她忽然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連發火的勁都沒有。指尖的顫抖順著胳膊蔓延到肩膀,她扶著廊柱才勉強站穩,冰涼的木紋硌得掌心發麻。
“起來吧?!彼齽e開臉,聲音輕得像嘆氣,“把東西收拾干凈,往后……別再來前院了。”
前院是她住的地方,往日里只有貼身丫鬟能來。這話出口,秋菱的哭聲猛地頓住,她抬起頭,眼里滿是錯愕,隨即又被惶恐填滿,連滾帶爬地去撿銅盆,水洼里的影子被踩得七零八落。
丫鬟們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月亮門后,院里終于靜了。風穿過合歡樹葉,沙沙聲像誰在低低地哭。蘇宜歡沿著廊柱滑坐在石階上,冰涼的石面透過薄薄的裙料貼上來,凍得她打了個寒顫。
原來從云端跌下來,是這樣的滋味——不是疼,是麻,是從骨頭縫里往外冒的冷,連指尖都在發木。
她緩了好一會兒,才撐著廊柱站起來,推開了閨房的門。
一股甜香撲面而來,是她慣用的凝神香。銀炭在鎏金爐里燒得正旺,青煙順著爐蓋的鏤空花紋纏上來,在梁上繞成小小的圈。這香氣往日里總能讓她靜下來,可今天聞著,卻像浸了蜜的針,甜膩膩地往腦子里鉆,刺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房間里的一切都和清晨離開時一模一樣。
梨花木桌上攤著本《輔靈師入門指南》,頁腳被她折得發皺。她記得早上出門前,還趴在桌上用朱砂筆在“晶蕊輔靈師”那頁畫了個小像:梳著雙環髻的少女舉著支靈紋筆,周身繞著金燦燦的光,筆尖落處,連空氣都在發光。畫像旁邊,她還歪歪扭扭寫了行字:“蘇宜歡,將來要畫最厲害的護族紋!”
桌角的青瓷碟里,放著三哥昨天塞給她的靈香草荷包,靛藍的緞面上繡著只歪嘴兔子,是三哥的手筆——他總說靈香草能定神,塞給她時還拍著胸脯保證:“等我妹成了大靈師,哥給你種一園子的靈香草!”
窗邊的銀鉤上掛著母親繡的平安符,藕荷色的緞面上繡著纏枝蓮,針腳密得看不見線痕。母親總說:“我們宜歡是嫡女,將來要擔事的,得求個平安順遂?!?/p>
就連墻上貼著的“靜心”二字,都是大哥寫的。他的字像他的人,筆鋒冷硬,卻透著股穩當勁兒。去年她練靈紋總靜不下心,大哥就寫了這兩個字給她,說:“心不靜,手就不穩,畫不出好紋?!?/p>
這些曾讓她覺得暖烘烘的東西,此刻卻像無數根細針,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
蘇宜歡走到桌邊,指尖撫過畫像上那個笑盈盈的少女。朱砂的顏色紅得刺眼,像滴在紙上的血。
多可笑啊。
她猛地抓起那本指南,手臂揚到半空時,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嘩啦——”書被狠狠砸在地上,書頁散開,其中一頁飄起來,又輕飄飄地落下,正好蓋在她的鞋尖上——那頁印著“靈力感知入門”,此刻像張嘲諷的臉。
“什么主角夢!都是狗屁!”她的聲音劈了叉,帶著濃重的哭腔,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測不出靈力還想當晶蕊輔靈師?蘇宜歡你是不是瘋了!”
她撲到床上,把臉埋進錦被里。被子上還留著陽光曬過的味道,暖烘烘的,可她卻覺得冷,從骨頭縫里往外冒的冷。那些嘲笑的聲音又在耳邊炸開:“廢材!”“連輔靈師都當不了!”“蘇家嫡女是個廢物!”
“夠了!”她對著被子低吼,聲音悶在棉絮里,像只受傷的小獸在嗚咽,“不當就不當!誰稀罕當那個破輔靈師!”
“卷不動了……真的卷不動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得眼淚掉得更兇,“你們不是覺得我是廢材嗎?那我就當廢材好了!”
“躺平!誰愛卷誰卷去!”
“反正有爹娘養著,有大哥二哥三哥護著……當個咸魚混吃等死,也挺好的……”
最后幾個字碎在哽咽里。她累得連抬手擦眼淚的力氣都沒了,眼皮重得像墜了鉛。窗外的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合歡樹的影子爬進窗,在帳頂上晃啊晃,像哄人睡覺的搖籃。迷迷糊糊間,她竟在滿是淚痕的枕頭上睡著了,連夢都帶著股咸澀的味。
暖季·蘇家飯廳|沉默晚餐
蘇宜歡是被叩門聲驚醒的。
“大小姐?該去正廳用晚膳了。”是春桃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怯生生的,像怕驚了什么似的。
她在被子里僵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坐起來。帳頂的銀鉤晃了晃,映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像掛著串碎銀子。摸了摸臉,顴骨還燙著,眼皮重得像粘了膠,不用看也知道,定是腫成了核桃。
“知道了?!彼龁≈ぷ討艘宦?,起身時腳腕一軟,磕在床底的梨花木踏板上,“咚”的一聲悶響,疼得她倒抽冷氣。
她扶著床頭揉了半天腳踝,忽然低低地笑了——連老天爺都欺負她這個廢材。
換衣服時,她對著菱花鏡發了會兒呆。鏡里的少女面色慘白,眼下掛著兩道青黑,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田。她從衣柜最底層翻出件灰布裙,領口磨得發毛,是前年生辰時母親嫌素凈,讓她壓箱底的。珍珠步搖被她摘下來,隨手扔在妝奩里,發出“?!钡妮p響,像顆被丟棄的碎玉。最后,她用根最普通的烏木簪把頭發挽起來,鏡里的人瞬間沒了往日的鮮活,像幅褪了色的畫。
去正廳的路比往日長了三倍。
穿過栽滿靈植的回廊時,撞見提著食盒的張婆子。她手里的食盒“哐當”撞在廊柱上,里面的湯碗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張婆子抬頭看見她,臉上的笑僵在半空,手忙腳亂地福身,卻忘了該說“大小姐安”,只一個勁地往后縮,像只受驚的鵪鶉。
轉過月門,迎面走來兩個捧著靈果的小丫鬟,見了她,兩人像被施了定身法,手里的果盤晃悠著,紅得發亮的靈果滾了兩個下來,在石板上彈了彈,滾到她腳邊。她們慌忙去撿,頭埋得快碰到地面,連句“對不起”都不敢說。
蘇宜歡的指尖攥得發白。她把頭埋得更低,盯著自己的鞋尖往前走,青石板上的影子被燈籠的光拉得老長,歪歪扭扭的,像條斷了的蛇。
正廳的門虛掩著,里面飄出靈雞湯的香氣,混著靈米的甜,是她往日里最愛的味道。可今天聞著,卻像堆油膩的棉絮,堵得她胸口發悶。
推開門的剎那,滿廳的目光齊刷刷地砸過來。
父親蘇振南坐在主位上,手里捏著個白玉酒杯,指腹反復摩挲著杯沿的纏枝紋,杯里的酒晃出細小的漣漪,他卻一口沒喝,只盯著杯底的倒影出神。他鬢角的銀絲在燭火下看得格外清,比往日里仿佛又多了幾根。
母親柳氏坐在他左手邊,面前的描金碗里盛著乳白的雞湯,湯勺在碗里攪來攪去,濺出的湯珠在桌面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她的眼圈紅紅的,顯然是哭過,見她進來,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想擠出個笑,嘴角卻抖得厲害。
大哥蘇臨風、二哥蘇臨墨、三哥蘇臨雨坐在下手的長凳上。見她進來,三哥手里的筷子“當啷”掉在桌上,他慌忙撿起來,手忙腳亂地用帕子擦著,耳朵尖紅得像燃著的火星;二哥皺著眉,剛要開口,又把話咽了回去,指尖在膝頭輕輕敲著,像在盤算什么;大哥最是平靜,只抬眼看了她一下,又垂下眼簾,握著茶杯的手指卻緊了緊,指節泛白。
“宜歡來了?快坐?!绷献钕乳_了口,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她揚手招呼丫鬟,“快給大小姐盛湯!今天廚房燉了三個時辰的靈雞湯,放了你最愛吃的竹蓀?!?/p>
蘇宜歡沒說話,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丫鬟很快端來一碗湯,乳白的湯面上漂著翠綠的蔥花,竹蓀的清香混著雞湯的醇厚,熱氣氤氳著,模糊了她眼前的視線。
廳里靜得可怕。
往日里這個時辰,正廳總是最熱鬧的。三哥會眉飛色舞地講藥圃里的趣事:“今天見著株成了精的晶蕊草,居然會躲著人走!”二哥會拿著賬本點評:“這月的靈米收成不錯,比上月甜了三分?!蹦赣H會念叨:“臨雨的藥圃該除蟲了,宜歡的靈紋筆該換了。”父親偶爾會敲敲桌子:“下月族里要考核,你們幾個都上點心?!?/p>
可今天,只有燭火“噼啪”燃燒的聲響,和偶爾碗筷碰撞的輕響,像根細針,一下下扎在人的心尖上。
“那個……妹妹啊,”三哥蘇臨雨終于憋不住了,他撓了撓頭,笑得比哭還難看,“今天的事……你別往心里去。測靈晶有時候也不準的,我上次聽藥圃的老伯說,前幾年有個旁支的小子,第一次測也是沒反應,后來……后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顯然是編不下去了。
“臨雨?!贝蟾缣K臨風忽然開口,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吃飯?!?/p>
三哥的話卡在喉嚨里,像吞了個沒嚼爛的靈果,他悻悻地閉了嘴,低下頭扒拉著碗里的靈米,米粒粘在嘴角,他也沒察覺。
柳氏用湯勺舀了塊雞腿,顫巍巍地放進她碗里,雞腿上的油珠滴在桌面上,她慌忙用帕子去擦,聲音帶著哭腔:“是啊,宜歡,別聽那些人胡說。咱們……咱們明天就去找老叔公,再測一次,說不定是他年紀大了,眼神花了呢?”
“婦人之仁!”父親猛地放下酒杯,白玉杯砸在紫檀木桌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震得碗碟都跳了跳。他的聲音里帶著火氣,目光掃過柳氏,最終落在蘇宜歡身上,那眼神像團揉皺的布,有失望,有痛心,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疲憊,“測靈晶是族中圣物,傳了七代,豈容你說三道四!”
他頓了頓,長嘆一聲,那聲嘆息像塊石頭,重重砸在地上:“罷了。”
只兩個字,卻比任何斥責都讓蘇宜歡難受。她知道父親想說什么——蘇家世代出靈師,遠的不說,就連二房那個只算旁支的蘇臨雪,都測出了鐵紋上品;可她這個嫡長房的長女,卻連鐵紋都懸,連最基礎的輔靈師都當不了。這確實是丟盡了蘇家的臉,丟盡了他的臉。
“爹,”她低著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下巴快抵到胸口,“是我沒用,讓您失望了。”
“宜歡,你別這么說……”二哥蘇臨云皺著眉,他手里的書卷被捏得發皺。他是族里出了名的文曲星,靈紋理論背得滾瓜爛熟,可面對妹妹這句“是我沒用”,那些條理清晰的道理突然都成了鈍鐵,怎么也說不出口。
飯廳里又落回死寂。
蘇宜歡拿起筷子,夾了粒靈米放進嘴里。靈米是今年的新米,煮得軟糯,帶著天然的甜,可她嚼在嘴里,卻像在嚼沙,粗糲地磨著喉嚨。她小口小口地扒著飯,眼睛盯著碗里的米粒,不敢抬頭——她能感覺到父親沉沉的目光,母親擔憂的目光,兄長們復雜的目光,像無數根線,纏得她喘不過氣。
雞湯在碗里慢慢涼了,表面結了層薄薄的油皮,像張透明的膜。
“我吃飽了。”她放下筷子,聲音輕得像羽毛,“爹娘,大哥二哥三哥,你們慢用?!?/p>
“宜歡!”柳氏跟著站起來,裙角掃過凳腳,發出“嘶啦”一聲輕響,“再吃點啊,你今天都沒怎么動筷子……”
“我不餓。”蘇宜歡低著頭,快步往外走,裙擺掃過門檻時,帶起一陣風,吹得燭火晃了晃。
身后的目光像黏在背上的蛛網,又重又悶。她不敢回頭,只知道自己的腳步越來越快,像在逃離什么。石板路上的燈籠明明滅滅,把她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像個被人追著打的逃兵。
回到小院時,天已經黑透了。
蘇宜歡坐在窗邊的梨花木椅上,看著院里的合歡樹。月光穿過葉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像張張哭喪的臉。風穿過枝椏,發出“嗚嗚”的聲,像誰在夜里哭。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冰涼一片。
原來從云端跌下來,是這樣疼啊。疼得連骨頭縫里都發顫,連呼吸都帶著股澀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