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圃的木柵欄爬滿了青綠色的靈藤,藤條像姑娘們編發(fā)的彩繩,一圈圈纏著柵欄的立柱,把灰撲撲的木頭裹成了碧綠色的柱。藤葉間綴著細碎的白花,花瓣薄得像蟬翼,風一吹就簌簌地落,飄來股清苦的香氣,混著泥土的腥甜,是蘇宜歡從小聞到大的味道。
她站在柵欄外,腳邊的石板縫里鉆出幾株蒲公英,絨毛球被風吹得歪歪扭扭。往里看,藥圃被田壟切得方方正正,黑黢黢的泥土泛著濕潤的光,每一壟都收拾得平平整整,連雜草都拔得干干凈凈——這地方她小時候常來,跟著三哥蘇臨雨捉藥蟲、偷摘靈果,那時覺得田壟像迷宮,泥土是香的,靈草是能玩的玩意兒。可現(xiàn)在,木牌上“見習區(qū)”三個字像塊烙鐵,把往日的自在燒得只剩拘謹。
“宜歡姐,快進來吧,劉管事等著呢。”身后傳來蘇小梅的聲音,帶著點怯生生的急促。
蘇宜歡回頭,看見蘇小梅抱著個竹編小籃子,籃子邊晃悠著銅制灑水壺的提手,銀鋤的尖兒從籃底露出來,閃著冷光。小姑娘的雙丫髻綁得緊緊的,紅頭繩在鬢角晃,臉上是又緊張又期待的紅,像熟透的櫻桃。
“嗯。”蘇宜歡應了一聲,慢悠悠地跨過柵欄門。門軸“吱呀”一聲,驚得藤上的白花又落了幾片,飄在她的灰布裙角,像沾了點雪。
剛踩進藥圃的泥土,腳就陷下去半寸。這土是摻了靈泉淤泥的,黑得發(fā)油,攥一把能擠出水來,據(jù)說里頭含著淡淡的靈氣,能讓靈草長得更旺。可在蘇宜歡看來,跟后山溝里的泥巴也沒多大區(qū)別——一樣沾鞋,一樣涼絲絲地往腳底板鉆,唯一的不同是這土聞著更腥些。
藥圃里已經(jīng)站了七八個學徒,都是基礎學堂的同學。昨天蘇先生說,今日要到藥圃見習,照料最基礎的止血草,算是輔靈師入門的第一課。大家手里都捧著工具,神情肅穆得像要去祠堂祭祖。蘇小胖把灰布短打的袖子挽得老高,露出圓滾滾的胳膊,胳膊上還沾著點沒擦凈的墨漬,手里的銀鋤被他攥得緊緊的,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一臉“勢在必得”的樣子;蘇小梅的手在籃子沿上蹭來蹭去,眼睛盯著田壟,嘴唇抿得像條細線;連最調(diào)皮的蘇石頭都站得筆直,手里的灑水壺規(guī)規(guī)矩矩地拎著,不敢晃一下。
藥圃管事劉老伯正蹲在最前排的田壟邊,他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褂子,褲腳卷到膝蓋,露出小腿上沾的泥,像抹了層油。手里捏著株止血草,草葉在他粗糙的指尖輕輕晃,見人來齊了,便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常年跟靈草打交道的沙啞,像被砂紙磨過的木頭:“都過來看看。”
學徒們“嘩啦”一下圍上去,腦袋湊成一團,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驚著那株草。蘇宜歡懶洋洋地站在后面,隔著幾個人的肩膀踮腳瞥了一眼——止血草長得實在平平無奇,葉片是鋸齒狀的,泛著點暗綠,跟路邊的野草差不多,唯一的不同是葉心有絲極淡的銀光,像沾了點碎月亮,那是靈氣凝聚的痕跡。
“看好了,”劉老伯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止血草的葉片,他的指尖布滿老繭,指甲縫里嵌著黑泥,可碰著草葉時卻輕得像羽毛,“這是止血草,最基礎的輔靈草。你們將來不管是畫護傷靈紋,還是煉止血散,都離不了它。”他頓了頓,指腹摩挲著草莖,“別看它普通,照料起來講究得很。”
說著,他指尖忽然泛起層淡淡的白光,像蒙了層薄雪。那白光順著他的指尖流到草葉上,原本有點蔫的止血草像是被春風吹過,葉片“唰”地舒展開來,鋸齒邊不再卷著,葉心的銀光也亮了些,像有小蟲子在里面爬。
“哇……”學徒們發(fā)出小聲的驚嘆,蘇小梅的眼睛瞪得圓圓的,手指下意識地捏了捏衣角;蘇小胖“嘖”了一聲,把銀鋤往地上頓了頓,像是在記要點;連蘇石頭都忘了調(diào)皮,直勾勾地盯著那株草。
劉老伯收回手,白光散去,他直起身,捶了捶腰,發(fā)出“咔噠”的輕響:“止血草喜潤不喜澇,澆水得用靈泉水,每日辰時一次,每次只能澆半壺——看見沒?就你們手里這種銅壺,倒到壺嘴齊腰的位置就行,多了會爛根。”他指了指蘇小梅手里的灑水壺,壺嘴有道淺淺的刻痕,“最重要的是,得用靈力催它。不用多,一絲就行,順著根須送進去,讓它慢慢吸收,這樣長出來的草才夠勁,葉片厚實,煉藥時藥效才足。”
他又演示了一遍,指尖白光更淡了些,像清晨的薄霧,順著草莖鉆進土里。泥土里似乎有什么在動,細細的根須在濕潤的土里輕輕顫,把那點白光吸了進去。
“你們每人負責一壟,照著我的法子來。”劉老伯掃了眾人一眼,目光像探照燈,在每個人臉上停了停,“記住,靈力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會燒根,少了沒效果。水也得控制好,寧愿少點,不能多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蘇宜歡身上,頓了頓,語氣緩和了些,帶著點長輩的體諒:“宜歡丫頭,你要是覺得難,就先看著,慢慢來,不著急。”
顯然,他也聽說了祭壇上的事——那個連測靈晶都能弄渾濁的嫡女,哪會用靈力催草?這話里的“不指望”,蘇宜歡聽得明明白白。
她扯了扯嘴角,沒說話。難?她覺得這才是最沒必要的事。不就是種草嗎?路邊的野草沒人管也長得瘋,止血草比野草還賤,至于這么小心翼翼的?
學徒們領了工具,各自找到自己的田壟。蘇小梅被分到她旁邊的壟,小姑娘放下籃子,先把灑水壺拎起來,對著壺嘴吹了吹氣,又用指尖沾了點靈泉水,放在鼻尖聞了聞,再蹭到舌尖舔了舔,確認溫度合適,才捏著壺柄,像給嬰兒喂水似的,一點一點往止血草的根須處澆。水流細得像線,順著泥土的紋路滲進去,她眼睛瞪得溜圓,盯著壺嘴的刻痕,生怕多倒了一滴。
澆完水,她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放在胸前,嘴唇翕動著像是在念什么口訣。過了好一會兒,指尖才憋出點極淡的白光,淡得像快熄滅的燭火。她把手指懸在草上,離土面還有半寸就不敢再近,臉色憋得通紅,額頭上滲著細汗,嘴里還念念有詞:“少點……再少點……千萬別燒了根……”
旁邊的蘇小胖更夸張。他居然從懷里掏出個巴掌大的小秤,黃銅的秤盤亮晶晶的,想來是特意準備的。他先把灑水壺放在秤上,小心翼翼地往外倒水,直到秤桿平了才停下,嘴里還數(shù)著:“半兩……不多不少,正好半兩……”那嚴肅的樣子,仿佛在煉什么能起死回生的靈藥,而不是澆一棵草。
蘇宜歡看著他們,覺得有點好笑。她拎起自己的灑水壺,壺身是普通的黃銅,壺嘴的刻痕被磨得快看不見了。走到自己負責的那壟前,這壟的止血草長得不算差,就是葉片有點卷,像被太陽曬蔫了的菜葉,葉心的銀光也淡得幾乎看不見。
她也沒像蘇小梅那樣試水溫,更沒學蘇小胖稱重量,拎起壺就往根須處澆。靈泉水“嘩啦啦”地流出來,比蘇小梅的水流粗了三倍,濺起的泥點落在她的褲腳,黑黢黢的像塊補丁。她憑著感覺倒了半壺,見泥土吸得差不多了,便停了手——反正劉老伯說了“半壺”,她估摸著差不離。
水流進土里,發(fā)出“滋滋”的輕響,像干渴的人在喝水。泥土慢慢隆起,泛出濕潤的黑,看起來挺滋潤。
澆完水,她看著那些止血草,忽然想起劉老伯說的“靈力催它”。可她哪來的靈力?覺醒時連測靈晶都能弄成泥色,現(xiàn)在更是連一絲靈氣都感應不到,別說催草了,怕是連草葉都摸不出靈氣的影子。
“沒有就沒有吧。”她嘀咕了一句,伸出手指,隨意地撥了撥卷起來的草葉。指尖觸到葉片,糙糙的帶著點絨毛,像摸著小貓的耳朵。她把卷邊的葉子一片片展開,露出里面淺綠的葉肉,“曬曬太陽就能活,搞那么復雜干嘛?”
她小時候在藥圃玩,跟著三哥追藥蟲,不小心踩倒了半壟止血草,草葉都被踩爛了,三哥也沒管,只拉著她去摘靈果。過了三天再來,那半壟草居然又立起來了,葉片舒展,比沒踩過的還精神。那時三哥還笑:“你看這草,賤得很,比你還耐折騰。”
既然這么耐折騰,哪用得著靈力催?
她這邊剛把最后一片卷葉撥平,劉老伯就拄著拐杖走了過來。他的拐杖是棗木的,杖頭包著層銅,敲在田壟邊的石板上,發(fā)出“篤篤”的響,像在給學徒們的動作打分。
先到蘇小梅的壟前,劉老伯彎腰捏起片草葉,指尖輕輕捻了捻,又扒開泥土看了看根須,點了點頭:“嗯,不錯,靈力給得勻,水也合適,草葉舒展得正好。”蘇小梅的臉一下子亮了,像被點亮的燈籠,腰桿都挺直了些。
走到蘇小胖那,劉老伯的眉頭皺了皺。他沒看草,先看了看地上的小秤,又扒了扒泥土,泥土濕得能攥出泥水。“水多了點,”他用拐杖頭敲了敲蘇小胖的秤,“靈草跟人一樣,喝多了會脹肚,下次注意。”蘇小胖的臉瞬間紅了,像被曬過的番茄,慌忙把秤往懷里塞。
輪到蘇宜歡的壟時,劉老伯的腳步頓住了。他先是看了看草葉——被她撥過的葉片都舒展著,雖然沒蘇小梅那壟的精神,倒也不算蔫;再看泥土,濕潤度剛好,沒蘇小胖那壟的泥濘;可他蹲下身,手指插進泥土里摸了摸,又捏起片草葉湊到眼前,眉頭慢慢擰了起來。
“你……就只澆了水?”他抬起頭,眼里帶著點不確定,仿佛沒看清眼前的景象。
“嗯。”蘇宜歡點點頭,踢了踢腳邊的小石子,“您說半壺,我沒多澆。”
“靈力呢?”劉老伯追問,拐杖頭在地上敲了兩下,“我不是說要給點靈力催催?”
“忘了。”蘇宜歡說得理直氣壯,眼皮都沒抬——反正她就算沒忘,也給不出靈力,索性懶得找借口。
旁邊的蘇小梅嚇了一跳,手里的銀鋤“當啷”掉在地上。她慌忙撿起來,趁著劉老伯沒注意,偷偷伸過手,用指尖拽了拽蘇宜歡的衣角,眼神里滿是“快認錯”的焦急,嘴角還動了動,像是在說“趕緊道個歉,劉管事不會怪你的”。
蘇宜歡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避開了她的手。
劉老伯盯著她看了半天,眼神從驚訝到無奈,最后只剩聲長長的嘆息。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拐杖在地上又敲了敲,節(jié)奏慢得像在嘆氣:“罷了,止血草耐旱,你這……也不算錯。”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那些草葉上,“就是長出來的藥效怕是要差些,葉片薄,靈氣不足,煉藥時得多用好幾株才能抵上別人一株。”
他沒再說什么,轉身去看其他人的田壟,只是走的時候,拐杖敲地的聲音重了些,“篤、篤、篤”,像在心里替這壟草可惜。
蘇宜歡看著他的背影,撇了撇嘴。藥效差就差唄,反正她又不當輔靈師,種這草不過是應付差事。難不成還真指望她將來煉藥救人?蘇家人怕不是瘋了。
接下來的時間,太陽慢慢爬到頭頂,把藥圃曬得暖烘烘的。靈藤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長,像一道道黑色的帶子。其他學徒都還在小心翼翼地照料自己的止血草,蘇小梅又澆了次水,這次連壺嘴都快貼到泥土上了;蘇小胖蹲在壟邊,用銀鋤輕輕扒著土,大概是想把多余的水排出來;蘇石頭居然從兜里摸出塊帕子,給草葉擦起了灰,認真得像在給姑娘們擦胭脂。
蘇宜歡找了個靈藤爬得最密的樹蔭,把灑水壺往旁邊一扔,壺底沾的泥蹭在草地上,印出個小小的黑印。她往地上一坐,草葉沒過腳踝,癢癢的像有人在撓。
陽光透過靈藤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點,像撒了把碎金子。風一吹,光點就晃啊晃,晃得人眼睛發(fā)花。她看著田壟里那些忙忙碌碌的身影,又扭頭看了看自己那壟隨意生長的止血草——葉片舒展著,在風里輕輕晃,看起來活得挺好。
忽然覺得挺自在。
別人要小心翼翼控制靈力,她不用;別人要精確計算水量,她差不多就行;別人把種草當大事,她只當是打發(fā)時間。反正結果都一樣——草能活。
至于藥效?那是輔靈師該操心的事,跟她這個“咸魚廢材”有什么關系?
她從兜里摸出顆昨天三哥給的靈果,果子是圓的,皮是紅的,像顆小燈籠。三哥說這是藥圃新熟的“蜜心果”,甜得很,特意留了幾顆給她。她用袖子擦了擦果皮,“咔嚓”咬了一大口,甜絲絲的汁水順著嘴角流下來,滴在衣襟上,像顆小小的紅寶石。
果肉又軟又糯,甜味順著喉嚨往下滑,連心里都甜絲絲的。
蘇宜歡靠在柵欄上,一邊嚼著靈果,一邊看著遠處的云飄得慢悠悠的,忽然覺得,這樣的見習,好像也沒那么難熬。
至少陽光暖,果子甜,草也長得“差不多”。
至于那些靈力、藥效、輔靈師的規(guī)矩……管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