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礎煉藥室藏在祠堂西側的矮房里,檐角掛著的青銅鈴被穿堂風撞得叮當作響,鈴聲里裹著股化不開的苦香——那是常年煉藥攢下的味道,底層是銀炭燃燒的焦糊氣,中層纏著藥草的清苦,最上頭還飄著點玄鐵藥杵磨出的金屬腥,混在一起,像塊浸了十年的老藥渣,聞久了直讓人太陽穴發緊。
蘇宜歡站在門口,望著門楣上那塊“煉藥室”木牌。牌子被熏得發黑,邊緣卷著焦邊,“藥”字的最后一筆脫了漆,露出底下的木頭白,像塊燒過的炭。昨天劉老伯說,今日要學煉最基礎的止血散,算是輔靈師入門的第二課。她昨晚數著窗欞上的方格入眠,數到第三十二格時,窗外的合歡樹影晃了晃,才迷迷糊糊睡去,此刻眼皮重得像粘了層松膠,連抬眼都覺得費勁。
“宜歡姐,快進去吧,秦導師已經到了。”蘇小梅從后頭趕上來,聲音帶著點怯生生的急促。
蘇宜歡回頭,見小姑娘懷里捧著個油紙包,包角露出半片止血草葉,葉緣的銀光被日頭照得閃閃發亮,像沾了星子。她的雙丫髻用紅頭繩扎得緊緊的,繩尾在耳后晃悠,鼻尖沁著層細汗,眼里的興奮快溢出來了:“聽說秦導師是族里最厲害的煉藥師,前幾年還給城主家的小公子煉過凝神散呢!他的手紋里都帶著火靈氣,你看——”她偷偷抬下巴朝門內努了努,“據說他袖口那團火焰紋,是用靈火燙上去的。”
蘇宜歡“唔”了一聲,慢吞吞地跨過門檻。門內的熱氣混著藥味撲面而來,燙得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那熱氣里裹著銀炭的燥、藥草的濕,還有鼎身被烤透的燙,像團擰在一起的濕棉絮,悶得人胸口發沉。
煉藥室比她想象的要大,靠墻擺著兩排黑陶藥鼎,鼎身刻著細密的靈紋,紋路里嵌著經年的藥渣,黑一塊黃一塊,像爬滿了冬眠的小蛇。每個藥鼎下都嵌著方形爐口,里面燃著銀灰色的靈炭,火苗被風箱鼓得“呼呼”響,舌頭似的舔著鼎底,把陶壁烤得發紅,連空氣都被熏得發暖。地上的青石板被踩得發亮,縫里嵌著碾碎的藥末,踩上去沙沙響,像踩著層碎糖。
十幾個學徒已經圍著屋子中央的梨花木高桌站定,桌上擺著各式物件:攤開的油紙里放著切片的止血草,葉片邊緣卷著銀邊;青瓷碟里盛著研碎的凝露花粉,細得像篩過的雪;銀質藥杵斜靠在石臼邊,杵頭沾著點淺綠的藥漬;銅制藥勺掛在桌角,勺柄被磨得發亮……樣樣都透著股嚴謹的規整。
秦導師背著手站在桌前,他穿件深紫色錦袍,袍角垂在石板上,掃過藥末時沒沾半點灰。袖口繡著團火焰紋,金線在火光下閃著冷光——那是高階煉藥師的標志,據說紋線里滲了靈火石粉末,遇熱會微微發亮。他的頭發用羊脂玉冠束得一絲不茍,玉冠上的云紋映著爐口的光,在額間投下片淡淡的影。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像淬了冰的玄鐵,掃過誰,誰就下意識地繃緊了背,連呼吸都放輕了。
“人齊了?”秦導師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股穿透力,像塊石子投進水里,瞬間壓過了風箱的“呼呼”聲,“今日學煉止血散。這是輔靈師最基礎的本事,也是保命的手藝——將來你們畫護傷靈紋,配療傷丹藥,都離不了它。”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誰要是學不會,就別想踏入藥堂半步。”
學徒們的呼吸瞬間屏住了。蘇小梅把油紙包抱得更緊了,指節泛白,紅頭繩勒得鬢角發紅;蘇小胖咽了口唾沫,喉結上下動得像只受驚的田鼠,手里的銅藥勺被他攥得咯吱響;連最跳脫的蘇石頭都抿緊了嘴,腳尖踮了踮,把脖子伸得像只鵝,生怕漏看半分。
蘇宜歡卻往最靠后的角落挪了挪,那里離爐口最遠,光線暗沉沉的,剛好能遮住她打哈欠的動作。她往墻上一靠,墻皮被炭火熏得發燙,熱度透過薄薄的灰布裙滲過來,暖烘烘地裹著后背,像靠在曬過太陽的棉絮上。這暖勁一催,昨晚沒睡夠的困意全涌了上來,眼皮粘得更緊了,眼前的人影都開始發晃。
“看好了。”秦導師拿起株止血草,草葉在他指尖輕輕顫。他的手指修長,指節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指尖沾著點常年煉藥留下的淺黃藥漬,“止血散的主材是止血草,得用晨露未干時采的——你們看這葉片,邊緣帶銀邊的,才是靈氣足的。”他把草湊到眾人面前,葉心那絲銀光在火光下閃了閃,“這銀光越亮,說明草里的生血靈氣越純,煉出來的藥才管用。”
學徒們的腦袋“唰”地湊了上去,像一群搶食的雛鳥。蘇小梅掏出塊巴掌大的糙紙,炭筆在紙上劃得“沙沙”響,連草葉的鋸齒形狀都畫了下來;蘇小胖瞪圓了眼睛,恨不得把草葉盯出個洞來,嘴里還念念有詞,像是在背什么口訣;蘇石頭偷偷伸出指尖,想碰碰那絲銀光,被秦導師眼一斜,趕緊縮了回去,手在衣角上蹭了又蹭。
蘇宜歡懶洋洋地瞥了一眼,那草葉跟她昨天在藥圃里撥弄的沒什么兩樣,葉心的銀光淡得像蒙了層霧——她那壟草怕是煉不出什么好藥。不過這跟她有什么關系?反正她也沒想踏入藥堂,更沒想當什么輔靈師。
“第一步,炙烤。”秦導師把止血草放進個銅制淺盤里,盤底架著三塊靈炭,火苗小得像豆,“火不能大,得用溫火慢慢炙。”他捏起銀箸,輕輕翻動草葉,動作慢得像在繡花,“要把草里的水分逼出來,又不能烤焦——你們看,邊緣發卷,顏色轉深綠,就差不多了。火候差一分,藥效減三分,這點錯不得。”
靈炭“噼啪”地燃著,淺盤里冒出細細的白煙,帶著股清苦的藥香,比生草時濃了三倍。秦導師的眼睛始終盯著草葉,連眼皮都沒眨一下,仿佛手里捏的不是草,而是塊稀世的靈玉。
“第二步,碾粉。”他把炙好的止血草倒進石臼,拿起銀藥杵,“力道要勻,不能太輕,也不能太重。”藥杵在石臼里轉著圈,發出“咚咚”的輕響,節奏勻得像打更的鼓點,“太輕,碾不碎草莖里的靈氣;太重,又會把靈氣震散。得碾成細粉,過篩時不能有半點渣子,不然敷在傷口上,只會讓皮肉發炎。”
學徒們看得大氣都不敢喘。蘇小梅的筆尖懸在紙上,忘了動,眼睛跟著藥杵轉,嘴角還微微張著;蘇小胖的手在身側攥成了拳,指節發白,像是在模仿碾藥的力道;蘇石頭的脖子都快扭斷了,眼睛瞪得像銅鈴,生怕漏看藥杵轉動的角度。
蘇宜歡打了個哈欠,用袖子遮住嘴。炙烤要溫火,碾粉要勻力,真是麻煩。她記得小時候在山里玩,三哥被荊棘劃破了手,隨手揪了把野草搗爛,敷在傷口上沒多久就止血了。哪用得著這么多講究?
“第三步,配伍。”秦導師把止血草粉倒進個銀盆里,又拿起個小銅勺,舀了點凝露花粉,“凝露花性涼,能中和止血草的燥氣,比例得是十比一。”他手腕輕輕一抖,粉粒像細雪似的落在止血草粉上,“多一分則寒,敷在傷口上會發僵;少一分則燥,會讓皮肉發疼。配伍是煉藥的魂,差一絲一毫,藥效就天差地別,甚至……會變成毒。”
“毒?”蘇小胖忍不住低呼一聲,聲音都變了調,眼睛瞪得像兩個銅鈴。
“沒錯。”秦導師瞥了他一眼,眼神里的冷意像冰碴子,“去年有個旁支學徒,把凝露花的比例弄錯了——多加了半分。煉出來的止血散敷在傷口上,非但止不了血,還讓傷口潰爛了半寸,最后還是用城主府的玉肌膏才壓下去。”他頓了頓,語氣里帶著警告,“你們要是不想出人命,就把眼睛睜大了看,把耳朵豎起來聽。”
學徒們的臉“唰”地白了。蘇小梅的手開始發抖,炭筆在紙上劃錯了好幾筆,留下道歪歪扭扭的黑痕;蘇石頭抿緊了嘴,再也不敢東張西望;蘇小胖往后縮了縮,像是怕被秦導師的目光燙到。
蘇宜歡靠在墻上,看著秦導師用銀勺攪拌藥粉。粉粒在盆里轉著圈,像朵散開的云,清苦的藥香混著凝露花的涼味飄過來,聞著比剛才又重了些。她忽然想起三哥藥圃里的蜜蜂,釀蜜時也是這么忙忙碌碌,圍著花蕊轉個不停,不過蜜蜂釀出的蜜是甜的,這藥粉卻只有苦。
“最后一步,靈力引導。”秦導師拿起銀盆,走到藥鼎前。爐口的靈炭已經調小了,火苗像跳動的金豆子,舔著鼎底發出“滋滋”的輕響,“把藥粉倒進鼎里,用靈力催動,讓兩種藥材的靈氣相融,結成藥散。”他的手指懸在鼎口上方,指尖慢慢泛起層淡淡的紅光,像跳動的小火苗,“這一步最關鍵——靈力太弱,融不了;太強,會把藥粉沖散。得像春風拂柳似的,柔中帶勁。”
紅光慢慢滲入鼎中,原本平靜的藥粉開始微微起伏,像被風吹動的水面。秦導師的眉頭微蹙,眼神專注得像在雕刻,嘴唇動了動,似乎在念什么口訣。風箱“呼嗒呼嗒”地響,把藥香送得滿室都是,連角落里的蘇宜歡都聞到了那股清苦里透著的沉穩——那是靈氣相融的味道。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秦導師收回手,指尖的紅光像被風吹滅的燭火,倏地散了。他拿起銅制鼎蓋,“咔”地一聲掀開——股濃郁的藥香瞬間涌了出來,比剛才的草葉香、配伍香加起來還要濃,清苦里帶著點草木的鮮,像雨后的藥圃。
鼎底躺著層淡黃色的粉末,細得像篩過的雪,在火光下閃著淡淡的光澤。秦導師用銀勺舀起一點,藥粉在勺里簌簌地落,沒沾半點渣子。
“這就是止血散。”他把銀勺舉高,讓眾人看清楚,“顏色淡黃,細膩無渣,觸之微涼——這才是合格的。”
學徒們發出小聲的驚嘆。蘇小梅的眼睛亮得像兩顆星,手在紙上來回比劃,像是在默寫步驟;蘇小胖湊得更近了,鼻子使勁嗅著藥香,喉嚨動了動;蘇石頭的手在身側握了握,指節發白,顯然是按捺不住想試試了。
秦導師把止血散倒進個青瓷瓶里,蓋好蓋子,放在桌上:“步驟都講完了。現在,你們輪流來試,我在旁邊看著。”他的目光掃過眾人,像在清點數目,“記住,火候、比例、靈力——一絲都不能錯。”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蘇宜歡身上,眉頭慢慢皺了起來。這丫頭從進來到現在,就沒站直過,靠在墻上像灘化了的泥,眼神渙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連手里的工具都沒碰過。
“蘇宜歡。”秦導師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點冰碴子,“你來說說,炙烤止血草時,火候要大還是要小?”
蘇宜歡正盯著爐口的火苗發呆。那火苗跳得真歡,一下,兩下,三下……她數到第二十七下時,聽見有人叫自己,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眼皮像粘了膠,她使勁眨了眨,腦子里一片空白——剛才秦導師講了那么多,她一句都沒聽清,光顧著數火苗跳了多少下了。
“我……”她張了張嘴,喉嚨有點干,沒說出話來。
旁邊的蘇小梅急得直跺腳,臉漲得通紅,趁秦導師不注意,飛快地用口型對她說:“小!溫火!”
蘇宜歡看懂了,含糊地應了一聲:“小……溫火。”
秦導師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玉冠下的額角青筋跳了跳:“為什么要用溫火?”
這下蘇小梅也幫不上忙了。她的臉憋得像熟透的櫻桃,手緊緊攥著油紙包,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蘇宜歡,眼里滿是“加油”的急切。
蘇宜歡抓了抓頭發,指腹蹭過鬢角的碎發——那里沾著點爐口的熱氣,有點癢。她隨便編了個理由:“怕……怕烤焦了。”
“哼。”秦導師冷哼一聲,那聲氣里的不屑像根針,“記好了,用溫火是為了逼出水分,保留靈氣——不是怕烤焦。”他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刮過她的臉,“下次再答不上來,就罰你抄《煉藥基礎》十遍。”
蘇宜歡沒說話,心里卻在嘀咕:抄就抄唄,反正她有的是時間。左右不過是浪費點筆墨,總比站在這里聽這些無聊的規矩強。
秦導師沒再理她,轉而指著蘇小梅:“你先來。”
蘇小梅深吸一口氣,走到桌前,手抖得像篩糠。她先拿起止血草,對著光仔細看了看葉心的銀光,又用銀箸輕輕撥了撥爐口的靈炭,確認火苗夠小,才小心翼翼地把草放進淺盤里,動作輕得像在放只蝴蝶。
蘇宜歡靠在墻上,看著蘇小梅緊張的樣子,忽然覺得有點好笑。不過是煉個止血散,至于這么緊張嗎?她打了個哈欠,眼角沁出點淚,爐口的火光在淚眼里晃啊晃,像團模糊的金。
反正輪到她還早,不如先瞇一會兒。
她閉上眼睛,聽著秦導師的指點聲(“火候再小些”“碾得勻點”)、蘇小梅的呼吸聲(又急又輕,像受驚的兔子)、炭火的噼啪聲,還有遠處風箱的“呼嗒”聲……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像首雜亂的催眠曲,把她的意識慢慢往夢里拉。
夢里,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小院,躺在合歡樹下的竹椅上。三哥蹲在旁邊,手里拿著株忘憂草,給她講藥圃里的趣事:“今天見著只藥蟲,居然啃晶蕊草的根……”陽光暖烘烘地照在臉上,草葉的影子在眼皮上晃啊晃,舒服得讓人不想醒……
“宜歡姐!醒醒!輪到你了!”
蘇小梅的聲音像顆石子,猛地砸醒了她的夢。蘇宜歡睜開眼,看見所有人都在看著自己——秦導師的臉色黑得像鍋底,眼神里的冰能把人凍成塊;蘇小梅急得直朝她擺手;蘇小胖和蘇石頭的眼里帶著點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到我了?”她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地站直身子。腿有點麻,走路一瘸一拐的,像只剛睡醒的貓。
“磨蹭什么!”秦導師的聲音像淬了冰,砸在石板上都能凍出裂紋,“趕緊過來!”
蘇宜歡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走到桌前。桌上的藥材和工具擺得整整齊齊,止血草的銀邊在火光下閃著冷光,像在嘲笑她的漫不經心。
她拿起一株止血草,草葉在指尖輕輕晃。煉藥嗎?好像也沒什么難的。
反正她是個連靈力都測不出的廢材,就算煉壞了,也沒人會真的指望她能成什么事,對吧?
蘇宜歡的嘴角勾起一抹無所謂的笑,拿起銀箸,慢悠悠地伸向了爐口的靈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