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的涼意還留在指尖，蘇宜歡卻覺得指腹下的白瓷瓶壁格外燙手。那瓶“歡樂多”靜靜立在窗邊矮幾的角落，午后的陽光斜射進來，剛好擦過瓶身，將那粘稠的、沉淀著墨綠與濁黃、還漂浮著幾縷可疑絮狀物的液體照得纖毫畢現(xiàn)。光線穿透詭異的綠液，在瓶身內壁投下渾濁的光斑，像一塊生了霉斑的劣質翡翠，幽幽地散發(fā)著難以言喻的餿臭味——那味道經過一夜的沉淀發(fā)酵，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更添了幾分復雜厚重的“底蘊”，頑強地鉆出瓶口的小塞，絲絲縷縷地侵染著閨房內原本清雅的蘭草熏香。
蘇宜歡的手指無意識地在那冰涼滑膩的瓶身上摩挲，目光卻有些失焦，越過這瓶失敗的“杰作”，飄向廊下那個半舊的竹筐。筐口斜倚著幾根蔫頭耷腦的狗尾巴草，縫隙里，隱約可見一角被軟草小心包裹著的淺綠葉片，以及葉片縫隙間泄露出來的一星半點、如同揉碎月光般的銀輝。
白天在石坡根下，指尖撥開枯葉、觸碰到那冰涼花瓣的瞬間，那絲微弱卻清晰的靈氣纏繞感，再次清晰地浮上心頭。像一根極細的冰線，帶著清冽的潮氣，倏地一下鉆進指腹，沿著血脈的脈絡無聲游走，最后在掌心留下一點微涼的麻癢，久久不散。那種感覺……和以往接觸三哥藥圃里那些精心培育的靈草時截然不同。那些靈草的靈氣是散的，彌漫在空氣中，需要主動去感知。而這株月光蘭的靈氣，卻像是活的，帶著一點微弱的、懵懂的親近之意，主動纏繞上了她的指尖。
這念頭讓她心頭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識地從冰冷的瓶身上縮了回來。她低頭，攤開自己的雙手。
這雙手算不上養(yǎng)尊處優(yōu)。雖然作為蘇家嫡女，不必做粗重活計，但幼時跟著三哥在藥圃瞎混拔草被刺扎過，后來學女紅被針戳過，昨日抄書抄到半夜手腕酸脹，今天拔草又被草莖邊緣的小刺刮出了幾道淺淺的紅痕。指腹圓潤，掌心紋路清晰，指甲修剪得還算整齊，但透著健康的淡粉色，并非那種不見天日的蒼白。很普通的一雙手，丟在人堆里毫不起眼。
可就是這雙手，昨天，莫名其妙地攪和出了一鍋能把藥蟲熏暈的“歡樂多”——那鍋東西的失敗程度，連秦導師那張見慣了風浪的老臉都綠了。而今天，又是這雙手，在所有人都不屑一顧的荒僻角落，撥開枯葉，精準地撈出了一株品相靈氣都堪稱上佳的月光蘭。
一次是意外，兩次呢？
蘇宜歡的眉頭一點點蹙緊，像被無形的絲線纏繞。她走到梳妝臺前，銅鏡打磨得光可鑒人，清晰地映出她的面容。眉眼清秀，膚色是暖季里曬出的一點健康微粉，鼻尖還沾著點白天蹭上的、沒洗干凈的草屑灰。眼神……眼神里帶著點沒睡醒的茫然，一點因寧煜那審視疏離的目光而殘留的憋悶，更多的，是此刻翻涌上來的、濃得化不開的困惑。
“我這運氣……”她對著鏡中的自己，無聲地翕動嘴唇，把白天那句壓在心底的嘀咕又翻了出來，“……好像有點怪？”
不是單純的好運。好運是走在路上撿到錢袋，是抽簽抽到上上簽。而她的“好運”，更像是一種……陰差陽錯的精準？精準地失敗，精準地……發(fā)現(xiàn)？
她鬼使神差地又走回矮幾邊，目光在詭異的綠液瓶和廊下的竹筐之間來回逡巡。一個臭氣熏天，失敗得驚天動地；一個靈秀清幽，意外得莫名其妙。兩個極端，卻都和她這雙“廢材”的手緊密相連。
心底有個聲音在微弱地反駁：月光蘭是意外發(fā)現(xiàn)，那“歡樂多”……難道不是你瞎搞出來的？你連最基本的靈力引動都做不到，火候控制得一塌糊涂，失敗不是理所當然嗎？
可另一個更微弱、卻更執(zhí)拗的聲音在心底深處冒頭：真的是這樣嗎？為什么偏偏是那鍋東西？為什么它綠得那么詭異？為什么那股臭味……連藥蟲都受不了？普通的煉藥失敗，頂多是藥效盡失或者炸爐，怎么會……變異成這樣？
蘇宜歡的目光死死鎖住那瓶綠液。陽光似乎更熾烈了些，穿透瓶身，那些沉淀的濁物和漂浮的絮狀物在光線下顯得更加猙獰。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伸手，猛地拔掉了瓶口那塞得并不嚴實的軟木塞！
“噗——”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腐爛植物根莖、漚爛的淤泥、以及某種刺鼻化學藥劑般的濃烈氣息，如同被囚禁已久的兇獸，瞬間沖破了束縛，蠻橫地席卷了整個房間！空氣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揉搓、再猛地釋放，那味道霸道地鉆入鼻腔，直沖天靈蓋！
“嘔……”蘇宜歡猝不及防，被熏得眼前一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差點當場吐出來。她慌忙捂住口鼻，踉蹌著后退好幾步，后背重重撞在門框上才穩(wěn)住身形。太可怕了！比昨天剛煉出來時還要猛烈數(shù)倍！這哪里是煉藥失敗，這簡直是煉制出了一瓶生化武器！
她手忙腳亂地想找東西重新塞住瓶口，目光掃過矮幾，瞥見自己昨夜抄寫《煉藥基礎》時用過的、蘸滿了墨汁的毛筆。情急之下，她一把抓起那支筆，也顧不上筆頭還濕漉漉地滴著墨，看準瓶口，狠狠地把筆頭塞了進去！
筆桿粗，瓶口細。她幾乎是用了吃奶的力氣，才把那飽蘸墨汁的狼毫筆頭硬生生地懟進了瓶口，嚴絲合縫地堵住了大半逸散通道。墨汁瞬間被粘稠的綠液浸染，在瓶口處暈開一片污濁的黑綠。
那股兇猛的惡臭終于被遏制了大半，只剩下一絲絲頑強地、帶著怨念般地從筆桿與瓶口的縫隙里頑強滲出，像毒蛇吐信。
蘇宜歡靠著門框，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額頭上沁出一層冷汗。太狼狽了。她心有余悸地看著那瓶被筆桿“封印”的綠液，像在看一個隨時會爆炸的恐怖之源。
然而，就在這驚魂甫定、被惡臭沖擊得頭暈目眩之際，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異樣感，如同投入渾濁泥潭中的一顆小石子，在她混亂的感知里漾開了一圈微瀾。
那感覺……來自她的指尖。
剛才慌亂之中，她抓筆、塞瓶口，動作粗暴。有幾滴粘稠冰涼的綠液，不可避免地濺到了她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上。此刻，那兩點微小的、墨綠色的污漬，正緊緊地貼著她的皮膚。
預想中的灼燒感、腐蝕感并沒有出現(xiàn)。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活”的感覺。
那兩點粘液，像是擁有自己微弱的心跳，極其輕微地、有節(jié)奏地在她的皮膚上“搏動”著。每一次細微的搏動，都伴隨著一股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冰冷而粘稠的“氣流”，順著毛孔，極其緩慢地、試探性地，想要往她的皮肉里鉆！
不是靈氣那種清冽通透的感覺，而是一種帶著污濁、混亂、卻又蘊含著某種奇異“生機”的……能量？這能量冰冷刺骨，帶著強烈的負面氣息，像深潭底淤積了千年的腐泥，充滿了死寂和怨念，偏偏又掙扎著一絲不肯熄滅的、扭曲的“活性”。
這感覺陌生、詭異，令人本能地感到排斥和惡心！
“嘶……”蘇宜歡倒抽一口涼氣，觸電般猛地甩手！像是要甩掉兩條吸附在皮膚上的螞蟥。她沖到銅盆邊，舀起冰冷的井水，發(fā)瘋似的搓洗著那兩根沾了綠液的手指。皮膚被搓得通紅，幾乎要破皮，那冰冷粘稠的觸感和詭異的搏動感才終于消失。
她喘著粗氣，看著銅盆里被自己搓紅的手指，指尖還在微微顫抖。心底的驚濤駭浪幾乎要將她淹沒。
不是錯覺！
那鍋“歡樂多”……絕對有問題！它里面蘊含的東西，根本不是普通的煉藥廢渣！那是一種……活的、污濁的、帶著強烈侵蝕性的……邪異能量？！
她猛地回頭，目光再次投向那瓶被筆桿封印的綠液，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悸和探究。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墨綠色的筆桿和瓶口暈開的污漬上，那畫面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異。
就在這時，廊下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咔嚓”聲，像是枯枝折斷的脆響。
蘇宜歡心頭又是一跳，警惕地看向門口。是風嗎？還是……她屏住呼吸，側耳細聽。
沒有腳步聲。
她猶豫了一下，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小心地拉開一條縫隙，目光投向廊下那個竹筐。
筐口斜倚的幾根狗尾巴草安靜地耷拉著，并無異樣。被她小心護在筐底角落的月光蘭，依舊被軟草包裹著，只露出幾片翠玉般的葉子和那半開的花朵。花瓣在廊下半明半暗的光線下，那層銀輝似乎……比剛才更亮了些？如同吸收了月華，在安靜地積蓄著力量。
蘇宜歡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抹銀輝，白天指尖纏繞上來的那絲清冽靈氣的觸感，與剛才那綠液帶來的冰冷粘稠的搏動感，在她腦海中形成了無比強烈的對比。一清一濁，一生一死，一純凈一污穢……卻都無比真實地，經由她這雙“廢材”的手，傳遞給了她！
她緩緩抬起自己剛剛被井水搓洗得通紅、此刻還在微微發(fā)顫的右手，攤開在眼前。指腹的皮膚紋理在陽光下清晰可見，那點被搓紅的痕跡尚未完全消退。
這雙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為什么能感知到月光蘭那純凈微弱的靈氣纏繞？為什么又能感受到“歡樂多”里那污濁邪異的能量搏動？前者讓她意外收獲，后者差點讓她陰溝里翻船。
“天賦有限”……寧煜那冰冷審視的目光和疏離的話語再次浮現(xiàn)在腦海。蘇家上下，乃至整個清河鎮(zhèn)，都認定她蘇宜歡在輔靈一道上是個扶不起的廢材。
可如果……她的“廢”，并非源于感知的遲鈍，而是源于感知的……過于“敏銳”和“異常”呢？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她混亂的思緒中炸開！震得她頭皮發(fā)麻，心臟狂跳！
難道她不是感知不到靈氣，而是感知到的“東西”……和別人不一樣？所以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引動、操控那些純凈溫和的天地靈氣？所以她的煉藥才會失控變異？所以才會……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瓶散發(fā)著絲絲縷縷怨念般惡臭的“歡樂多”，又看向廊下竹筐里靜靜散發(fā)著清輝的月光蘭。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帶著某種致命誘惑力的猜測，如同藤蔓般瘋狂滋生——
她的運氣“怪”，不是因為老天爺偶爾的垂青或捉弄。
而是因為她這雙手，這具身體，似乎能吸引……或者說，能與某些“異常”的東西產生共鳴？
月光蘭是意外之喜，“歡樂多”是意外之災。一正一邪，都因她而起。
這哪里是運氣怪？
這分明是……體質怪！
蘇宜歡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這股痛楚讓她混亂的頭腦瞬間清醒了幾分。
不能慌。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這只是她的猜測，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猜測。沒有任何證據(jù)，也無人可以求證。說出來，只會被當成煉藥失敗受了刺激的瘋話。
她需要驗證。
目光，再次落在了自己的雙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