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季的尾巴總是帶著點焦灼的熱。議事廳外的老槐樹把影子拉得老長,葉片被曬得打卷,連風拂過都帶著股草木蒸騰的熱氣,卷著遠處練武場傳來的呼喝聲,撞在厚重的木門上,悶悶地散了。
廳內卻異常安靜,靜得能聽見香爐里檀香燃盡的噼啪聲。
蘇家的核心人物幾乎都到齊了。族長蘇振南坐在上首的梨花木太師椅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邊緣的雕花——那是朵半開的玉蘭,被幾代人摸得光滑溫潤,此刻卻映著他眼底的凝重。兩側的長凳上,坐著族里的幾位長老,鬢角的白發在窗欞漏進的光斑里泛著銀亮,個個面色沉肅,沒人先開口。
下首站著的,是即將參與狩獵的核心隊員。蘇臨風一身玄色勁裝,身姿筆挺如松,站在最前排,側臉的線條冷硬,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像一塊未經雕琢的青石。他身側是幾個同樣穿著勁裝的漢子,有銅葉級的熟手,也有剛晉升銀葉不久的新銳,此刻都斂聲屏氣,連呼吸都放輕了。
蘇宜歡縮在二哥蘇臨云身后,半個身子藏在柱子陰影里,偷偷打量著這場面。她是被三哥蘇臨雨硬拉來的——三哥說“大哥要去出任務,咱們得去給大哥打氣”,結果人到了議事廳門口,卻被管事攔了,說“狩獵部署是家族要務,女眷孩童不得入內”。還是二哥眼珠一轉,拉著她繞到側門的耳房,這里有扇小窗正對著議事廳內側,能看見里面的情形,卻不容易被發現。
“干嘛這么嚴肅啊?”蘇宜歡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撞蘇臨云,聲音壓得像蚊子哼,“不就是去打個野豬嗎?上次三哥不還說,他跟著隊里殺過好幾頭鋼鬃獠豬了?”
蘇臨云沒回頭,目光落在議事廳中央的沙盤上,指尖在窗沿上輕輕敲了敲,示意她別說話。少年的側臉在光影里顯得格外沉靜,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瞇著,像在算計什么。
蘇宜歡撇撇嘴,又把視線投向沙盤。那是個用細沙和黏土堆成的模型,大概是鋼鬃林的地形——高低起伏的土坡代表丘陵,撒著綠色碎布的地方是密林,幾條蜿蜒的藍線應該是溪流。沙盤邊緣插著幾根小木牌,有的寫著“獠豬巢穴”,有的畫著火焰圖案,想來是標記危險區域的。
這時,上首的族長蘇振南終于開口了,聲音帶著老樹皮般的沙啞,卻字字清晰:“暖季就剩最后七天了。汛季的水汛一年比一年兇,去年沖垮了西邊三座儲備倉,今年必須多備些過冬的糧,還有……”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的狩獵隊員,“……得給臨風備足沖擊金葉的材料。”
廳內響起一陣低低的吸氣聲。
蘇宜歡心里咯噔一下。大哥蘇臨風是銀葉級武靈師,這在清河鎮的年輕一輩里已是鳳毛麟角。可銀葉到金葉,那是天塹般的差距——二哥說過,整個蘇家,上一個達到金葉級的,還是爺爺輩的老族長,如今早已閉門不出,成了家族的定海神針。大哥要沖擊金葉?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族長,”左側一位干瘦的長老撫著胡須,眉頭皺成個川字,“鋼鬃獠豬王已在林中生息三年,去年冬獵時,二房的鐵柱隊遇上過一次,折了三個銅葉,最后還是金葉長老出手才逼退它。如今暖季末,正是它最膘肥體壯的時候,靈力最盛……”
“正因如此,才要去。”蘇振南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那畜生守護的赤陽果,再有三天就該熟了。赤陽果性烈如火,能淬體煉骨,是銀葉晉金葉的關鍵輔材。過了這時候,就得再等三年。三年,汛季的水獸說不定都能爬上岸了,等得起嗎?”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那干瘦長老張了張嘴,終究沒再反駁,只是重重嘆了口氣。
蘇宜歡悄悄攥緊了拳頭。她想起大哥背上的傷。上次寒季狩獵,大哥為了護著隊里的新人,被一頭冰原狼咬了一口,留下道深可見骨的疤。她偷偷看過那疤,像條猙獰的蜈蚣,即使過了暖季,摸上去還是冰冰涼涼的。沖擊金葉,肯定要受更多苦吧?
“臨風,”蘇振南的目光落在蘇臨風身上,語氣緩和了些,“這次任務,你是領隊。說說你的想法。”
蘇臨風往前一步,動作干脆利落,沒有多余的聲響。他微微垂眸,聲音低沉,像石頭撞在冰上:“鋼鬃獠豬王體型龐大,皮糙肉厚,鬃毛如鋼針,最擅沖撞。它的巢穴在黑風口,那里三面環山,只有一條窄道進出,易守難攻。”
他頓了頓,抬手指向沙盤:“屬下打算分三隊。一隊由銅葉級組成,從左翼的荊棘坡繞過去,清理外圍的獠豬群,切斷王的退路;二隊隨我正面突進,吸引它的注意;三隊是銀葉級的精銳,埋伏在右翼的斷崖上,等它被引到開闊地,從上方突襲,斷它后腿。”
他的聲音不高,卻條理清晰,每個字都像釘在沙盤上的木牌,穩穩當當。
蘇振南點點頭,眼里閃過一絲贊許:“想得周全。需要多少人手?”
“銅葉十二人,銀葉五人。”蘇臨風報出數字,“再備十副特制的鎖鏈,纏它四肢。”
“準。”蘇振南拍板,“武器庫的‘破山斧’給你用上,還有那件‘玄鐵軟甲’,也帶上。”
議事廳里又是一陣騷動。破山斧是蘇家現存最好的凡品武器,斧刃泛著冷光,據說能劈開巨石;玄鐵軟甲更是寶貝,輕薄卻堅韌,能擋得住銅葉級武靈師的全力一擊。族長這是把壓箱底的家伙都拿出來了。
“族長,”一個絡腮胡的壯漢站出來,他是狩獵隊的老隊員,銅葉級巔峰,臉上帶著道從眉骨劃到下巴的疤,“那赤陽果……聽說獠豬王看得緊,往年有人想偷摘,沒靠近就被它拱成了肉泥。要不要讓輔靈師們準備點迷藥?”
蘇振南還沒說話,旁邊的三長老就哼了一聲:“迷藥?鋼鬃獠豬王嗅覺比獵犬還靈,尋常迷藥沾不了身。要是驚動了它,反而壞事。”
絡腮胡撓了撓頭,不說話了。
蘇宜歡在耳房里聽得心里直打鼓。連迷藥都沒用?那大哥他們豈不是要硬碰硬?她下意識地看向蘇臨風,見他依舊面無表情,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可她分明看見,他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握緊了。
“赤陽果的事,不用急。”蘇振南緩緩道,“首要目標是解決獠豬王,確保隊員安全。那果子能拿到最好,拿不到……也不能折了人手。暖季末的狩獵隊,是家族過冬的底氣,不能出岔子。”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帶著一種歷經風雨的沉穩:“汛季要來了,河里的水獸會順著漲水爬上岸,到時候需要人手守河壩。寒季更不用說,冰原上的東西比鋼鬃林兇險十倍。你們都是蘇家的枝葉,得好好活著,才能給家里遮風擋雨。”
這番話不像命令,反倒像長輩的叮囑。廳里的氣氛緩和了些,連最緊張的年輕隊員,臉上也露出點動容。
蘇臨風深深一揖:“屬下明白。”
“好了,”蘇振南站起身,“今天準備一天,明天卯時出發。讓家里的輔靈師們多備些止血散和續骨膏,尤其是針對鈍器傷的——那獠豬王的沖撞,能把人骨頭撞裂。”
“是!”眾人齊聲應道。
議事結束,眾人陸續退出。蘇臨風走在最后,經過沙盤時,他停下腳步,彎腰拿起那根標記“獠豬巢穴”的木牌,指尖在上面輕輕摩挲了一下,又放回原處,才轉身離開。
耳房里的蘇宜歡趕緊拉著蘇臨云蹲下,直到外面的腳步聲遠了,才敢探頭。
“二哥,大哥會不會有危險啊?”她的聲音帶著點發顫。剛才聽他們說的,那鋼鬃獠豬王簡直是個刀槍不入的怪物,大哥就算是銀葉級,對上它也懸吧?
蘇臨云拍了拍她的頭,嘴角勾起一抹笑,可眼里卻沒什么笑意:“放心,大哥不是莽撞的人。他做事向來穩妥,再說還有破山斧和玄鐵軟甲呢。”
“可……”
“沒有可是。”蘇臨云打斷她,語氣篤定,“大哥從鐵葉級走到銀葉,哪次任務不是兇險?他從來沒讓人失望過。”
蘇宜歡知道二哥說得對。大哥蘇臨風雖然沉默寡言,卻比誰都可靠。小時候她被隔壁家的狗追,是大哥一把將她護在身后,硬生生被狗咬了一口也沒動;二哥被鎮上的小混混欺負,是大哥背著二哥,把那幾個混混揍得鼻青臉腫;三哥練拳走火入魔,靈力亂竄,是大哥守在他床邊三天三夜,硬生生用自己的靈力穩住了三哥的氣息。
大哥就是蘇家的頂梁柱,是她和二哥三哥的天。可正因為這樣,她才更擔心。越可靠的人,越容易把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肩上。
“對了,”蘇臨云忽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塞給蘇宜歡,“這個給你。”
蘇宜歡打開一看,里面是幾塊晶瑩剔透的小石頭,像琥珀又像水晶,在光線下泛著淡淡的紅光。
“這是‘暖玉髓’,”蘇臨云解釋道,“暖季末從鋼鬃林的山縫里挖出來的,能安神,還能微弱地阻擋煞氣。你把它縫在香囊里,給大哥帶上。”
蘇宜歡眼睛一亮:“這有用嗎?”
“聊勝于無吧。”蘇臨云聳聳肩,“總比什么都不做好。大哥不信這些,你偷偷給他塞行李里。”
“嗯!”蘇宜歡用力點頭,小心翼翼地把暖玉髓包好,揣進懷里。指尖觸到石頭溫潤的質感,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這時,外面傳來三哥蘇臨雨的大嗓門:“二哥!歡歡!你們跑哪兒去了?大哥出來了!”
兩人趕緊從耳房溜出來,正好撞見蘇臨風從議事廳大門走出。他依舊是那副冷淡的樣子,只是眉宇間似乎比平時更沉了些。
“大哥!”蘇臨雨幾步沖上去,把一個拳頭大的野果塞到蘇臨風手里,“我剛從后山摘的‘蜜漿果’,甜著呢,你吃點墊墊肚子。”
蘇臨風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卻把果子接了過來。
蘇宜歡跑過去,仰著頭看他:“大哥,你明天要去鋼鬃林啊?”
蘇臨風“嗯”了一聲。
“那……那你要小心點。”她想說點什么,喉嚨卻像被堵住了,千言萬語只化成這一句。
蘇臨風低頭看她,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似乎藏著點什么,快得讓人抓不住。他抬手,笨拙地揉了揉她的頭發,動作很輕,像怕碰碎什么珍寶。
“放心。”他只說了這兩個字,轉身就走。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盡頭,只留下一個挺直的背影,像一株在風中屹立不倒的青松。
蘇宜歡望著他的背影,手里緊緊攥著那個裝著暖玉髓的布包。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晃得她眼睛有點酸。
她忽然想起昨天那瓶被毛筆塞住的“歡樂多”。那綠色的粘液雖然惡臭,卻帶著種詭異的活性。如果……如果把它帶在身上,會不會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作用?比如……對付那頭獠豬王?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掐滅了。瘋了吧?那玩意兒連藥蟲都能熏暈,萬一傷到大哥怎么辦?
可……萬一有用呢?
蘇宜歡咬著嘴唇,心里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一個說“那是廢物,別瞎折騰”,另一個卻說“你忘了月光蘭了?你的運氣,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歡歡,發什么呆呢?”蘇臨云推了她一把,“走了,回去幫娘給大哥收拾行李。”
“哦……好。”蘇宜歡應著,腳步卻有些沉重。她抬頭看向鋼鬃林的方向,那里被濃密的綠意籠罩,遠遠望去,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正等著獵物上門。
暖季的風依舊燥熱,可蘇宜歡的心里,卻莫名地升起一絲寒意。她攥緊了懷里的暖玉髓,又想起那瓶墨綠色的液體,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心底悄悄扎了根。
也許……她可以做點什么。就算天賦垃圾,就算是個廢材,她也想為大哥做點什么。
畢竟,那是她的大哥啊。那個沉默寡言,卻把所有溫柔都藏在行動里的大哥。
明天卯時,鋼鬃林。
她看著遠處的密林,深吸了一口氣。不管怎么樣,她都要想辦法,讓大哥平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