汛季的雨像是擰不緊的水龍頭,淅淅瀝瀝下了整整七天。蘇家大宅的屋檐下掛著長長的水簾子,把青石板路泡得發脹,踩上去能聽見“咕嘰”的悶響。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化不開的濕冷,連灶房里燒得最旺的炭盆,都驅不散那股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
蘇宜歡坐在窗邊,手里捧著本翻得卷了邊的草藥圖譜,眼神卻沒落在紙上。窗外的雨絲斜斜地織著,把院角的芭蕉葉打得蔫頭耷腦,像極了她此刻的心情。大哥他們已經走了八天,按原計劃,昨天就該回來了。可直到現在,別說人了,連個傳信的都沒有。
“小姐,喝口熱姜茶吧,驅驅寒。”春桃端著個粗瓷碗進來,碗里的姜茶冒著熱氣,辣香撲鼻。
蘇宜歡接過碗,抿了一口,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沒暖到心里去。“春桃,你說……山里的雨是不是比鎮上大?”
春桃愣了愣,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山里樹多,雨肯定更密。不過大少爺他們都是厲害角色,肯定能找個地方避雨,小姐別太擔心。”
蘇宜歡“嗯”了一聲,目光又飄向了院門口。這幾天,她每天都要在這兒坐上好幾個時辰,就盼著能看見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可每次等來的,只有越來越密的雨絲和越來越沉的心。
二哥蘇臨云幾乎把自己關在了書房,桌上攤滿了鋼鬃林的地圖和各種異獸圖譜,嘴里念念有詞,一會兒算行程,一會兒分析可能遇到的危險,眼底的紅血絲一天比一天重。三哥蘇臨雨則像頭焦躁的熊,在院子里轉來轉去,時不時就往鎮口的方向跑一趟,回來時渾身濕透,臉上卻總是帶著失望。
爹娘更是寢食難安。父親蘇振南表面上還像往常一樣處理族中事務,可蘇宜歡好幾次看見他獨自一人站在祠堂門口,對著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發呆,背影佝僂了不少。母親則整日在佛堂里燒香,膝蓋都跪青了,嘴里反復念著“菩薩保佑”。
這壓抑的氣氛像塊濕抹布,捂得人喘不過氣。蘇宜歡甚至開始后悔,那天在煉器坊不該那么敷衍。要是她能學得好一點,煉出點有用的藥,或者把武器保養得好一點,是不是就能幫上大哥了?
正胡思亂想著,院外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急促的呼喊:“族長!族長!狩獵隊回來了!”
蘇宜歡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姜茶碗差點脫手掉在地上。她騰地站起來,就往外面跑,春桃在后面喊著“小姐慢點”,她也顧不上了。
跑到前院,就看見不少人往家族議事廳的方向涌,仆役們臉上帶著驚慌,議論聲嗡嗡地響,像一群被驚動的馬蜂。
“怎么了?狩獵隊回來了?”
“回來了……可看著不太對勁啊……”
“好多人都受傷了!擔架上還抬著個人!”
蘇宜歡的心跳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仿佛一下子沖到了頭頂,又在下一秒沉到了腳底,渾身冰涼。她撥開人群,拼命往前擠,指甲都攥白了。
議事廳門口已經圍滿了人。族長蘇振南和幾位長老站在最前面,臉色凝重得像塊烏云。蘇夫人被丫鬟扶著,身體搖搖欲墜,臉色慘白如紙。
蘇宜歡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了議事廳前的空地上——那里停著一副簡陋的擔架,用粗木和麻布捆成的,擔架上躺著個人,身上蓋著塊臟兮兮的灰布,只露出一雙沾著泥和血的手。
那雙手……蘇宜歡的呼吸猛地一滯。雖然沾滿了污垢,可那熟悉的骨節,那虎口處常年握斧留下的厚繭,她絕不會認錯!
是大哥!
“大哥——!”她尖叫出聲,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拼盡全力往前沖。
“歡歡!”二哥蘇臨云一把抓住她,他的手也在抖,“別沖動!”
“放開我!那是大哥!大哥怎么了?!”蘇宜歡掙扎著,眼淚瞬間模糊了視線,“他怎么躺在擔架上?他是不是受傷了?!”
三哥蘇臨雨已經沖到了擔架旁,雙手顫抖地想去掀那塊灰布,卻被旁邊一個渾身是傷的狩獵隊員攔住了。
“三少爺,別碰!大少爺傷得重!”那隊員臉上帶著血污,聲音嘶啞,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愧疚。
“滾開!”蘇臨雨紅著眼吼道,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我大哥怎么了?!”
就在這時,族長蘇振南往前走了一步,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都安靜!”
混亂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嘩嘩的雨聲和壓抑的抽泣聲。
“說!到底怎么回事?”蘇振南的目光落在那個看起來是領隊副手的隊員身上,那隊員一條胳膊不自然地垂著,顯然是斷了,臉上還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那隊員咬著牙,忍著痛,“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聲音帶著哭腔:“族長!我們對不起您!對不起大少爺!”
“少廢話!說清楚!”蘇振南的聲音陡然拔高,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我們……我們順利找到了鋼鬃獠豬王的巢穴,也拿到了赤陽果。”那隊員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本來一切都很順利,可在返程的時候,突然遇上了毒沼巨蜥!”
“毒沼巨蜥?!”旁邊一位長老失聲驚呼,“那不是銀葉級的精英異獸嗎?怎么會出現在鋼鬃林?!”
毒沼巨蜥,蘇宜歡在二哥的圖譜上見過。那是一種體型龐大的蜥蜴,皮膚覆蓋著堅硬的鱗片,嘴里能噴出劇毒的粘液,性情極其狂暴,就算是銀葉級的武靈師遇上,也得退避三舍。大哥他們的隊伍雖然有銀葉級,但主力只有大哥一個,怎么可能是毒沼巨蜥的對手?
“我們也不知道它為什么會出現在那里……”那隊員哭著說,“它突然從沼澤里沖出來,一口就咬傷了兩個兄弟……大少爺為了掩護我們帶著赤陽果撤退,讓我們先走,他一個人斷后……”
“他一個人?!”蘇夫人再也撐不住了,尖叫一聲,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娘!”蘇宜歡驚呼著想去扶,卻被二哥死死拉住。
“那后來呢?!”蘇臨雨嘶吼著,拳頭攥得咯咯作響,指節都白了。
“我們跑出去沒多遠,就聽見后面傳來巨響和大少爺的怒吼……”那隊員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等我們回去找的時候,就看見大少爺倒在沼澤邊,渾身是傷,身上還沾著毒沼巨蜥的毒液……那畜生已經不見了……我們趕緊把大少爺抬回來,可他一路上都昏迷不醒,氣息越來越弱……”
說到最后,那隊員已經泣不成聲:“是我們沒用!是我們拖累了大少爺!”
“赤陽果呢?”蘇振南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讓人害怕。
另一個隊員趕緊從懷里掏出個用油布層層包裹的東西,雙手捧著遞上前:“族長,赤陽果……我們帶回來了。”
蘇振南看著那個油布包,又看了看擔架上昏迷不醒的兒子,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那聲嘆息里充滿了無力和悲痛,像塊石頭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快!把大少爺抬到內院!”蘇振南終于反應過來,聲音急促,“去請鎮上最好的輔靈師!不!去請鄰鎮的張大師!快!”
“是!”幾個身強力壯的仆役趕緊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擔架,往內院的方向走。
蘇宜歡掙脫二哥的手,瘋了似的跟上去,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地上的水洼里,濺起細小的水花。她跑到擔架邊,看著那塊蓋在大哥身上的灰布,手指顫抖著,卻不敢掀起來。她怕看到那下面觸目驚心的傷口,怕看到大哥蒼白如紙的臉。
“大哥……大哥你醒醒啊……”她哽咽著,聲音斷斷續續,“你不是說讓我在家好好的嗎?你怎么能說話不算數……”
擔架被抬得很快,蘇宜歡跟著跑,褲腳沾滿了泥水,頭發被雨水打濕,貼在臉上,冰涼刺骨。可她一點都感覺不到,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大哥不能有事,大哥一定不能有事!
二哥蘇臨云緊隨其后,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緊握的雙拳和眼底翻涌的情緒,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三哥蘇臨雨則像一頭暴怒的獅子,紅著眼,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巨蜥……毒沼巨蜥……我要殺了它!我要殺了它為大哥報仇!”
蘇振南走在最后,腳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看著兒子被抬走的方向,又看了看手里那個沉甸甸的油布包——那里面是能讓兒子沖擊金葉級的關鍵材料,可現在,就算拿到了又有什么用?如果兒子不在了,這一切還有什么意義?
雨水還在嘩嘩地下著,敲打著屋檐,敲打著地面,也敲打著每個人破碎的心。蘇家大宅里,往日的寧靜祥和蕩然無存,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和絕望。
蘇宜歡跟著擔架一路跑到內院大哥的房間,看著仆役們小心翼翼地把大哥抬到床上,看著母親被叫醒后趴在床邊失聲痛哭,看著父親焦急地指揮下人去請輔靈師,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直到這時,她才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掀開了那塊灰布的一角。
僅僅是一角,就足以讓她渾身冰涼。
大哥的胸前血肉模糊,衣服被撕裂成了碎片,上面沾著暗褐色的血跡和墨綠色的粘液——那是毒沼巨蜥的毒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侵蝕著周圍的皮膚,留下一道道猙獰的黑色紋路。他的臉色蒼白得像紙,嘴唇發青,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大哥……”蘇宜歡的聲音哽咽著,眼淚模糊了視線,“你怎么能傷得這么重……”
就在這時,她的手碰到了懷里的布包——那里面,是她一直帶在身上的,那瓶用毛筆塞著的“歡樂多”。
那瓶散發著餿臭味的,被她當成廢物的綠色液體。
她的心臟猛地一跳。
秦導師說它邪異,二哥說它危險,她自己也覺得它惡心。
可是……
看著床上氣息奄奄的大哥,看著母親絕望的哭聲,看著父親焦急的背影,一個瘋狂的念頭,像野草一樣在她心底瘋長。
反正……反正已經沒有辦法了,不是嗎?
鎮上的輔靈師不行,鄰鎮的張大師也未必能行。大哥中的是銀葉級精英異獸的劇毒,拖延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那瓶“歡樂多”……它里面的能量雖然邪異,雖然污濁,可它是“活”的,不是嗎?它能讓藥蟲昏迷,能讓她的指尖感受到那種詭異的搏動……
萬一……萬一它能克制這劇毒呢?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想試試!
蘇宜歡猛地攥緊了懷里的布包,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迷茫和膽怯,而是燃起了一點孤注一擲的光。
她抬起頭,看了一眼床邊痛哭的母親和焦急的父親,又看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大哥,深吸了一口氣。
不管了。
哪怕被所有人罵瘋了,哪怕會被父親責罰,她也要試一試。
因為,那是她的大哥。
是那個會默默給她夾菜,會笨拙地揉她頭發,會對她說“在家好好的”的大哥。
她不能失去他。
蘇宜歡悄悄后退了幾步,趁著眾人都在慌亂之際,握緊了懷里的布包,轉身溜出了房間,像一道決絕的影子,消失在汛季的雨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