汛季的雨像是被人扼住喉嚨的哭婦,從三更天就沒歇過聲氣。起初只是淅淅瀝瀝的嗚咽,到后半夜竟翻涌成撕心裂肺的嚎哭,豆大的雨珠砸在青瓦上,噼啪作響,像是有成百上千只手在同時敲打屋頂。天光微亮時,雨勢非但沒減,反倒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灰網,把整個蘇家大宅裹得嚴嚴實實,連檐角的銅鈴都被浸得發不出聲響,只在風里晃出沉甸甸的水漬。
蘇宜歡坐在梳妝臺前,銅鏡里的人影被窗外的晦色染得發暗。她抬手撫了撫眼下的烏青,那片淡墨似的痕跡從顴骨一直蔓延到鬢角,指腹觸到的皮膚又涼又澀,像是蒙了層隔夜的霜。昨夜她幾乎是睜著眼睛數完了更漏,窗紙上的月影從斜斜的一道變成圓融的一片,又被漸起的雨霧暈成模糊的團塊,而大哥臥房的方向,始終靜得像座沉在水底的墳塋。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鏡沿,那里積著層薄薄的銅綠,是去年梅雨季留下的印記。冰涼的觸感順著指縫往上爬,漫過手腕,鉆進袖口,卻壓不住心口那團燒得發慌的焦慮。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撞得肋骨發疼,和窗外的雨聲攪在一起,成了催命的鼓點。
母親此刻該還守在大哥床邊吧?蘇宜歡望著鏡中自己蒼白的臉,恍惚看見母親鬢邊新添的白發。自大哥出事,母親的眼淚就沒斷過,起初是壓抑的抽噎,后來變成止不住的慟哭,昨夜隔著雨幕傳來的嗚咽,比這汛季的雨還要讓人心頭發緊。父親大約還在窗前站著,背著手,脊梁挺得筆直,可她總想起父親攥著藥碗時微微顫抖的指節——那雙手曾挽過大弓,握過利刃,如今卻連一碗藥都快端不穩了。
二哥定是把那幾本醫書翻得卷了邊。他平日里最是沉穩,可這次大哥中的毒沼巨蜥之毒,連藥典里都只記載著“無藥可解”四個字。蘇宜歡仿佛能看見二哥蹙著眉,指尖在泛黃的紙頁上飛快滑動,指腹都蹭出了紅痕,卻連半個有效的藥方都找不到。還有三哥,那個暴烈性子,怕是又在院子里淋雨。昨夜她好像聽見院角傳來石板碎裂的悶響,想來是他焦躁時攥碎了假山石——可再大的力氣,又怎能拼得過那無形無狀的劇毒?
而她呢?
蘇宜歡對著銅鏡扯了扯嘴角,想笑,卻只牽起滿臉的苦澀。她不過是只關在金絲籠里的雀兒,困在這方寸閨房,連去大哥床前守著都被母親勸回,只說“女兒家身子弱,別再添亂”。添亂……她可不就是在添亂么?
目光落在桌角的青瓷碗上,那是昨夜她偷偷給大哥喂藥時用的。碗沿還沾著點墨綠色的殘漬,已經干涸成硬殼,像塊生在白玉上的霉斑。她伸手碰了碰,殼子脆得一碰就掉渣,指尖沾了點灰綠,湊近鼻尖時,那股餿臭味混著雨水的潮氣涌上來,酸得她眼眶發緊——就是這碗里的“歡樂多”,她昨夜像瘋了一樣灌進大哥嘴里的東西。
那是她三個月前煉廢的丹渣,顏色發綠,氣味刺鼻,連藥爐都被蝕出個小洞。她當時覺得好玩,就用個破瓷瓶裝了,塞在箱子角落,誰知昨夜急瘋了,竟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念頭,撬開大哥的嘴灌了半碗。
劉藥師發現時,氣得胡子都在抖,指著她的鼻子罵“胡鬧”、“草菅人命”。他說那毒沼巨蜥是銀葉級異獸,毒液能蝕骨融筋,她這連鐵紋級都勉強的廢材煉出的破爛,別說解毒,怕是只會讓大哥死得更快。
“我真是瘋了……”蘇宜歡把臉埋進掌心,指縫里漏出的嗚咽被雨聲吞了大半。悔恨像漲潮的水,從腳底一點點漫上來,漫過心口,漫到喉嚨,咸澀的味道堵得她喘不過氣。她仿佛看見大哥青黑的臉,看見他胸口起伏越來越微弱,那些深可見骨的傷口還在滲著黑血——若不是她一時沖動,大哥或許還能多撐些時辰。
窗外的雨又大了幾分,風卷著雨珠砸在窗紙上,發出“砰砰”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外面拼命捶打。廊下的燈籠被風撕得搖搖晃晃,昏黃的光透過濕透的窗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像無數只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她這出荒唐的鬧劇。
蘇宜歡深吸一口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想用疼痛壓下翻涌的悔意。可指尖的疼遠不及心口的灼痛,她一遍遍問自己:還有什么辦法?醫書她看不懂,解毒丹她煉不出,連最基礎的靈力疏導都做不好——她這個蘇家唯一的女兒,除了哭和添亂,還能做什么?
她站起身,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軟氈鋪的地面吸走了所有腳步聲,只有裙擺掃過妝奩的“窸窣”聲,在這死寂的屋子里格外清晰。目光掃過書架,最上層的《百草經》蒙著層厚灰,是她去年發誓要學藥理時翻了兩頁就丟開的;掠過針線籃,里面的鴛鴦帕繡了一半,針腳歪歪扭扭,像是被狗咬過;掠過墻角的雜物堆,斷弦的琴還擺在琴架上,去年生辰父親送的,她彈了三天就嫌累丟開了……
原來她這十八年,竟是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來的。
腳步猛地頓住,目光落在閨房最角落的舊木箱上。那箱子是她小時候裝玩具的,后來堆了些穿舊的衣裳,蓋布早就被蟲蛀了洞,露出里面斑駁的木紋。此刻箱蓋沒蓋嚴,留著道半指寬的縫,從縫里隱約能看見個白瓷瓶的影子,瓶頸上還插著半截蘸了墨的毛筆——是那瓶“歡樂多”!
蘇宜歡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猛地一跳,差點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她怎么忘了?昨夜匆忙間只倒了半碗,剩下的半瓶還塞在箱底!
她幾步跨過去,蹲下身時膝蓋撞到了地板,疼得她齜牙咧嘴,卻顧不上揉。手指抖得厲害,好幾次都沒捏住瓷瓶,好不容易才把它從舊衣裳堆里抽出來。瓶身冰涼,沾著些灰褐色的灰塵,是箱底積壓多年的陳垢。她把瓶子湊到耳邊晃了晃,里面傳來“嘩啦”的輕響,液體撞擊瓶壁的聲音清晰可聞,看來剩得還不少。
瓶口的半截毛筆還是她隨手插進去的,墨汁被綠色的粘液浸透,在瓶口凝成塊黑綠相間的硬殼,像塊發霉的琥珀。蘇宜歡盯著那硬殼,胃里一陣翻涌,下意識就想把瓶子丟回箱子——這東西太邪門了,氣味難聞,顏色詭異,劉藥師的話又在耳邊響起:“這破爛能解毒?簡直是笑話!”
可手指卻像被磁石吸住了,怎么也松不開。
腦海里突然閃過個模糊的片段——
還是暖季的時候,她剛煉出這鍋“歡樂多”,嫌它丑,就倒了些在院角的石桌上。第二天拔草時被荊棘勾破了手指,血珠子像斷了線的紅瑪瑙,順著指尖往下滴。她當時正心煩,抓著石桌邊緣就往下擦,指尖恰好蹭到了那攤已經半干的綠色粘液。
黏糊糊的觸感讓她惡心得不行,趕緊跑到井邊用皂角搓了三遍,可后來……后來那道深可見肉的傷口,竟在日落前就結了痂,三天后掉痂時連個淺印都沒留。她當時只當是自己體質特殊,還跟丫鬟笑說“皮肉長得比兔子還快”,壓根沒往那攤綠粘液上想。
可現在……
蘇宜歡的心跳得像打鼓,“咚咚”聲撞得耳膜發疼。她低頭看著瓶身,里面的綠色液體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幽的光,像極了毒沼里的死水。
如果……如果這東西不只是能壓制毒性呢?
大哥身上的傷,那些被毒沼巨蜥的利爪撕開的傷口,深的能看見白骨,劉藥師說毒素已經侵入肌理,傷口根本無法愈合,只會一天天潰爛下去。若是……若是把這東西抹在傷口上,會不會……會不會像她手上的小傷那樣,出現奇跡?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像野草瘋長,瞬間占滿了整個腦子。她甚至能想象出大哥的傷口開始結痂,黑血變成紅血,蒼白的臉漸漸有了血色……
“不行,不行……”她用力搖頭,想把這瘋狂的念頭甩出去。指尖的硬殼硌得她生疼,昨夜大哥喝下液體后,那瞬間蹙緊的眉頭又浮現在眼前。萬一……萬一這東西對內服有用,對傷口反而有害呢?萬一它能加速愈合,也能加速毒素擴散呢?
窗外的雨還在敲窗,像是在催她做決定。大哥臥房的方向依舊沒有動靜,靜得讓人心慌。蘇宜歡咬著下唇,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時間不多了,大哥的氣息怕是撐不了太久了。
最壞還能壞到哪里去呢?
她對著瓶身喃喃自語,像是在說服自己。反正已經是生死關頭,用了這東西,或許還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不用,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哥……
“死馬當活馬醫。”她突然想起三哥常說的這句話,以前聽著總覺得糙,此刻卻像道閃電,劈開了心里的迷霧。
對,死馬當活馬醫!
蘇宜歡猛地攥緊瓷瓶,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連帶著手臂都在微微顫抖。瓶身的冰涼透過指尖傳來,竟奇異地壓下了幾分慌亂,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些。
她不能就這么放棄。
哪怕只有一絲希望,哪怕這希望看起來像懸崖邊的獨木橋,她也得走過去試試。
她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拔下瓶口的毛筆。“啵”的一聲輕響,硬殼裂開,一股比昨夜濃烈十倍的惡臭瞬間涌了出來,像是腐爛的水草混著生銹的鐵器,直沖腦門。蘇宜歡差點吐出來,趕緊偏過頭,好半天才緩過氣。
瓶口對著光線,里面的綠色液體比記憶中更粘稠,在瓶底緩緩打著旋,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泥潭。她咬了咬牙,從針線籃里挑了塊最厚實的細棉布,小心翼翼地傾斜瓷瓶,讓液體滴在布上。
“滋滋——”
液體剛沾到棉布,就發出細微的聲響,原本潔白的布面迅速被染成深綠,邊緣甚至微微蜷曲起來,像是被什么東西腐蝕著。
蘇宜歡的心跳得更快了,手心冒出的冷汗浸濕了棉布的邊角。她盯著那塊布,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要去,必須去。
“大哥,對不起……”她把布輕輕折起來,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捧著易碎的琉璃。聲音帶著哭腔,抖得不成樣子,“如果……如果真的不行,你別怪我……我只是……只是想讓你活下來……”
她把折好的布小心翼翼地塞進懷里,緊貼著心口的位置,那里的溫度能稍稍焐熱冰涼的布面。剩下的半瓶“歡樂多”被她塞回木箱最深處,用舊衣裳蓋好——誰知道這東西以后還有沒用?先留著總是好的。
做完這一切,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擺上的灰塵,卻發現指尖還沾著點灰綠的痕跡。她沒去擦,就這么看著那點顏色,像是在給自己做最后的打氣。
推開門的瞬間,風雨裹挾著寒意撲面而來,吹得她鬢邊的碎發貼在臉上。廊下的燈籠被風撕得獵獵作響,昏黃的光在雨幕里忽明忽暗,照亮了腳下濕漉漉的青石板路。
蘇宜歡攏了攏衣襟,把懷里的布按得更緊了些。她的腳步有些踉蹌,踩在積水里,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裙擺,冰涼的感覺順著腳踝往上爬。可她沒停,一步一步朝著大哥的臥房走去。
恐懼還在,不安也在,可更多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她不知道推開那扇門后會看到什么,不知道自己這孤注一擲的舉動,會是把大哥從鬼門關拉回來的繩索,還是推他下去的最后一把力。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只會躲在家人身后哭哭啼啼。
雨絲打在臉上,冰涼刺骨,可她的心口,卻像燃著一團火。那火很小,很微弱,卻執拗地燒著,照亮了眼前的路。
就再試一次。
她在心里對自己說,也對遠方的大哥說。
就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