汛季的雨下得愈發沒有章法，時而如瓢潑傾盆，砸得窗欞嗡嗡作響；時而又似嗚咽啜泣，順著屋檐淌成一道道水簾，將整個蘇家大宅裹進一片濕漉漉的混沌里。蘇宜歡的鞋尖沾著回廊青石板上的積水，每走一步都帶起細碎的水花，在昏黃的廊燈下泛著轉瞬即逝的微光。

她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受驚的兔子，“砰砰”聲撞得肋骨生疼。懷里那只裝著“歡樂多”的白瓷瓶，此刻卻比燒紅的烙鐵還要燙人，隔著兩層衣襟都能感覺到那股若有若無的餿臭味，混雜著雨水的潮氣，在鼻尖縈繞不散。

從自己的閨房到大哥蘇臨風的臥房，不過隔著三道回廊，這段平日里走慣了的路，今夜卻長得仿佛沒有盡頭。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繃緊的琴弦上，稍不留神就會驚動所有人。她能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輕響，被風雨聲襯得格外清晰。

“就一次……再試這最后一次……”她對著漫天雨幕喃喃自語，聲音被風撕得粉碎。方才在閨房角落找到這半瓶“歡樂多”時，那股孤注一擲的勇氣，此刻正隨著不斷逼近的臥房大門一點點冷卻，只剩下冰冷的恐懼順著脊椎往上爬。

她知道這有多荒唐。劉藥師臨走前的叮囑猶在耳畔，字字句句都像淬了冰：“大少爺體內毒素與靈力正處于膠著，任何外力干預都可能引發反噬，萬不可亂喂藥石！”父親疲憊卻堅決的眼神，母親紅腫的眼眶，二哥蘇臨云翻書時指尖的顫抖，三哥蘇臨雨攥得發白的拳心……所有人的絕望與掙扎，都在提醒她這個舉動有多瘋狂。

可只要一想到方才透過窗縫看到的景象——大哥躺在拔步床上，臉色青得像浸了墨的宣紙，胸口那道被毒沼巨蜥撕開的傷口，邊緣的墨綠已經蔓延到了鎖骨，連劉藥師留下鎮住心脈的三根銀針，針尖都凝著化不開的黑霧——她就覺得喉嚨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喘不上氣來。

不能就這么等著。

這個念頭像根燒紅的鐵針，狠狠扎進她心里。她是蘇家最不成器的女兒，煉藥總出岔子，靈力操控一塌糊涂，從小到大都是被哥哥們護在身后的那一個。可現在，大哥倒下去了，爹娘被愁苦壓彎了腰，二哥三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不能再縮在后面了。

哪怕手里只有這瓶連名字都透著荒唐的“歡樂多”，哪怕這東西聞起來像爛掉的菜葉，她也得試。

臥房的門虛掩著，留著一道不足兩指寬的縫隙，里面透出的油燈光線被風雨揉得支離破碎。蘇宜歡屏住呼吸，指尖搭上冰涼的木門，指腹觸到門板上雕刻的纏枝紋，被雨水浸得滑膩。她側耳聽了聽，里面靜得只剩下風雨穿過窗欞的嗚咽，偶爾夾雜著母親壓抑的嘆息——想來父親和母親守了一天，實在熬不住，在外間的軟榻上歇下了。

機會就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氣，將懷里的瓷瓶攥得更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木門被輕輕推開時，發出“吱呀”一聲極輕的響，在這風雨交加的夜里，卻像驚雷般炸在耳邊。蘇宜歡嚇得渾身一僵，冷汗瞬間浸透了貼身的中衣。

等了約莫三息，里面沒有任何動靜。

她咬著下唇，貓著腰，像只偷食的小獸，躡手躡腳地溜了進去。

臥房里彌漫著濃重的藥味，苦得發澀，還混著淡淡的血腥氣，被潮濕的空氣一悶，壓得人胸口發沉。靠墻的矮幾上燃著安神香，三縷青煙本該筆直向上，此刻卻被某種無形的陰寒氣息攪得歪歪扭扭，在半空中打著旋，像三條掙扎的蛇。

蘇宜歡的目光第一時間就黏在了拔步床上。

帳幔被銀鉤掛在床柱上，露出里面躺著的人。蘇臨風的臉比白日里更青了，嘴唇烏紫得像淬了毒，眼窩深陷，顴骨突兀地聳著，往日里那股沉穩堅毅的英氣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衰敗。他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若不是那層薄薄的中衣還在微微顫動，幾乎要讓人以為他已經……

蘇宜歡捂住嘴，才沒讓哽咽聲溢出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掉，砸在手背上，冰涼刺骨。

她放輕腳步，一步一步挪到床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離得越近，那股從大哥身上散發出來的陰寒氣息就越重，像是冰窖里的寒氣，順著腳底板往骨頭縫里鉆。她甚至能看到大哥脖頸處暴起的青筋，都泛著淡淡的青黑色，像有無數條小蛇在皮膚下游走。

“大哥……”她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呢喃，指尖顫抖著想去碰他的臉頰，卻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的皮膚一定像冰塊一樣涼，她不敢碰，怕這一碰，就徹底碎了。

懷里的瓷瓶硌得手心生疼，提醒著她此行的目的。蘇宜歡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里的淚意被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取代。她從袖袋里摸出一把小巧的銀勺——這是她平日里喝甜湯用的，早上出門時鬼使神差地揣在了身上——又小心翼翼地拔開瓷瓶上的毛筆塞子。

“噗”的一聲輕響，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一股比在閨房里濃烈十倍的餿臭味猛地竄了出來，混雜著腐爛的草木氣息和鐵銹般的腥氣，瞬間彌漫開來。那味道霸道得驚人，連空氣中濃重的藥味和血腥味都被壓了下去，直沖腦門，嗆得蘇宜歡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差點當場吐出來。

她死死捂住鼻子，強忍著惡心，將銀勺伸進瓶里。墨綠色的液體粘稠得像化不開的膿，順著勺壁緩緩往下淌，還冒著細密的小泡泡，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看著就像某種毒蟲的分泌物。

蘇宜歡的手抖得厲害，銀勺里的液體晃來晃去，好幾次差點灑在床褥上。她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左手輕輕探過去，想將大哥的頭稍稍抬起些。

指尖剛觸到蘇臨風的后頸，就被那刺骨的冰涼驚得一顫。他的脖頸僵硬得像塊石頭，一點力氣都沒有，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讓他的嘴張開一條極小的縫。那股陰寒的氣息順著牙縫往外鉆，帶著股甜膩的腥氣，是靈力潰散、生機流逝的征兆。

“大哥，對不住了……”蘇宜歡的眼淚又涌了上來，混著心里的恐懼和愧疚，“這東西……這東西雖然難聞，可說不定……說不定真的有用……你忍忍，就一小口……”

她顫抖著將銀勺遞到大哥唇邊，小心翼翼地將那勺墨綠色的液體送了進去。液體剛碰到蘇臨風的舌尖，他的喉結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像是本能地想要排斥，卻連張開嘴的力氣都沒有。墨綠色的液體順著他的喉嚨滑下去，在蒼白的頸側留下一道轉瞬即逝的綠痕。

幾乎就在液體入喉的瞬間——

“嗡！”

一股更加濃烈的惡臭猛地炸開！

像是有無數只腐爛的臭蟲突然從蘇臨風的身體里鉆了出來，又像是打翻了陳年的糞坑，那股臭味帶著一種奇異的腐蝕性，連矮幾上燃著的安神香都“滋啦”一聲，火苗猛地矮了下去，青煙瞬間變成灰黑色，在空氣中扭曲成一團團丑陋的霧氣。

蘇宜歡被這股突如其來的惡臭熏得眼前發黑，踉蹌著后退了兩步，后背重重撞在梳妝臺的棱角上，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壞了！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聽到臥房的門“砰”的一聲被撞開了！

狂風裹挾著冰冷的雨水灌了進來，吹得油燈的火苗劇烈搖晃，房間里的光影忽明忽暗，墻上的影子張牙舞爪，像要活過來一般。

蘇臨云站在門口，渾身都被雨水淋透了，墨色的發絲狼狽地貼在額頭上，水珠順著他蒼白的臉頰往下淌，滴落在濕透的衣襟上。他手里還攥著一本被雨水泡得皺巴巴的醫書，書頁邊緣卷曲發黑，顯然是被他一路攥著沖進雨里的。

他的目光像兩道淬了冰的利刃，先是狠狠剜了蘇宜歡一眼，隨即猛地掃過她手里的銀勺和那只敞開的瓷瓶，最后落在床上蘇臨風的臉上。當那股鋪天蓋地的惡臭鉆進鼻腔時，他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眼底瞬間燃起了熊熊怒火。

“蘇宜歡！”他的聲音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又冷又硬，還帶著被雨水嗆過的沙啞，每一個字都像鞭子一樣抽過來，“你在干什么？！”

他幾乎是瞬間就沖了過來，速度快得像一陣風，帶起的氣流卷起了地上的水珠。蘇宜歡甚至沒看清他的動作，手里的銀勺和瓷瓶就被他一把奪了過去。

“啪”的一聲，銀勺被他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在這死寂的房間里格外刺耳。他擰開瓷瓶的塞子，只聞了一下，臉色就難看到了極點，像是吞了只蒼蠅，又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噎住了。

“這是什么？！”蘇臨云舉起手里的瓷瓶，瓶口對著蘇宜歡，那股濃烈的惡臭再次撲面而來，“你是不是又給大哥喂了這鬼東西？！”

蘇宜歡被他吼得一哆嗦，往后縮了縮，后背緊緊貼著梳妝臺的棱角，疼得她眼眶發紅。被二哥發現的恐懼，對大哥病情的擔憂，還有一絲做了錯事的心虛，像無數只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臟，讓她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我……我……”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像是堵著一團棉花，怎么也發不出聲音。

外間傳來一陣慌亂的響動，顯然是被這邊的動靜驚醒了。蘇振南和蘇夫人趿著鞋快步走了進來，兩人都是一臉驚惶，身上的衣衫還帶著褶皺，顯然是剛從睡夢中醒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蘇振南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可當他聞到房間里那股令人作嘔的惡臭，看到蘇臨云手里的瓷瓶，以及蘇宜歡通紅的眼眶時，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歡歡，你又在胡鬧什么？！”

蘇夫人的目光第一時間就投向了床上的蘇臨風，看到他依舊昏迷不醒，臉色青得嚇人，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撲到床邊就想抓住兒子的手，卻又怕碰壞了他，手在半空中抖個不停，眼淚瞬間涌了出來：“臨風……我的臨風……這是怎么了？這是什么味啊？歡歡，你給你大哥喂了什么？！”

蘇臨云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顯然還在極力壓制著怒火。他死死攥著那只瓷瓶，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縫間都滲出了血絲。他看著蘇宜歡，眼神里充滿了失望和憤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娘，您別激動。”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可那緊繃的下頜線卻暴露了他內心的波瀾，“您先看看大哥怎么樣了。”

蘇夫人這才如夢初醒，趕緊撲到床邊，顫抖著伸出手，探向蘇臨風的鼻息。當感覺到那微弱卻依舊存在的氣息時，她緊繃的身體才稍稍放松了些，眼淚卻流得更兇了：“還有氣……還有氣……”

蘇宜歡看著眼前這混亂的一幕，心里又悔又怕。她知道自己闖禍了，闖了個天大的禍。可當她的目光掃過大哥胸口那道傷口時，瞳孔猛地一縮。

就在剛才那股惡臭炸開的瞬間，大哥傷口邊緣那片墨綠，似乎……似乎淡下去了一絲？雖然只是極其細微的變化，快得像錯覺，可她看得真切，那原本濃得發黑的綠色，像是被什么東西稀釋了一點點，透出了底下蒼白的皮肉。

而且……大哥的手指，好像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爹！娘！二哥！”蘇宜歡突然喊了出來，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急切，“你們快看！大哥的傷口！還有他的手！他好像……好像動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齊刷刷地投向蘇臨風的傷口和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蘇振南快步上前，眉頭緊鎖，仔細盯著那道傷口。蘇夫人也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兒子的手指。蘇臨云也愣住了，臉上的怒火僵住了，順著蘇宜歡的目光看了過去。

臥房里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窗外嘩嘩的雨聲，和那股依舊彌漫在空氣中的、令人作嘔的惡臭。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每個人的心臟都提到了嗓子眼，連呼吸都忘了。他們死死盯著床上的人，期待著奇跡的發生，又害怕那只是蘇宜歡慌亂中的錯覺。

汛季的雨還在下，敲打著窗欞，也敲打著每個人懸到了極致的心。而那瓶散發著惡臭的“歡樂多”，此刻正被蘇臨云死死攥在手里，像一個解開謎題的鑰匙，也像一個隨時會引爆的炸藥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