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歲那年，總角初束，踩著暮春殘留在青石徑上的落英，溜進御花園西隅的暖閣。撞見的那一幕，猶如冰棱刺破琉璃盞——人人稱頌的帝后情深，原是敷著金箔的殘卷。
宮人們總說，陛下與皇后是從《關雎》詩頁里走出來的璧人。元宵夜宴上，他親手為她簪的鳳凰銜珠釵，讓滿殿命婦的釧鐲都失了顏色；南巡時龍舟上并轡觀潮的剪影，被畫師摹成《帝后諧游圖》懸于乾清宮，畫中云紋綾羅間，他指尖似有若無搭在她腰間。連太傅講《詩經》時，都指著卷首插圖嘆：“此乃‘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的天家典范。”
然而此刻，母后將一碗冰糖雪耳羹推至御案前，鬢邊珍珠步搖隨動作輕顫，如墜露的白蓮。“今夏蓮子新采，陛下嘗嘗？”她聲線柔得像江南煙雨中的吳儂軟語，指尖蔻丹卻在白玉碗沿刮出細不可聞的聲響。父皇握著朱筆的手頓在奏折上，目光未離朱砂批注半分，只從喉間逸出個“嗯”字。指節叩擊案幾的力道，震得青瓷碗沿的金箔紋泛起細碎的光，倒像是給誰遞了個無聲的暗號。
暖閣外的蟬鳴陡然尖利起來，我躲在太湖石后，看見母后垂落的指尖在碗沿劃出月牙痕。待父皇終于抬眼，目光掠過她的臉時，卻像透過一層水紋——那漠然比看兵部八百里加急奏報時更甚。她下意識伸手想拂去他肩頭的海棠花瓣，他卻本能地偏了偏身子，廣袖掃落案上的青銅鎮紙。“陛下龍體為重，”她慌忙拾撿，低垂的睫毛在眼瞼投下顫動的影，“臣妾……告退。”鎏金屏風將兩人身影割裂的剎那，父皇盯著那碗漸漸凝出薄冰的雪耳羹，用銀匙攪了許久，卻始終沒送入口中。檐角銅鈴在穿堂風里輕響，驚飛了梁間新筑巢的燕子，也驚落了我眼中那層名為“天倫”的金粉。
后來我才懂，那碗雪耳羹里沉的不是蓮子，是母后未曾說出口的歲歲年年。他們的“典范”，不過是祭天儀式上并轡而行的玉輅金輦，是太史令筆下不容置喙的“帝后同心”，是用江南貢緞與東珠糊成的琉璃蜃樓。而七歲的我在太湖石后，第一次看見琉璃碎裂時的寒光——原來鳳冠霞帔下也有化不開的霜，九五之尊的溫情多半是演給天下人的皮影戲。
三年后的孟秋，母后崩逝。梓宮出殯那日，秋雨裹著紙錢灰漫天飄飛，將皇城染成一幅褪色的水墨畫。父皇親自扶柩，玄色喪服被雨水浸得發亮，緊貼著嶙峋的脊骨，像一副失了血肉的墨色骨架。他執意徒步走在梓宮旁，皂靴踩在青石板上發出“嗒、嗒”的聲響，那節奏規整得如同丈量宮墻的尺度。隨駕老臣們抹著淚唏噓：“陛下情深至此，實乃我朝之福。”可他們沒看見，他垂落的袖中，指尖正死死掐著母后生前最愛的那副翡翠護甲，青玉上深深嵌著幾道月牙血痕。
這場鋪天蓋地的哀榮之下，是悄然漫延的血色風暴。三日后，翰林院因冊文“譯刻不慎”，滿院官員鎖入天牢。白發蒼蒼的掌院學士被鐵鏈拖過丹墀時，哀嚎驚飛了螭首上的寒鴉。數十位官員因百日喪服織錯了紋樣，在菜市口問斬，鮮血順著青石板的溝壑蜿蜒，與秋雨混作暗紅的溪流，漫過監斬官靴底的纏枝蓮紋。長兄不過在靈柩前盹了片刻，便被父皇怒斥“全無至性”，那聲斷喝震得廊下銅燈劇烈搖晃，燈油濺在孝衣上燒出焦黑的洞。一年后，皇兄在東宮郁郁而終，靈堂遺照上的面容蒼白得像一張未著墨的素絹。
母后離世百日，有方士進言可筑通天臺以通陰陽。父皇當即下旨，要在皇城西北起一座萬丈高臺，金磚為基，玉柱為梁。我初立太子，隨駕聽政那日恰逢暴雨如注。父皇端坐蟠龍金椅上，鎏金燭臺的光映得龍袍似在火焰中翻卷。群臣跪在丹陛之下，雨水順著烏紗帽檐流成水簾，卻無一人敢抬袖拭擦。傳旨太監尖細的嗓音刺破雨幕：“臺成之日，便是皇后魂歸之時！”我望著雨中瑟縮的群臣，忽然想起母后臨終前那句氣若游絲的話：“你父皇從未愛過我，他愛的是灼月。”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抬眼望去，通天臺的圖紙正攤在御座后的紫檀木案上，圖中高聳入云的臺閣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鎏金勾勒的飛檐仿佛要刺破宣紙，直插九霄。皇帝枯瘦的手指撫過圖紙上的朱筆批注，未干的墨跡暈染出細小的褶皺，如同他眉間深嵌的川字紋。
燭芯“噼啪”爆響，炸開一朵燈花。他猛地一顫，袖中那副翡翠護甲滑落，“當啷”一聲砸在圖紙上。那是阿月生前最愛的物件，此刻在跳動的燭火下綠得近乎詭異。他顫巍巍拾起護甲，貼在蒼老的臉頰上，冰涼的玉質讓他喉間溢出一聲嘆息，驚散了檐下避雨的寒鴉。
“阿月……”他忽然開口，聲線沙啞得像老樹皮擦過青磚，“這雨，倒與你走那日一般大。”殿外驚雷炸響，雨水順著螭吻的獠牙傾瀉而下，他卻渾然不覺，只將圖紙緊緊抱在懷中，指尖深深掐進畫紙，仿佛要將那座高臺揉進血肉里。“我要建一座高臺，一座能通天的高臺……”話音未落，一陣狂風卷著雨絲撲入殿內，吹得燭火明滅不定，他的身影在殿墻上忽大忽小，像被囚在琉璃盞中的孤魂。
“等臺成了，你就能聽見我的聲音了吧？”他突然笑起來，笑聲里混著哭腔，震得案上圖紙簌簌作響，“這萬里江山都是朕的，可朕連見你一面都求不得……”雨勢愈發狂暴，拍打琉璃瓦的聲響如萬馬奔騰，唯有他喃喃的囈語在空蕩的大殿里回蕩，一圈又一圈，繞著通天臺的圖紙，繞著那副冰涼的翡翠護甲，繞著那個叫“灼月”的名字，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整個皇城都困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