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冬的寒風(fēng)裹挾著細碎的雪花,掠過太液池的冰面,隱約可見一團暗紅色的影子在冰下浮動。那正是昨夜被發(fā)現(xiàn)的宮女綠痕——三日前,她還在御花園的梅樹下,顫抖著向我遞來一方染血的帕子,帕角上繡著半朵殘敗的并蒂蓮,聲稱是在母后生前的寢殿地磚下找到的。而此刻,她的尸身如同一片枯葉,漂浮在結(jié)著薄冰的湖面,腕間那串本屬于母后的珊瑚手串已不翼而飛。
“失足落水?”我捏著內(nèi)務(wù)府呈上來的驗尸奏折,指尖在“意外”二字上碾出褶皺。窗外,兩名小太監(jiān)正用竹篙將綠痕的尸身推向岸邊,冰裂聲夾雜著他們刻意壓低的議論:“聽說她男人昨兒剛被發(fā)配到苦寒之地,她娘家人……嘿,半夜里遭了匪,全都沒了。”
黑衣人踏碎積雪的聲響仿佛仍在耳畔。三日前的深夜,我派去保護綠痕家人的暗衛(wèi)回報,說剛到巷口就見一團黑影如鬼魅般掠過屋頂,待沖進去時,滿院皆是刺鼻的血腥氣。綠痕的老父倒在水缸邊,手里還攥著半塊沒來得及咽下的窩頭,她年僅六歲的侄子被掐死在搖籃里,鮮血順著炕沿滴在繡有“長命百歲”的虎頭鞋上。這哪里是匪患,分明是斬草除根的絕殺。
御書房的暖閣里,父皇正對著通天臺的沙盤喃喃自語。他鬢角的白發(fā)又添了幾縷,明黃的龍袍松垮地掛在身上,活像套在枯木上的華裳。案頭的奏折堆成小山,最上面那封是北疆急報,稱匈奴騎兵已越過陰山,邊軍請求增兵十萬——他卻看都沒看,只執(zhí)著金簪在沙盤上戳戳點點,仿佛那座用民脂民膏堆砌的高臺,真能通天徹地。
“父皇,”我垂首踏入,聲音放得極柔,“外面雪大,龍體為重。通天臺的圖紙臣已命工部重新繪制,您看這飛檐的弧度,是否比先前更合心意?”
他頭也不抬,指尖蘸著朱砂在沙盤邊緣畫圈:“阿月說過,要能看見北斗七星……這臺基得再高十丈。”話音未落,咳出的血點濺在“天權(quán)星”的位置,像朵驟然綻放的妖異紅梅。我連忙遞上繡帕,目光卻掃過他腕間——那副本該屬于母后的翡翠護甲,此刻正牢牢套在他枯瘦的指節(jié)上,青玉里嵌著的血痕愈發(fā)深沉。
自綠痕一家橫死后,朝堂的風(fēng)向悄然生變。戶部尚書遞上的奏折里,隱晦提及通天臺已耗銀五千萬兩,河南又鬧了春荒,易子而食的卷宗擺在案頭,父皇卻只批復(fù)“知道了”三字。御史臺的老臣們噤若寒蟬,唯有新科狀元郎不知深淺,在朝上諫言“罷臺恤民”,當(dāng)場被父皇下令杖責(zé)八十,拖出午門時血沫子灑了一路,第二日便傳來斷氣的消息。
我跪在丹陛之下,為那狀元郎求情時,故意讓袖中的玉佩滑落在地。那是母后臨終前塞給我的,羊脂玉上刻著“安”字,此刻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父皇息怒,”我叩首在地,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悲戚,“學(xué)子言雖過激,卻是忠君愛國之心……通天臺乃父皇為母后所筑,天下臣民皆感念圣恩,若因一言而傷了和氣,恐寒了天下士子的心。”
父皇盯著玉佩,眼神忽然迷離起來,仿佛透過我看見了另一個人。良久,他揮了揮手,聲音沙啞:“拖下去,別死在宮里。”
我知道,他的“仁慈”不過是錯覺。當(dāng)我轉(zhuǎn)身時,瞥見他偷偷將一枚赤金符牌塞給貼身太監(jiān)——那是調(diào)動皇城司暗衛(wèi)的信物。綠痕的死,他不是不知道,甚至可能……親手授意。
夜色漸深,我在東宮的書房里鋪開輿圖。燭光下,北疆的狼煙標(biāo)記被朱砂圈出,而通天臺的位置則用墨筆重重描了個叉。暗衛(wèi)呈上的密信攤在案頭,上面列著二十三位愿意聯(lián)名上奏的御史與將軍,為首的正是當(dāng)年被父皇斥為“無至性”的長兄舊部。
“太子殿下,”心腹幕僚低聲道,“通天臺的民夫又逃了三千,江南漕運因苛捐罷了市,連宮里的太監(jiān)都在私下議論……”
我打斷他,指尖劃過輿圖上的黃河渡口:“讓他們議。傳我的令,撥一萬兩白銀去修繕通天臺的琉璃瓦,再挑三百秀女送入浣衣局,就說……是為了給臺成之日增添祥瑞。”
幕僚愕然抬頭,我卻笑了。父皇要用民血筑臺,那我便助他一臂之力,讓這臺筑得越高,他摔得越慘。當(dāng)天下百姓都在通天臺的陰影下啼饑號寒時,當(dāng)滿朝文武都看著他為一個已逝之人癲狂時,這萬里江山的民心,自然會一點點流散。
窗外的雪又大了些,我望著御書房方向那點昏黃的燈火,想起綠痕死前塞給我的那張紙條,上面用指甲劃出歪歪扭扭的字:“灼月……是西涼的公主……”
西涼。阿舅當(dāng)年鎮(zhèn)守的西北。通天臺圖紙上那指向北斗的飛檐,還有父皇腕間那副浸了血的翡翠護甲。這些碎片般的線索,似乎正在編織一張巨大的網(wǎng),而網(wǎng)的中心,藏著一個足以顛覆皇權(quán)的秘密。
我將紙條湊到燭火上,看它化作灰燼。明日,該讓工部侍郎“不小心”把通天臺的預(yù)算再報高兩成了。父皇越沉迷,這把懸在他頭頂?shù)牡叮驮戒h利。想到這里我嘴角浮起疑似難以察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