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宣十六年五月初五,定鼎門高闊的城墻如巨人伸開臂膀,黑壓壓的守軍沿墻垛森然列陣。
守軍三步一崗的鐵甲映著冷光,與城內街市的煙火劃出涇渭分明的界限。
隱約彌漫到城墻根的艾草香,偶爾引得某個年輕士卒鼻尖微癢。
自城南定鼎門至宮門口,十里長街盡是嘈雜的叫賣聲。
挎著竹籃的粗布婦人在菜攤前挑揀菖蒲,寶馬香車的高門繡簾后,貴眷們不時探出半張敷粉的臉來看熱鬧。
往南宮口去的大道被兩邊小販的攤子占去不少位置。行人側著身子如梭子蟹游走其中,馬車更是夾在道中里艱難蠕動,卻有兩個騎馬的女子從人潮中破開一條窄道,衣袂掠過,掀起一片詫異的注目。
打頭那位騎著淺棕色汗血寶馬的坤道,年紀大約而立出頭,穿戴古樸。
石墨灰色紗衣外罩衫,內里是白色道袍。頭發梳的烏黑油亮,挽著高高的發髻,頭頂戴著黑白太極圖的道家發冠,鬢邊沒有一絲碎發,懷中隱約掛著一塊茶碟大小的盤狀古玉。
另一位乘白駒的年輕娘子,瞧著年方二八,服飾皆是大興王朝現下時興的款式:
滄浪青長裙配淺草色衫子,外搭米白寶花紋直領褙子,藏青色披子斜斜地搭在身上。
她梳著高高的馬尾,只系一條天縹色發帶,沒有多余的配飾,后腰上挎著兩把相差無幾的佩劍。
年輕娘子不知瞧見什么,忽然喝馬快行,奈何人頭攢動,馬兒寸步難行,那年輕娘子居然棄馬而行。
她從馬背而起,一躍數十步,使出披子將一個瘦高如扁擔的長臉百貨郎捆住。
“奉安!”
道士邊喊邊揚起拂塵,拂塵在半空中化出個圈,白駒立刻剎住立正。
蕭瀧回頭沖道姑莞爾一笑,“師姑莫怕!”
道士無奈地松了口氣,誰知白駒急剎時竟讓身后的毛驢追了尾,驢車上七八個竹筐全部飛了出去,竹筐里的活魚七零八落地四處撲騰。
“哎呦,這位俠女,我這就把那瞎婆子的錢還回去,您就饒了小的吧。”
蕭瀧看著躺在地上蜷縮的如河蝦一般的貨郎,面色流露出一絲鄙夷。
“你倒是招的挺快。”
蕭瀧一松開披子,那長臉貨郎連滾帶爬地折回賣菜的半瞎婆子那,悄無聲息地把錢放回匣子里。
這邊事情剛了結,那邊更是撞得人仰“驢”翻,趕驢的伙計邊罵邊撿,嘴里嘟囔著,“這可是司禮尚書崔府的供魚,我看你們你們都活膩歪了不是?”
原本想占小便宜趁機偷魚的路人,聽了這話都訕訕地把拾起來的魚還給趕驢的伙計。
蕭瀧連忙道歉,趕來幫小販抓魚。
“哎呀!煩死了,這么惡心的東西,腥臭不堪,你們愣著干什么?趕緊給它丟出去啊!”
馬車里隱約傳出咒罵聲,想必是哪家的貴人被撲騰進去的魚驚到了。
趕馬車的車夫剛安撫好受驚的馬,手忙腳亂地駕著車,無暇顧及。
隨行的丫鬟一看就是從小在主子屋里長大,沒下過廚房,哪見過這種活魚亂竄的場面?各個躲得離馬車遠遠的。
蕭瀧趕忙上前幫忙,掀起簾子就抓。
裴羨乘于車內,只見一只挽起袖子的胳膊伸進馬車,隱約看到一襲墨色的束發馬尾。
裴羨正想看看是哪家的浪蕩少年,在街上招貓逗狗,惹出此等禍事。
“哪里來的……”他手拿湘妃骨折扇,將簾子完全挑起。
“鄉野村夫”四個字還未道出,徐徐入目的是一位面若白玉瑩潤、臉頰透著櫻粉,丹鳳眼配遠山眉,天庭飽滿、骨相清麗的二八少女,正在平其息氣。
裴羨心道:此女氣度確實不凡,也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千金,不過在街上橫沖直撞擾亂民生,未免太紈绔了些。
裴羨雖然遠在河東聞喜,但是對東都的風俗也算了解。
東都城內常駐異邦異族,文化包容,民風開放。對女子并不嚴苛,女子在街上騎馬或是出門玩樂,都是常見現象。
蕭瀧原本想抓完魚再表明歉意,誰成想這人上來就罵。
這小子看起來已然弱冠之年,面容姣好,衣著華麗,一身明黃色衣袍,也算是玉樹臨風吧!居然膽小如鼠,真是可惜。
“白長這么大個兒,幾條活魚就嚇傻啦?”
既然你上來就罵,那就別怪我先禮后兵咯!
蕭瀧站在馬車車窗前面,歪頭看向里面的裴羨,彎著眼睛含笑相問:“方才,你是想說哪里來的野丫頭吧?”
裴羨整理好衣衫,好聲好氣地回道:
“姑娘,你在街上橫沖直撞驚擾了馬匹,旁人生氣也是應當的吧?”
蕭瀧正要與其理論,只感到身后刮來一股怪風。
幾乎是躲閃轉身的瞬間,聽聞道長大喊一聲:“小心身后!”
霎時間,裴羨看到馬車窗口站立的女子轉至一側,日光和刃光扭曲到一起,迸入馬車。
刺客竟然是方才路邊擺菜攤兒的半瞎婆子!
這半瞎婆子不知道什么時候趁著人多繞到蕭瀧身后,伺機刺殺,可惜被人提早發覺,未能一發命中。
雖然知道落了下乘,再行刺實屬機會渺茫,卻也只好繼續追殺,畢竟她來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萬一就差這一哆嗦,事成了呢?
蕭瀧躍至馬車頂部,那婆子緊追而至,兩人在裴府馬車頂部糾纏起來。
“奉安!”道長正要上前幫忙,只見蕭瀧飛快地沖她搖了搖頭。
瞽婆手中的白刃比匕首長,似劍卻比平常的佩劍要短,短劍上的紋路凹凸不平,多處折轉,應當是魚腸劍!需得速戰速決!
蕭瀧使出雙魚佩劍,摩挲劍柄,卻未拔劍。她用劍鞘先守后攻,瞽婆畢竟年事已高,又是三流武藝,三不五下就被制住。
還未等蕭瀧將其綁起來,這半瞎婆子就咬舌自盡了,嘴角的鮮血流至下頜的一枚赭石色痦子上,將其包裹后繼續往下淌。
她只好將這婆子先挪到地上,尸首落地的瞬間,馬車頂部終于支撐不住塌陷下去。
馬車里蕩起木屑塵霧,幸而裴羨早已提前挪至馬車角落的坐席,并未被砸中。
他用衣袖掩住口鼻,忍不住道,“你這野丫頭,未免太能闖禍了,虧得本公子早有防備。”
蕭瀧也挺不好意思的,本來活魚跳車的事情算不得什么危害,但是當街遇刺牽連到旁人,心里是過意不去。
“咳……咳咳咳……抱歉,我并非有意。”
裴羨看著她灰頭土臉的樣子,也不忍責怪,掀開馬車簾,道長正在和剛趕來的金吾衛交談。
他隨即喚了馬車旁邊候著的、魂兒被嚇飛的小丫鬟,讓她從袖中掏出一方干凈的絹帕,遞給蕭瀧。
“不必多言,本公子看你也有難處,此事便罷,既然你得罪了人,出門在外,凡事更要謹慎小心。”
蕭瀧頷首,胡亂擦了一通身上的木屑便翻出馬車離去。
“師姑,讓您受驚了。”
道長搖了搖頭。
“無礙,吾亦未料到這些人居然會在皇城安排刺殺。”
其實二人自青城山到東都,經過峽州時已經遇刺過一次。
“是啊,我也想不通。峽州境內治安混亂,安排刺客也算合乎情理,可東都有金吾衛十二時辰日夜巡察。
況且峽州遇刺時,來者有十二個精銳死士,到了東都,反而只派了一個半瞎的婆子,雖然武藝不俗,但是功力有限,幾乎沒有贏面。”
蕭瀧正思忖著,道長輕嘆了口氣道,“方才你在馬車里,我已經和趕來的金吾衛說明你我的身份和緣由,他們先將那婆子的尸首帶回去了,我們現下趕快進宮復命,這里不便多留。”
“是,奉安明白。”
來客絡繹不絕,店主迎來送往的云韶府門樓上,方才的長臉貨郎一改諂媚窩囊之色,原先河蝦般佝僂著的肩背,現下挺得筆直如門板。
他面無表情,用拇指大小的筆在寸紙上寫下幾個小字。接著,他將寫好的信紙裝在一只靛灰色鴿子身上。
放出飛鴿后,他死死地盯著樓下乘馬趕往南宮門去的二人,雙唇緊閉,幾乎用鼻腔擠出幾個顫抖的字音。
“娘,孩兒……一定、一定讓您瞑目!”
東都的一處小閣內,焚香繞梁,雅音余余。
一雙筋骨分明的男人的手,正在擦拭空蕩的竹木鳥籠。
忽而傳來一聲鳥鳴,閣內飛入一只靛灰色的鴿子。
男子輕車熟路地用掌心的谷物安撫投喂鴿子,另一只手取出信紙,打開以后,紙上寫著九個小字:
“謀敗,瞽婆戕,雙劍未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