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載未歸,宮中早已物是人非。紫微宮地廣人稀,帝妃眾人早已遷居西邊的上陽宮。
當年皇嗣案疑點頗多:四位皇嗣在太液池旁,近半百余專門照看的宮人竟都被差走,無一人目睹案情經過。
神龍殿內,景宣帝伏在案前批閱奏折,他用指腹反復摩挲上面的幾個字,崔妙真則在殿中央回話。
“回稟圣上,奴婢從前兒夜里,領好幾個能干的姑姑們,嚴刑拷問那幫太監足足十二個時辰……追究起來就是一問三不知,蹴鞠似得你踢我身上,我踢他身上?!?/p>
崔妙真也沒想到,這么多人居然愣是套不出一點重要線索,少數人忠心如鐵桶,多數人真是不知曉,只是奉命撤下。
景宣帝冷笑一聲道:
“傳鞠,只會傳給自己人,沒有人會傳給外人。”
崔妙真不言,景宣帝嘆了口氣,擺擺手讓她下去,接著,他執朱筆在“二童皆死于鈍物擊首,腦裂半毀,方棄于水中?!边@行重重地畫上一個圈。
朱色的水跡隨著毫鋒的按壓慢慢下滲、穿透。
約摸大半晌,殿內才宣司禮監掌印趙岳擬旨,給皇嗣案定了性:當值的太監玩忽職守,三皇子、四公主溺斃。
司禮監內,幾個秉筆太監在內議事,院里灑掃的小太監們,也忍不住交頭接耳。
“這就結案啦?這可是一下死了兩個皇嗣呦!我聽太醫院搗藥的小惠子說,三皇子半拉腦袋都敲沒啦!”
擦水缸的太監惋惜地哀嘆,旁邊掃落葉的太監可沒這么有同理心。
春日里本該到處抽綠,如今竟讓陣陣狂風活生生捋下好多嫩葉。
他一邊掃一邊嘟囔著,“不然怎么辦?老百姓不知曉,咱幾個還看不清楚嗎?
面兒上看,他是個九五之尊。其實想吃碗臊子面,也得經過幾十號人同意。他讓那姓崔的燒水丫頭去動私刑,不還是屁都問不出來?”
擦水缸的太監咂了咂舌,這話雖然刻薄,卻是事實。
“咱這位皇上也不容易,當年未及弱冠就被薅來東都登基。當時都說他是冷門宗親撿大漏,誰料想會有如今這般田地?還不如安安穩穩在封地當藩王,比現在過得滋潤不說,起碼能保全孩子的性命?!?/p>
話音剛落,又起一陣大風,好不容易掃凈的院子又被風刮得亂七八糟。
掃地的太監不耐煩地說:“你還擔心上他了?你睜開你那樹干皮小眼兒好好看看,你在哪當差?”
二人不歡而散,默不作聲地繼續埋頭干活。
景宣四年四月初十,圣旨下令,遷居西宮上陽宮。
以司禮監趙岳為首的一眾太監均留置紫微宮,另起校檢地官中大夫貝州刺史清河縣開國伯崔統之女——崔妙真,暫為司禮尚書,帶領一眾女官、宮女隨帝妃遷宮。
這一“暫為”,就是十二年。
紫微宮至上陽宮正門,守衛森嚴,著鐵盔的將士們,似乎比平日多出許多,各個瞪大雙眼,耷拉著嘴角。
“末將拜見奉安公主。”
守門的將領垂首行禮,眼角卻忍不住偷瞥向蕭瀧腰側雙劍,看來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不其然,蕭瀧正要向前走,那將領忽抬聲道:“公主腰間雙劍,按《金吾衛令》該交由末將暫為保管。”
話音未落,蕭瀧笑著接話:“此乃師傅所贈法器,吾十二年從未離身。”
誰知這將領竟然絲毫聽不進去,“利刃就是利刃,末將只能秉公執法,公主殿下,得罪了!”
他邊說邊揮手,示意手下之人上前硬奪。
迎面上來兩個守衛,蕭瀧按住后腰的劍柄飛速側身躲過,下面的人看蕭瀧有所抵抗,也不敢真硬來。
神仙斗法,小鬼遭殃。
畢竟都是小兵小卒,當差就為了混口飯吃,犯不著為了上面的人得罪公主。
抱玉相師蹙了蹙眉,依然雙目緊閉,看樣子對此事不甚厭煩。
雙方站定以后,蕭瀧面不改色地回道:“吾看你年輕,可是不知?”
“景宣四年,吾奉旨隨師出宮。拜師當日,元清道長親賜法器,名曰雙魚佩劍,正是此物?!彼謸徇^劍身。
“父皇特許隨身,無論何時,何地,何人,都無權下這兩把劍?!?/p>
蕭瀧頓了頓,語調輕揚?!澳憧墒窍胍怪??”
皇權特許,其實金吾衛軍都是記錄在案的,否則如何執行?這點蕭瀧心里也清楚,只是眼下敲打敲打他便是,沒工夫跟他在這掰扯。
那將領聽到最后一句,脊背一僵。
這些他當然知道,只不過聽從上面的吩咐,本想先扣下此劍,假意是忘了這茬陳年舊事,待任務完成以后再送還,誰知道這山里出來的公主竟如此不好糊弄!
他這才連忙賠笑:“是末將糊涂了,公主請進。”
蕭瀧和抱玉相師行走在長長的夾道之中。夾道兩邊的高墻,直挺挺地向前蔓延,在目光所及的最遠處,匯作一個點,那個點依然不是出口。
曾有諫言:“騎不得成列,車不得方軌?!敝G官以為,行走其中有損天子威嚴,勸皇帝遷回紫微宮。
蕭瀧卻覺得建造此宮者,必然深諳朝堂之道。高墻窄道利于巡邏治安,避免窩藏奸寇。
“臣,司禮尚書崔妙真,拜見奉安公主。”
提象門處,崔尚書早已恭候多時。
她身量偉岸,體態豐腴,著朱色官服,面龐圓潤,臉上絲毫沒有不耐之色,禮數周全、不卑不亢。
“崔尚書請起,這位是我師姑,元清道長的師妹——抱玉相師。”
蕭瀧表明抱玉相師的身份,崔妙真自然以禮問之。
“坊間都知曉,您是我大興王朝第一相師。從前您在神龍殿面圣的時候,我還為您奉過茶呢!一別十二年,抱玉相師可曾安好?”
抱玉相師這才睜開一直緊閉的雙目。
“多謝崔尚書掛懷,本道一切安好,無需多禮?!?/p>
說完,抱玉相師又閉上雙目。
崔妙真暗想:這抱玉相師果然是修道真人,和十二年前相比竟然音容不改。
問禮寒暄過后,崔尚書派身邊的女官,引抱玉相師至三清殿休沐,自己則領蕭瀧去觀風殿面圣。
觀風殿內——
“瀧兒,你回來了?!?/p>
“兒臣蕭瀧,拜見父皇,愿父皇萬壽與天齊?!?/p>
只見景宣帝倚在龍椅上,翻找著案上的奏折,接著他抽出一道題為黃河水患的折子。
這黃河水患,蕭瀧在滎陽官驛有略有耳聞,當時送這道折子的官差也剛到驛站,現在這折子卻壓在御案下。
都道父皇十日才上朝一次,也不常過問政事,如今看來,父皇恐怕比內閣那幫人消息還來得快些。
“下面的人來報,今天你在定鼎門又遇刺一回?”
他又接著問,“那瞽婆用的可是魚腸劍?”
蕭瀧回話:“兒臣觀其劍身紋路,確是魚腸劍,與峽州刺客所用兵刃不同。”
“瞽婆只有三腳貓的功夫,可峽州刺客訓練有素,戰能列陣,不像是江湖之流,倒像是……官兵?!?/p>
景宣帝稍加思索又問:“峽州之事,你可查到有什么線索?”
“兒臣掩藏死士尸身時,發覺他們身上都有相同的刺青。刻著‘光復閣’字樣,應當是前朝逆黨余孽的標記?!?/p>
景宣帝猛地坐直:“前朝已經亡了三百多年了,這幫人竟還沒放棄掙扎,竟還代代相傳起來!”
其實明眼人都知道,時隔上百年,光復閣恐怕早已易主,掛羊頭賣狗肉而已。
擱下奏折,景宣帝這才通體打量了一番蕭瀧,不由得贊嘆,“吾女風姿綽約,實乃真龍天鳳之相!”
他朗笑數聲,“甚好!當年隨師出宮遠行,不過三尺稚童,猶不及汝佩劍所長,今已亭亭,可擎天地矣。”
蕭瀧看著父親眼里泛出的熱氣,明眸一轉:“父皇久未見兒臣,怎知未認錯?”
景宣帝敲蕭瀧一個腦瓜崩,破口笑斥:
“兔猻,你長得跟朕年輕時候一個樣兒,朕能不知道?你師傅每年上元節來宮中礁壇,都會給朕帶一副你的畫像,你每歲之變化,朕豈能不知?”
蕭瀧正要回話,一個宮女速速從殿外跑進來。
“啟稟圣上,太醫院來報,賢妃娘娘這會子怕是不行了,最多還有幾個時辰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