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懸于浩瀚碧波之上的浮玉島,宛如一塊被天地精心雕琢的溫潤古玉,常年浸潤在濃郁得化不開的靈氣之中。島心深處,蘊藏著舉世罕見的“浮光玉”礦脈,其玉髓蘊含的奇異靈韻,不僅能滋養神魂、洗練靈力,更有傳說,其中孕育著溝通天地元靈的玄機。
每隔十載,當深海潮汐之力與島下靈脈共鳴達到頂峰,浮光玉的靈韻便會如晨霧般彌漫全島,達到最活躍的頂點。此際,便是浮玉島島主玉夫人廣開島門,舉行“浮玉品鑒大會”之時。
這場盛會,名義上是仙門百家年輕一代品鑒奇珍、交流道法,實則暗流洶涌。它是各方勢力展示實力、招攬英才的無聲戰場,是無數懷揣夢想的修士尋求機緣、一鳴驚人的跳板,更是那些潛藏于陰影中的目光,悄然織網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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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薄霧尚未完全散去,濕潤的空氣里沁著草木的清香。落霞宗弟子們初來乍到,帶著幾分少年人的好奇與拘謹,在島上的回廊間行走。
蘇清冶走在師姐陸瑤身側,清麗的臉上帶著慣有的、近乎懵懂的純澈。她不像陸瑤那樣對周遭的一切都充滿熱切的探索欲,眼神空茫,仿佛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薄紗在看世界,心思不知飄向了何方。陽光穿過雕花的廊檐,在她瓷白的肌膚上跳躍,更襯得她有種不諳世事的剔透感。
就在這時,一陣清越的鈴鐺聲,伴隨著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從回廊的另一端傳來。
蘇清冶下意識地抬眼望去。
晨霧被風輕輕撥開一角,一個身影逆著微熹的天光,緩緩步入她的視線。
他穿著一身玄淵殿標志性的墨色滾銀邊弟子服,衣料在光線下流淌著幽暗的華澤,勾勒出少年人挺拔清雋的身形。最引人注目的,是覆蓋在他臉上那張冰冷、光滑、毫無表情的玄鐵面具。那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清晰利落的下頜,和一雙緊抿著的、略顯蒼白的薄唇。陽光落在面具上,反射出冷冽的光,更添幾分拒人千里的疏離與神秘。
他步伐沉穩,目不斜視,周身縈繞著一種與浮玉島閑適格格不入的清冷氣息,像一塊沉入深潭的寒玉,寂靜無聲,卻又帶著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那一刻,廊下的風似乎都凝滯了。
蘇清冶空茫的目光,第一次被這抹闖入視野的幽冷身影牢牢攫住。她并非被那面具的奇特所吸引,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仿佛有什么沉睡在她空寂心湖深處的東西,被這突如其來的身影輕輕觸碰了一下,漾開一絲極其細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漣漪。
她忘記了行走,只是站在原地,澄澈如琉璃的眼眸一眨不眨地追隨著那個身影。陽光勾勒著他挺拔的輪廓,那冰冷的玄鐵面具下,隱藏著怎樣一張臉?那拒人千里的清冷之下,又是否藏著別的什么?這些念頭并非刻意浮現,而是如同本能般在她空白的心緒里悄然滋生。
葉逐似乎感受到了這束過于專注的目光。行走間,他腳步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戴著面具的臉,極其細微地側轉了一個角度。那雙隱在面具陰影后的眼睛,隔著冰冷的玄鐵屏障,精準地捕捉到了廊下那個正呆呆望著他的少女。
四目,隔著面具與空氣,無聲地交匯。
他看到了她——一個穿著落霞宗月白色衣裙的少女,容貌極美,卻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茫然與懵懂,眼神干凈得不染塵埃,此刻正帶著純粹的好奇,毫不避諱地直視著他。那目光里沒有探究,沒有畏懼,只有一種孩子看到新奇事物時的專注。
葉逐面具后的眸光微微一凝。玄淵殿戒律森嚴,殿規教導他們克制、隱忍、遠離塵世紛擾。他早已習慣了獨行,習慣了他人或敬畏或好奇的目光,卻從未遇到過這樣一雙眼睛——如此純粹,如此直接,仿佛能穿透他精心構筑的冰冷屏障,直抵他內心深處某個連他自己都未曾仔細審視的角落。
那目光,讓他感到一絲……無所適從。一種被看透、被侵擾的微妙不自在。
他迅速收回了視線,下頜的線條似乎繃得更緊了些。墨色的衣袖下,指節微不可察地泛白。他沒有停留,也沒有任何表示,仿佛剛才那短暫的交匯只是錯覺。他重新邁開步伐,挺直了脊背,帶著玄淵殿弟子特有的孤高與冷寂,從蘇清冶的視線中擦肩而過,融入了回廊另一端的光影里。只有那細微的鈴鐺聲,還殘留著些許余音。
蘇清冶依舊站在原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無意識地輕輕咬著下唇,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一種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極淡極淡的困惑。心口的位置,那片恒古的、屬于琉璃的冰冷深處,似乎……極其微弱地,傳來了一絲異樣的、難以捕捉的……悸動?像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漣漪轉瞬即逝,快得讓她以為是錯覺。
薄霧尚未散盡,回廊間那場無聲的初遇余韻仿佛還縈繞在空氣中。蘇清冶被師姐陸瑤輕輕拉了一下衣袖,才恍然回神,繼續隨著同門前行,只是心湖深處那點微不可察的漣漪,并未完全平息。她下意識地又望了一眼葉逐消失的方向,廊角空寂,唯有風過檐鈴的清響。
此刻的浮玉島,遠不止落霞宗與玄淵殿兩方人馬。少陽派的弟子們正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島上的奇花異草;天墉城的劍修們眼神銳利,氣息內斂,顯然是為切磋較量而來;更有一些小門派或散修,希望能在此等盛會上嶄露頭角,或是尋得機緣。
整個浮玉島籠罩在一種既熱鬧又暗藏機鋒的氛圍中。回廊亭閣間,年輕的修士們或三五成群低聲交談,或獨自靜立觀察。空氣中彌漫著草木清香、海風的微咸,以及各派弟子身上散發出的、或溫和或凌厲的靈力波動。
蘇清冶在師姐陸瑤的輕聲介紹下,懵懂地聽著關于品鑒大會的種種。她理解了“比試”、“交流”、“尋寶”這些字眼,卻依然難以真正投入那種期待與興奮的情緒。她的目光偶爾會無意識地掃過人群,似乎在尋找著什么,卻又不知道在尋找何物。那份因葉逐而起的、難以言喻的悸動和困惑,像一顆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沉入了她空寂的心湖更深處,只留下若有似無的漣漪。
葉逐則早已融入島上的陰影或人流之中,如同一個沉默的幽靈。他精準地避開不必要的目光接觸,快速而有效地搜集著信息,評估著潛在的風險和目標出現的可能。那冰冷的玄鐵面具隔絕了外界的一切窺探,也隔絕了他內心可能因那驚鴻一瞥而產生的任何波瀾——至少,他是如此要求自己的。任務高于一切,浮玉島的晨光再美,也不過是任務背景板上的一抹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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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落霞宗掌門蘇硯的**掌上明珠**,蘇清冶在宗門內是出了名的“懶散”與“廢柴”。這份尊貴身份非但沒讓她勤勉修煉,反而成了她“理直氣壯”躺平的護身符。她先天靈識有瑕,感知世界總隔著一層朦朧的紗,反應慢半拍,性情更是散漫得不像修士。別人聞雞起舞,她能在被窩賴到日上三竿;別人揮汗如雨地切磋,她寧愿找個角落曬太陽發呆。修煉?在她看來是頂頂麻煩又無趣的事情,太累、太枯燥、太催眠。
掌門蘇硯之對女兒是又憂又寵。憂其先天不足,體弱神懶;寵其純澈懵懂,不忍苛責。在父親的縱容和天材地寶的堆砌下,蘇清冶“懶”成了落霞宗一道獨特的風景線,修為勉強筑基,日常就是吃、睡、發呆、看云。
因此,這次浮玉島之行對她而言,純屬“被迫營業”。
她本不在名單上。誰都知道帶這位大小姐出門是件苦差事。但蘇硯之堅持帶上她,寄希望于浮光玉能滋養她的靈識,更抱著一絲渺茫的期待——外面的世界或許能觸動她那近乎停滯的心湖。
于是,蘇清冶的“噩夢”從出發那刻就開始了。
她是被陸瑤師姐從溫暖的被窩里“挖”出來的,睡眼惺忪,一臉茫然地被按在梳妝臺前。陸瑤一邊手腳麻利地給她梳洗更衣,一邊念叨:“我的小祖宗,快醒醒!再磨蹭飛舟都要開走了!”蘇清冶全程像只沒睡醒的貓,任由擺布,嘴里含糊嘟囔:“陸瑤師姐……好困……不去行不行……”
一路上,她是最讓領隊大師兄頭疼的存在。別人精神抖擻看云海,她裹著披風縮在飛舟角落打瞌睡。到了浮玉島,別人興奮張望,她慢吞吞跟在陸瑤身后,眼神放空,靈魂仿佛還在落霞宗的床上,每一步都透著不情愿的拖沓。陸瑤不得不時時回頭牽住她的手,防止她走著走著就停下發呆,或者被臺階絆倒。
所以,當葉逐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蘇清冶站在原地,無意識地咬著下唇,臉上那絲極淡的困惑,不僅僅是因為那個戴面具的少年,或許還摻雜著對這趟“麻煩”旅程的無奈,以及對接下來還要面對更多“熱鬧”和“活動”的、深深的……倦怠感。她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曬曬太陽,繼續她被打斷的美夢。浮玉島的草木清香很美,但此刻在她鼻尖,似乎還縈繞著落霞宗自己那張柔軟床鋪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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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玉品鑒大會的開幕儀式,在島心最為恢弘的“蘊玉臺”舉行。
高臺由整塊溫潤的白玉雕琢而成,四周環繞著氤氳的靈氣,在正午的陽光下流淌著柔和的光暈。臺中央,一株巨大的、枝葉仿佛由流動碧玉構成的古樹靜靜矗立,據說其根系深深扎入浮光玉礦脈的核心,是島上靈氣的樞紐。此刻,古樹枝葉間垂落無數細小的、閃爍著星輝般光芒的玉屑,隨風輕揚,如夢似幻。
仙門百家的弟子們身著各色服飾,按宗門劃分區域,肅立于臺下,人數雖眾,卻鴉雀無聲,只有風吹玉屑的細微沙沙聲,以及遠處海浪的低沉回響。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莊嚴肅穆又暗含期待的氛圍。
蘇清冶站在落霞宗的隊伍中,位置靠前,顯然得益于她的身份。她努力想讓自己顯得專注些,奈何這盛大莊嚴的場面,對她而言遠不如落霞宗后山那方曬太陽的青石有吸引力。暖洋洋的陽光透過氤氳的靈氣灑在身上,四周過于充沛的靈氣反而讓她有種微醺的困倦感。她悄悄打了個小小的哈欠,眼睫低垂,仿佛下一秒就能站著睡著。陸瑤在她身邊,不動聲色地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肘,示意她打起精神。
高臺之上,玉夫人一襲華服,儀態萬方,正以清越的嗓音誦讀著古老的祭文,宣告大會正式開始。隨后,便是最重要的環節——**“玉牒點靈”**。
只見玉夫人廣袖輕拂,無數道細小的流光自她袖中飛出,精準地射向臺下每一位與會弟子。每一道流光,在接近目標時便化作一枚巴掌大小、薄如蟬翼的溫潤玉牌,懸停在對應弟子面前約一尺之處。
這便是“玉牒”,既是參與大會的身份憑證,也是后續品鑒、比試、乃至記錄貢獻的重要媒介。
蘇清冶看著那枚懸浮在自己面前的玉牌。玉牌呈月白色,與她落霞宗的服飾相映成趣,觸手溫潤。牌面光滑,正面中心緩緩浮現出幾行清晰的小字:
**宗門:落霞宗**
**姓名:蘇清冶**
**身份:掌門之女**
字跡靈動飄逸,仿佛蘊含著淡淡的靈力。
蘇清冶眨了眨眼,對這高科技(或者說高道法)手段并無太多驚奇,只是覺得省事,不用自己去領。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懶洋洋地碰了碰玉牌邊緣,玉牌便如同被馴服的螢火蟲,乖順地落入她掌心,光芒內斂。她隨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名字,便打算將它收起,心思又飄向了找個地方小憩的可能性。
然而,就在她準備移開目光的剎那,一種極其細微、卻又無法忽視的感應,如同水波般在她空寂的心湖深處輕輕蕩漾了一下。那感覺……和清晨回廊里一樣!
她下意識地抬眸,循著那絲微弱的悸動望去。
視線越過前排幾個同門的肩膀,落在了斜前方不遠處,玄淵殿弟子所在的區域。玄淵殿弟子人數不多,個個氣息內斂,沉默如淵。而在這片墨色之中,那個身影格外醒目——挺拔、清冷,覆蓋著毫無表情的玄鐵面具。
他正微微垂首,看著懸浮在自己面前的玉牒。他的玉牒通體漆黑,邊緣勾勒著冰冷的銀紋,散發著與落霞宗玉牌截然不同的、幽邃而冷硬的氣息。
仿佛是命運的牽引,又或是蘇清冶那過于專注、過于純粹的目光帶著某種穿透力,葉逐的目光從自己的玉牒上抬起,極其自然地、不帶任何情緒地掃視四周環境——這本是執行任務時的本能警戒。
他的視線,就這樣毫無預兆地,與蘇清冶那帶著懵懂好奇、甚至殘留一絲困倦的目光,在半空中再次交匯!
隔著人群,隔著彌漫的靈氣與飄落的玉屑,隔著喧鬧前的寂靜。
葉逐面具后的瞳孔驟然一縮。
又是她!那個落霞宗的少女!
她的眼神依舊那么直接,那么……空茫。仿佛周圍這莊重的儀式,這強大的氣場,這數百名各派精英,都無法在她那片空白的心湖里留下任何痕跡。唯獨,她的目光牢牢地鎖定了自己。
這種感覺讓葉逐感到一絲不悅,如同平靜水面被強行投入了一顆石子。他下意識地想要移開視線,避開這令人無所適從的“專注”。
就在他視線即將偏移的瞬間,他那遠超常人的敏銳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了蘇清冶手中那枚月白玉牒上浮現的字跡:
**蘇清冶**
三個字,如同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瞬間烙印在他的腦海里。
與此同時,蘇清冶的目光,也恰好落在了葉逐面前那枚懸浮著的黑色玉牒上。那幽邃的牌面上,銀色的字跡如同寒星般清晰:
**宗門:玄淵殿**
**姓名:葉逐**
**身份:內殿弟子**
**葉逐**。
這個名字,帶著一種冷硬的質感,如同敲擊在寒鐵上的聲音,瞬間撞進了蘇清冶那一片空茫的思緒里。像是一顆小石子,終于沉到了她心湖的底部,激起了比清晨時更清晰一點的漣漪。
“葉……逐……”蘇清冶無意識地、極輕微地、近乎唇語般地念出了這兩個字。聲音低得連身邊的陸瑤都沒有察覺。
高臺上,玉夫人的聲音適時響起:“玉牒點靈,名契已成!浮玉品鑒大會,啟——!”
宏大的鐘聲驟然敲響,悠揚回蕩,蘊玉臺上靈氣翻涌,古樹枝葉間垂落的玉屑光華大放,將整個高臺映照得如同仙境。人群發出低低的驚嘆和議論聲,氣氛瞬間被點燃,變得熱烈起來。
然而,在人群的喧囂之下,隔著不算遠的距離,兩個剛剛得知了彼此名字的人,卻仿佛陷入了一個短暫的、無聲的真空。
葉逐清晰地聽到了自己面具下略微屏住的呼吸。他看到了她念出自己名字時的口型。那兩個字從她唇間無聲逸出,帶著一種懵懂的天真,卻像帶著某種奇特的溫度,穿透了他冰冷的玄鐵面具和層層防御,在他心頭留下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異樣感。他猛地收回視線,下頜繃緊,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重新投向高臺,投向任務目標可能出現的方向。指節在寬大的墨色袖袍中悄然握緊,將那枚剛剛落入掌心的黑色玉牒攥得發燙。
蘇清冶則依舊站在原地,手里捏著溫潤的月白玉牒,澄澈的眼眸望著葉逐迅速轉過去的側影——那冰冷的玄鐵面具,線條冷硬的下頜,以及那抹拒人千里的背影。心口那片屬于琉璃的冰冷深處,似乎又傳來了一下極輕微、極短暫的……悸動?比清晨那次更清晰一點。
“葉……逐……”她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臉上那份極淡的困惑,似乎加深了一點點,混合著殘留的困倦,形成一種奇特的、她自己完全無法解讀的情緒。
喧嘩聲如潮水般涌來,儀式正式結束,品鑒大會拉開了序幕。蘇清冶被興奮的陸瑤拉著向前走去,匯入涌動的人流。而那個名叫葉逐的、戴著玄鐵面具的身影,也如同墨滴入水,迅速而無聲地消失在玄淵殿弟子構成的深色背景之中。
只有名字,如同兩顆投入不同深潭的石子,在各自的寂靜里,漾開了微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