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那場不歡而散的探望,又過去了兩日。
這兩日,蘇清冶異常安靜。她不再試圖去西廂,只是常常坐在窗邊,望著外面搖曳的翠竹發呆。手腕上的紅痕早已消退,心口那細微的抽痛也平息了,可侍女小桃那日關于“男女授受不親”的解釋,以及葉逐冰冷嫌惡的“不知羞”三個字,卻像烙印般刻在她懵懂的心上。
她開始理解那是一種禁忌,一種會帶來“羞恥”和“毀掉名聲”的行為。這份遲來的認知讓她感到一種沉甸甸的羞赧和無所適從。她再也不敢輕易靠近任何男子,連平日里偶爾接觸的師兄們,也讓她下意識地保持更遠的距離。
然而,對葉逐傷勢的擔憂,卻并未因此熄滅,反而在心底反復煎熬。她偷偷向負責送藥的侍從打聽,得知那位玄淵殿的大人傷勢恢復得很快,尤其是肩頭的毒傷,在用了“玉髓生肌膏”后,蔓延的紫氣已明顯消退,斷裂的肋骨也接續穩固了。
聽到這個消息,蘇清冶揪緊的心才稍稍松開一絲。那盒藥……終究是幫到他了。這份認知,在她被“羞恥感”包裹的心房里,悄悄鑿開了一道微光。
浮玉島之行,終是到了尾聲。落霞宗弟子們都在收拾行裝,準備啟程返回宗門。一種莫名的緊迫感攫住了蘇清冶。她知道,葉逐傷好后,必定也會立刻離開。
那個礦洞里染血的懷抱,那踉蹌卻堅定的步伐,還有他因她而承受的劇痛……這些畫面日夜在她腦海中盤旋。她不想就這樣結束,帶著誤解和委屈,帶著那句冰冷的“不知羞”。
她想……至少好好地道個別。至少,讓他知道,她的關心并非別有用心,只是源于最純粹的感激和愧疚。或許……或許還能做朋友?
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朋友”?她和他?一個是落霞宗邊緣的“廢柴”,一個是神秘強大的玄淵殿弟子?這念頭本身似乎就帶著一種不自量力的荒謬。可心底那份強烈的渴望,壓倒了所有的猶疑和羞怯。
這一次,她不再莽撞。她讓小桃準備了一些清淡卻精致的點心和清茶,用食盒仔細裝好。她沒有選擇白天,而是挑了一個黎明將至的靜謐時分。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晨露微涼,整個客院都籠罩在朦朧的薄光里。
她獨自一人,腳步放得極輕,再次走向西廂那間角落的靜室。心跳得很快,手心微微出汗。
靜室的門依舊緊閉。這一次,她沒有直接敲門,而是站在門外幾步遠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氣,才用不大不小、足夠讓里面人聽清的聲音輕輕開口:
“葉逐?是我,蘇清冶。”
里面一片沉寂。
蘇清冶的心往下沉了沉,但還是堅持著,聲音里帶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懇切:“我知道……上次是我莽撞,不懂規矩,惹你生氣了。對不起。我……我只是聽說你傷好得很快,要走了……想來跟你道個別。”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蓄勇氣,才繼續道:“我……我帶了些點心和清茶,放在門口。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在礦洞里,還有……還有送我回來。”她將食盒輕輕放在門邊干凈的地上。
門內依舊沒有回應。蘇清冶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她抿了抿唇,轉身準備離開。就在她剛邁出一步時——
“吱呀”一聲輕響。
身后的門,竟然開了。
蘇清冶猛地回頭。
葉逐站在門內。他依舊穿著那身墨色勁裝,身姿挺拔如松柏,仿佛之前的重傷只是錯覺。玄鐵面具覆蓋了面容,只露出一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帶著慣有的審視與冷漠。只是細看之下,那眼神深處似乎少了幾分拒人千里的冰棱,多了一絲難以捉摸的復雜。
他看起來確實恢復得很好,那股虛弱紊亂的氣息已經收斂,重新變得凝實而內斂,如同蟄伏的猛獸。
“蘇姑娘。”他的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情緒,聽不出那日的驚怒或煩躁,“傷已無礙。浮光玉髓任務已了,我自會離去。道謝不必,職責所在。”
他的話,簡潔、冰冷,將兩人的界限劃得分明——救她是任務,是職責,與她蘇清冶這個人,毫無關系。
蘇清冶被他公事公辦的語氣刺了一下,那股熟悉的委屈又涌了上來,但這次她強壓了下去。她看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氣,將那個在心中盤旋了無數遍的念頭說了出來:
“我……我知道我們身份不同,你是玄淵殿的弟子,我只是……我只是個會拖你后腿讓你受傷的廢柴。”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眼神卻異常執著地迎向他的目光,“但是……但是……葉逐,我們能……能做朋友嗎?”
“朋友?”
這兩個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葉逐那冰封的心湖里,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漣漪。
他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其銳利,仿佛要穿透蘇清冶的靈魂,看清她此言背后的深意。朋友?一個玄淵殿的弟子,和一個空有琉璃心卻懵懂無知的宗門小姐?這簡直比她那日的“不知羞”更荒謬絕倫!玄淵殿的規則里,沒有“朋友”這個詞,只有任務、目標、服從和殺戮。任何多余的情感牽絆,都是致命的弱點。
一股本能的、強烈的排斥感瞬間升起。他幾乎要立刻用更冰冷的話語斬斷這荒謬的念頭。
然而,就在他薄唇微啟的剎那,他看到了她眼底的東西。
沒有算計,沒有討好,沒有世俗的攀附或利用。那雙琉璃般的眼眸里,只有一種近乎笨拙的真誠、小心翼翼的期待,以及……一絲被他拒絕的恐懼。像一只剛剛被呵斥過、卻又忍不住想靠近取暖的小獸,帶著全然的赤誠和一種令人心頭發緊的脆弱。
他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礦洞深處她昏迷時蒼白的臉,閃過她捧著玉盒、眼圈通紅卻固執靠近的樣子,閃過她跌跌撞撞沖出去時那單薄的背影……還有那盒被他用掉、確實效果非凡的“玉髓生肌膏”。
那句冰冷的拒絕,竟一時哽在了喉間。
他沉默著。這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讓蘇清冶感到煎熬。時間仿佛被拉得很長很長,晨風吹過庭院,帶來一絲涼意。
最終,葉逐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落在了門邊那個精致的食盒上。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依舊,卻似乎帶上了一種極其復雜的、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疲憊與疏離:
“蘇清冶,”他叫她的名字,帶著一種近乎嘆息的意味,“玄淵殿的人,不需要朋友。”
沒有斥責,沒有嘲諷,只有一句平靜到近乎殘酷的陳述。這是他所處世界的鐵律,也是他給她唯一的答案。
他伸出手,并非去拿食盒,而是握住了門扉的邊緣,準備關上這扇門,也徹底關上這短暫交集帶來的、所有不合時宜的漣漪。
蘇清冶眼中的光芒,隨著他這句話和關門的動作,一點點黯淡下去,最終化為一片茫然的水霧。她張了張嘴,那句哽在喉頭的“為什么”終究沒能問出口。巨大的失落和無措再次將她淹沒。
就在門即將合攏的瞬間,葉逐的動作似乎極其短暫地頓了一下。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地上那個食盒,又極快地掠過蘇清冶失魂落魄的臉。
“食盒……”他低沉的聲音從即將閉合的門縫里傳出,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停頓,“……留下吧。”
話音落下的同時,門也“咔噠”一聲,徹底關嚴。
留下吧。
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像投入死水潭的最后一絲漣漪,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妥協意味。
蘇清冶呆呆地站在緊閉的門前,看著地上孤零零的食盒,淚水終于無聲地滑落。心口那片琉璃深處,傳來一陣比以往更清晰、更綿長的抽痛。
他沒有接受她的“朋友”之請,用最冰冷的規則拒絕了她。
但他……收下了她的點心。
這算什么呢?蘇清冶不懂。
她只感覺到一種巨大的、無法排解的難過,還有那扇緊閉的門后,更加深重的、令人窒息的冰冷與孤獨。
門內。
葉逐背靠著冰涼的門板,面具下的眉頭緊緊鎖起。
他閉上眼,試圖驅散門外少女那泫然欲泣的模糊影像和那句荒謬的“朋友”。
指尖,卻下意識地,用力扯了扯里衣的系帶,仿佛那里還殘留著某種無形的束縛,勒得他心煩意亂。
片刻后,他睜開眼,眸中已恢復一片深潭般的死寂。他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看著那個纖細的身影在朦朧的晨光中,失魂落魄地、一步步地遠離。
直到那身影徹底消失在院門之外,他才收回目光,視線落在門邊那個精致的食盒上。
他走過去,俯身,沉默地將食盒提起,放在了屋內唯一的小幾上。
沒有打開。
只是靜靜地放在那里。
然后,他轉身,走到房間中央,開始收拾自己極其簡單的行裝。動作利落,沒有絲毫留戀。
浮玉島之行,結束了。
而那個叫蘇清冶的“麻煩”和“意外”,連同那盒未開啟的點心,都將被徹底封存在這間靜室,以及他絕不允許再起波瀾的心湖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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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玉島的碧海藍天、溫潤靈氣,被玄淵殿總壇入口處那終年不散的、陰冷刺骨的罡風徹底撕碎。
葉逐的身影如同一道融入陰影的墨線,無聲地穿過層層森嚴的守衛和冰冷厚重的玄鐵閘門。甫一踏入總壇那由巨大黑曜石構筑、光線永遠晦暗不明的主殿范圍,一股無形的、帶著審視與威壓的冰冷氣息便如同實質般纏繞上來。
他沒有去復命交接浮光玉髓——那自有特定的流程和人員負責。他徑直走向了主殿深處,那片連光線都似乎被吞噬的區域——刑殿。
推開沉重的、雕刻著猙獰獸首的石門,一股混合著陳舊血腥味、刺鼻藥水味和絕望氣息的陰冷撲面而來。殿內光線極其昏暗,只有墻壁上幾盞幽綠色的長明燈,映照著中央一個巨大的、由某種特殊玄鐵打造的刑架輪廓,以及刑架旁一個靜立如雕塑的身影。
那人穿著一身毫無紋飾的純黑袍服,身形瘦削,臉上覆蓋著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慘白面具,只露出一雙死寂無波的眼睛。他是刑殿的掌刑使,代號“寒鴉”。
葉逐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走到刑架前,沉默地解下自己的佩刀,脫下外袍,露出里面同樣墨色的勁裝。他動作流暢地將雙手手腕主動放入刑架上冰冷的鐐銬中。玄鐵鐐銬“咔噠”一聲自動鎖死,冰冷的觸感瞬間刺入骨髓。
寒鴉緩緩轉過身,那雙死寂的眼睛掃過葉逐的身體,仿佛在評估一件損壞的工具。他開口,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干澀而毫無起伏:
“弟子葉逐,獲取浮玉島‘浮光玉髓’任務完成。等級:丙下。擅離既定潛伏位置,暴露身份,引動目標區域警戒陣法,動用‘燃血遁’禁術,重傷瀕危,致任務后續風險等級異常提升。依殿規,當受‘蝕骨鞭’三十,禁閉‘寒淵’七日。”
冰冷的宣判在空曠陰森的刑殿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錐。丙下,這是僅高于徹底失敗的評級。擅離職守、暴露身份、動用禁術、重傷瀕危……每一條都是玄淵殿深惡痛絕的大忌。
葉逐面具下的臉沒有任何表情,只是下頜線繃得更緊了些。他沒有任何辯解,只是沉默地垂下眼睫,接受這早已注定的裁決。
“理由。”寒鴉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擅離職守、暴露行藏、動用禁術,置任務于不顧,所為何人?何事?”
這個問題,才是刑殿真正關心的。玄淵殿的殺手,可以死,但必須死得有價值,死在對任務的絕對服從之上。任何出于個人情感的偏離,都是對殿規最嚴重的褻瀆。
葉逐的呼吸幾不可察地凝滯了一瞬。腦海中,礦洞深處刺目的光芒、少女蒼白的臉、心口那微弱卻致命的琉璃光芒、以及那染血的、幾乎要碎裂的懷抱……這些畫面如同閃電般掠過。但他強行壓下所有翻涌的情緒,聲音如同凍結的寒鐵,清晰而冰冷地吐出兩個字:
“任務目標,蘇清冶,身懷異力,瀕臨失控。其力若在礦洞核心爆發,將徹底摧毀浮光玉髓礦脈,任務必敗。介入,為保任務核心目標物——浮光玉髓。”
他將一切行為,都歸結于冰冷的任務邏輯。保護蘇清冶,只是為了保護任務目標物。這是唯一能通過刑殿審視的理由,也是唯一能保護她不被玄淵殿列入“異常因素”名單的理由。
寒鴉那雙死寂的眼睛在慘白面具后盯著葉逐,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進他的靈魂深處。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刑殿中彌漫。
最終,寒鴉似乎接受了他這個“合理”的解釋,或者更確切地說,他暫時找不到反駁的證據。他緩緩抬起手。
“啪!”
一道黑影如同毒蛇般撕裂空氣,帶著刺耳的尖嘯,狠狠抽打在葉逐的后背上!
“呃!”葉逐的身體猛地繃直,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從喉嚨深處擠出。那并非普通的鞭子,而是“蝕骨鞭”——鞭身由一種名為“噬魂鐵線蟲”的異種生物鞣制而成,抽打時不僅帶來皮開肉綻的劇痛,鞭梢的倒刺更會釋放出一種能侵蝕骨骼、放大痛覺神經的毒素!
第一鞭下去,葉逐背后堅韌的墨色勁裝瞬間破裂,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猙獰綻開,傷口邊緣迅速泛起不祥的青黑色。那蝕骨的劇痛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同時扎進骨髓,饒是以葉逐鋼鐵般的意志,身體也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冷汗瞬間浸透全身。
“啪!啪!啪!”
鞭影如毒龍狂舞,毫不停歇。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皮肉撕裂的悶響和骨骼被侵蝕的細微“滋滋”聲。葉逐死死咬緊牙關,齒縫間滲出血絲,雙手緊攥著冰冷的鐐銬,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強迫自己站直,如同扎根在刑架上的枯木,唯有面具下那雙眼睛,在劇痛的沖擊下依舊燃燒著冰冷的火焰,深處卻翻涌著無人能見的滔天巨浪。
劇痛撕扯著他的神經,也將某些被深埋的記憶碎片強行翻攪上來。不是浮玉島,而是更久遠、更冰冷、更絕望的過去。
***
那也是一個陰暗潮濕的地方,或許是某個訓練營的地牢。年紀更小的葉逐,大概只有七八歲,同樣被鎖鏈束縛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旁邊,是一個和他年紀相仿、同樣傷痕累累的男孩,眼神里有著和他一樣的麻木和恐懼,但偶爾,會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同病相憐的暖意。在一次極其殘酷的對抗訓練后,那個男孩偷偷將自己省下的半塊硬得硌牙的干糧,塞到了葉逐冰冷的手里。
“我叫阿石……”男孩的聲音細若蚊吶,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你,很厲害。”
那是葉逐短暫而黑暗的生命里,第一次感受到一絲不屬于殺戮和痛苦的“暖意”。那是一種極其陌生、極其脆弱的東西,他不懂那是什么,只知道在阿石遞過干糧、低聲說出那句話的瞬間,心口某個冰冷的角落似乎被極其輕微地觸碰了一下。
他們會在教官不注意時,用眼神短暫交流;會在深夜的疼痛中,聽著彼此的壓抑的喘息,仿佛那喘息聲能分擔一絲痛苦。阿石會笨拙地模仿葉逐的呼吸節奏,試圖讓自己在劇痛中保持清醒;葉逐也會在阿石支撐不住時,用腳極其輕微地碰碰他,像是一種無聲的提醒和支撐。
沒有言語,沒有承諾,只有兩個在無盡黑暗中掙扎的幼獸,本能地靠近那一點點微弱的光和暖。在那個只有血腥、背叛和死亡的地獄里,這種無聲的、脆弱的聯系,是他們僅存的、對抗徹底沉淪的浮木。
葉逐不知道那是不是“朋友”,但那是他唯一能理解“阿石”這個詞所代表的含義——一個讓他感覺“不那么冷”的人。
然而,這脆弱的聯系,在玄淵殿的規則面前,不堪一擊。
一次針對性的“忠誠測試”。教官冰冷地丟下一把匕首,指著被捆綁起來的阿石,對葉逐下令:“殺了他。證明你對玄淵殿的絕對忠誠。否則,你們兩個一起死。”
阿石驚恐絕望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葉逐的腦海里。那雙曾經帶著微弱暖意的眼睛,此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和哀求。葉逐握著匕首的手,冰冷而顫抖。他能感覺到阿石細微的顫抖通過冰冷的匕首傳來。
時間仿佛凝固。教官冷酷的眼神如同毒蛇。
最終,求生的本能和對規則深入骨髓的恐懼,壓倒了那點微弱的光。葉逐閉上眼睛,猛地刺出匕首……
溫熱的液體濺在臉上。
阿石最后的聲音,不是慘叫,而是一聲極其微弱、帶著破碎哭腔的嗚咽:“……叛……徒……”
那聲“叛徒”,比任何鞭打都更痛徹心扉。
他活了下來。而阿石的名字,連同他那點微弱的暖意,永遠消失在了玄淵殿的黑暗里。
后來,教官用冰冷的、毫無感情的聲音告訴他:“記住,影七。在玄淵殿,任何多余的情感,都是致命的弱點,是背叛的溫床。信任?友情?那是最甜美的毒藥,它會讓你遲疑,讓你軟弱,最終讓你和你所在意的人,一起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玄淵殿的刀,只需要鋒利和冰冷。我們……不需要朋友。”
“啪!”
又一記蝕骨鞭帶著萬鈞之力狠狠抽下!恰好抽在葉逐的舊傷之上,新舊傷疊加,蝕骨之痛瞬間飆升到頂點!
“啊——!”這一次,葉逐再也無法壓抑,發出一聲凄厲到變調的慘嚎!身體劇烈地痙攣,若非鐐銬鎖死,早已癱軟在地。眼前陣陣發黑,阿石最后那破碎的眼神和那句“叛徒”,與眼前刑殿的幽暗、寒鴉冰冷的目光、以及蝕骨鞭帶來的無邊劇痛,徹底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吞噬一切的血色煉獄!
為什么痛?是鞭傷?是蝕骨之毒?還是那被強行撕開的、血淋淋的舊疤?
寒鴉看著刑架上因劇痛而瀕臨崩潰的身影,那毫無波瀾的聲音如同最后的審判錘,重重砸下:
“葉逐,記住這痛楚。記住玄淵殿的鐵律:刀鋒只需冷,心腸只需硬。多余的情感,多余的聯系,是比敵人更致命的毒。它會腐蝕你的意志,干擾你的判斷,最終……引你走向毀滅。你今日所受,皆因你心念動搖,行事偏離‘器’之本分!”
“器”……玄淵殿視他們為工具,為兵器。兵器,只需要鋒利、可靠、絕對服從,不需要感情,更不需要……朋友!
“最后三鞭!”寒鴉冰冷地宣告。
鞭影再次揚起,帶著毀滅性的力量。
葉逐在劇痛和記憶的撕扯中,意識幾近模糊。但在那無邊的黑暗和痛苦深淵里,一個微弱卻執拗的念頭,如同瀕死的火星般掙扎著閃現:
**朋友……蘇清冶……**
這個念頭帶來的,并非溫暖,而是比蝕骨鞭更尖銳、更絕望的痛楚!它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試圖冰封的心上!
“不……!”他發出一聲如同困獸般的、嘶啞到極致的低吼,不知是在抗拒那即將落下的鞭子,還是在抗拒心底那個荒謬絕倫、足以將他徹底焚毀的念頭。
玄淵殿的刑殿里,只有鞭笞的呼嘯、血肉的撕裂、和一聲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嘶鳴。那聲關于“朋友”的低吼,被徹底淹沒在無邊的黑暗與冰冷的規則之中,無人聽見,也……絕不允許存在。
三十鞭畢。
葉逐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僅靠冰冷的鐐銬勉強懸掛在刑架上。背后的衣物早已化為襤褸的布條,黏連在血肉模糊、深可見骨甚至隱隱透出森白色的傷口上,青黑色的毒素在傷口周圍蔓延,猙獰可怖。鮮血順著他的指尖、褲腳,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的地面,匯聚成一灘暗紅色的血洼。
他低垂著頭,面具下臉色慘白如鬼,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背后蝕骨噬心的劇痛,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抽搐。
寒鴉如同完成了一件尋常工作,收起那沾滿血肉的蝕骨鞭,發出冰冷的指令:“帶下去,‘寒淵’禁閉七日。每日辰時,‘清心散’一劑,不得延誤。”
兩名同樣身著黑袍、面無表情的行刑者上前,粗暴地解開鐐銬。失去支撐的葉逐如同一灘爛泥般滑落在地,被他們毫不留情地架起雙臂拖行。粗糙的地面摩擦著他后背的傷口,帶來新一輪的劇痛,他卻連悶哼的力氣都沒有了,意識在劇痛和失血的眩暈中沉浮。
他被拖行著,穿過幽暗的甬道,最終被扔進一間完全由玄冰構成的囚室——“寒淵”。石門在身后轟然關閉,隔絕了最后一絲微弱的光線。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全身,與背后傷口火辣辣的灼痛和蝕骨之毒冰冷的侵蝕感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發狂的酷刑。
他被隨意丟在冰冷的玄冰地面上,身體蜷縮著,不住地顫抖。意識模糊中,他仿佛又看到了礦洞里蘇清冶那雙純粹擔憂的琉璃眼眸,聽到了她那句帶著哭腔的“我幫你上藥”,還有那句讓他心煩意亂又莫名刺痛的話……
**“葉逐,我們能……能做朋友嗎?”**
朋友……
這個詞語在此刻的極端痛苦和徹骨寒意中,顯得如此遙遠、如此虛幻、如此……危險。
“呵……”一聲極其微弱、帶著血腥氣的嗤笑從他染血的唇邊溢出,充滿了無盡的疲憊、自嘲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絕望。
玄淵殿不需要朋友。
他葉逐……更不配擁有朋友。
那點微弱如螢火、名為“蘇清冶”的意外和漣漪,連同那句荒謬的請求,都被這三十蝕骨鞭和“寒淵”的徹骨之冰,徹底埋葬。
意識徹底沉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的念頭,是刑殿里寒鴉那冰冷如刀的話語,與童年阿石那破碎絕望的眼神重疊在一起,化為一道永恒的血色烙印:
多余的情感,多余的聯系,是比敵人更致命的毒。它會腐蝕你的意志,干擾你的判斷,最終……引你走向毀滅。
寒淵之中,死寂無聲。唯有刺骨的冰寒,與傷口處毒素緩慢侵蝕血肉的細微聲響,陪伴著這具在痛苦與冰冷規則中逐漸沉淪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