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宗山門之外,云霧翻涌。數道裹挾著陰冷煞氣的身影如同撕裂天幕的墨痕,無聲無息地降落在迎客坪上。為首者身著玄淵殿高階執事的墨金紋袍服,面容冷峻,氣息沉凝如淵。他身后跟著數名同樣身著玄淵殿制式黑袍的弟子,個個面無表情,眼神銳利如鷹隼,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葉逐,便是這隊列中一道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存在,他依舊戴著那副冰冷的玄鐵面具,身形挺拔如標槍,唯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在面具孔洞后,掠過眼前這片熟悉又陌生的云霧繚繞之景時,微不可查地波動了一瞬。
落霞宗以掌門蘇硯為首,幾位長老及核心弟子早已等候在此。氣氛莊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玄淵殿的名頭,代表著強大、神秘,也代表著冷酷與不可測的規則。他們的到訪,名為“交流”,實則雙方都心知肚明,是為了那可能存在的上古神器線索。
蘇硯笑容溫煦,親自上前迎接。寒暄之間,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玄淵殿眾人,在那張熟悉的玄鐵面具上停留了極短暫的一瞬,心中了然——這位,便是兩年前在浮玉島救下清冶的玄淵殿弟子。蘇硯心中涌起一絲復雜的感激,但面上不露分毫,禮數周全地將一行人引入宗門。
玄淵殿眾人被安置在客院西側一處獨立的清幽院落,與落霞宗弟子日常活動的區域保持著恰當的距離。葉逐如同影子般沉默地跟隨隊伍,恪守著一個玄淵殿弟子的本分,目光低垂,氣息收斂到極致,仿佛一件沒有生命的兵器。然而,當隊伍穿過一片繁花似錦的弟子居所區域時,前方傳來的一陣喧鬧聲,卻像無形的鉤子,猝不及防地攫住了他全部的感知。
只見前方回廊拐角處,幾個落霞宗的年輕男弟子正圍著一個身著淺碧色弟子服的少女。那少女身姿挺拔,側影清麗,正是蘇清冶。
兩年時光,在她身上留下了清晰可見的蛻變。曾經的單薄被一種柔韌的力量感取代,眉宇間的懵懂怯懦蕩然無存,只剩下沉靜和專注。然而此刻,面對眼前幾位明顯帶著緊張和羞澀的同門師兄,她那雙清澈的琉璃眼眸里,卻流露出一種純粹的、毫不作偽的……茫然。
“蘇師妹,這、這是我在山下坊市尋到的‘凝玉簪’,據說有溫養神識之效……”一個面容俊朗的師兄紅著臉,雙手捧著一個精致的錦盒遞上前,盒中躺著一支瑩潤的玉簪。
“清冶師妹,聽聞你近日修煉辛苦,這是我特意用后山靈泉培育的‘清心蘭’,香氣能寧神靜氣……”另一個師兄不甘示弱,捧著一盆靈氣氤氳的蘭花。
“蘇師姐!我、我……這個護身符是我娘親去大昭寺求來的,很靈驗的!送給你!”一個年紀更小的師弟擠上前,手里攥著一個紅繩系著的符箓,眼神亮晶晶的。
他們七嘴八舌,眼神熱切,臉頰泛紅,將手中的禮物不由分說地往蘇清冶面前塞,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蘇清冶微微蹙著秀氣的眉,看著眼前這些琳瑯滿目的東西,眼神里充滿了不解。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避開那些幾乎要碰到她衣袖的手,聲音帶著一種清冷而真誠的困惑:
“張師兄,李師兄,王師弟……你們這是做什么?修煉神識我有專門的《靜心訣》,靜氣寧神打坐效果更好。護身符?”她接過那個小師弟塞過來的符箓,翻來覆去仔細看了看,甚至還用指尖感受了一下上面的靈力波動,然后認真地說,“這上面的防護符文很基礎,擋不住煉氣后期的全力一擊,實用性不高。還有這簪子……”她指了指那支凝玉簪,“樣式……嗯,有點復雜,練劍時可能會勾到頭發,不太方便。”
她每說一句,對面幾位師兄臉上的紅暈就褪去一分,換上了尷尬和錯愕。他們精心準備的、飽含心意的禮物,在她口中被冷靜地分析著實用性和性價比,如同在評估一件普通的法器材料。
其中一個師兄不死心,鼓起勇氣上前一步,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蘇師妹!我……我其實是想說,自從你開始認真修行,整個人都……都不一樣了!我……我很欣賞你!非常欣賞!我……我……”他“我”了半天,后面那句關鍵的話卻卡在喉嚨里,臉憋得通紅。
蘇清冶看著他漲紅的臉和閃爍的眼神,更加困惑了:“張師兄,你臉色不太好,是最近修煉《烈陽訣》出了岔子,火氣太旺了嗎?我那里還有些清心散,效果不錯,你需要的話……”
“噗……”旁邊一個路過的落霞宗女弟子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其他幾個被拒絕的師兄也一臉哭笑不得,無奈地看著蘇清冶。他們終于明白,這位光芒日益耀眼的天才師妹,在男女情事上,似乎還停留在“懵懂無知”的琉璃心境里,純粹得像一張白紙。她的世界里,仿佛只有修煉、功法、實用性和效率。
這一幕,清晰地落入了不遠處玄淵殿一行人的眼中。為首的執事面無表情,似乎對這等小兒女情態毫無興趣。其他玄淵殿弟子眼神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或漠然。
唯有葉逐。
他的腳步在隊伍中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面具后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刀鋒,死死鎖在蘇清冶那張寫滿困惑和認真的小臉上。一股極其陌生、極其洶涌的情緒如同巖漿般在他冰封的心湖底部轟然炸開!
**憤怒?**看著那些男弟子熱切甚至帶著占有欲的目光在她身上流連,看著她纖細的手腕幾乎被塞過來的禮物碰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暴戾之氣猛地沖上顱頂!礦洞深處那染血的記憶碎片不受控制地閃現——那時,他也是如此本能地排斥任何可能傷害到她的存在!只是此刻,這排斥感強烈了百倍、千倍!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指關節在黑袍下捏緊時發出的細微聲響。
**荒謬?**她竟然……還是不懂!兩年過去,她修為精進,氣質蛻變,成為宗門矚目的天才,可在那最隱秘的心房深處,那份關于“男女”、“情意”的認知,竟然還停留在浮玉島那個懵懂清晨之前!那句“不知羞”和關于“毀掉名聲”的警告,似乎只教會了她遠離和警惕,卻未能讓她真正理解那背后的含義。她依舊用那雙清澈見底、不染塵埃的琉璃眼眸,困惑地審視著世間情愫,如同在分析一道復雜的符文。
**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拒絕深究的刺痛?**看著她被眾人環繞、被爭相討好的畫面,再對比兩年前西廂門外,那個捧著食盒、帶著卑微期待卻被自己冰冷拒絕的孤單身影……一種極其復雜的、帶著酸澀的悶痛,毫無預兆地攥緊了他的心臟。他親手推開的東西,如今卻被他人如此輕易地覬覦著、環繞著。
“呵,看來這位蘇小姐,倒是天真得很。”旁邊一個玄淵殿弟子壓低聲音,帶著一絲玩味的嘲諷,對同伴說道,“空有一身天賦,卻連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懂。”
“琉璃心嘛,據說心思純粹,不染塵埃,看來是真的。”另一個同伴漠然地接口,“不過,被這么多人圍著獻殷勤,也真是麻煩。”
這些低語如同冰水,瞬間澆滅了葉逐心中翻騰的巖漿,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更加深重的自我厭棄。他猛地收回目光,強迫自己重新垂下眼簾,將所有的情緒死死壓回那深不見底的寒潭。背脊挺得更加筆直僵硬,周身散發的寒氣幾乎讓旁邊的同僚都感到一絲不適。
他在干什么?他有什么資格憤怒?有什么資格覺得荒謬?又有什么資格……感到那該死的刺痛?
她是落霞宗的天之驕女,是被眾人仰望、追逐的存在。而他,只是玄淵殿的一把刀,一道見不得光的影子。他們之間,橫亙著無法逾越的天塹和冰冷的規則。任何多余的情緒,都是致命的毒藥,會害死她,也會毀了他自己。
刑殿鞭笞的幻痛仿佛又在背后灼燒起來,寒鴉那冰冷的話語如同詛咒般在耳邊回響:“玄淵殿的刀,只需要鋒利和冰冷……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聯系!”
就在這時,似乎是感應到了某種極其銳利冰冷的注視,又或許是玄淵殿一行人過于特殊的氣息引起了她的警覺,蘇清冶忽然抬起了頭,目光穿透人群,精準地投向了玄淵殿隊伍的方向。
她的視線,如同清冷的月光,毫無阻礙地落在了隊伍中那個戴著玄鐵面具、氣息最為陰冷沉凝的身影上。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蘇清冶琉璃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了那張冰冷的面具。一股極其強烈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熟悉感如同電流般瞬間擊中了她!礦洞中染血的懷抱,浮玉島清晨緊閉的門扉……那個刻在記憶深處的名字幾乎要脫口而出——葉逐!
然而,就在她心神劇震、眼神流露出震驚和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復雜光芒時,葉逐卻在她目光觸及的瞬間,如同被烙鐵燙到般,極其迅速、極其冰冷地移開了視線。那動作快得如同幻影,帶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決絕和漠然,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對視從未發生。
他甚至微微側身,將自己完全隱藏在隊伍中另一名身形略高的同僚身后,徹底隔絕了她的目光。周身散發的氣息更加冰寒刺骨,如同一塊拒絕融化的萬年玄冰。
蘇清冶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想要呼喚的沖動被硬生生扼住。她看著他刻意回避的姿態,看著他融入玄淵殿那一片冰冷墨色中的身影,心口那片琉璃深處,傳來一陣清晰的、熟悉的抽痛。
是他……一定是他!
可他為什么……如此冰冷?如此……視而不見?
落霞宗的師兄們還在試圖解釋自己的心意,玄淵殿的隊伍已經目不斜視地越過回廊,走向客院深處。葉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只留下一個冰冷決絕的背影。
蘇清冶站在原地,手中的符箓和方才師兄塞給她的一個錦盒都忘了放下。她怔怔地望著玄淵殿眾人消失的方向,琉璃眼眸中那層困惑的霧氣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深沉的迷茫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與鈍痛。
周圍的喧囂仿佛都離她遠去。只有心口那片琉璃,還在固執地、一下下地抽動著,提醒著她那個人的存在,以及那份比兩年前更加深重、更加難以逾越的冰冷與疏離。
“蘇師妹?蘇師妹?”張師兄擔憂的聲音將她喚回神。
蘇清冶猛地回過神,低頭看著手中的錦盒和符箓,再抬頭看看幾位師兄關切(又帶著失落)的臉,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翻涌的混亂情緒,將手中的東西一一遞還回去,聲音恢復了平時的清冷和禮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多謝各位師兄師弟的好意。只是無功不受祿,這些東西,清冶不能收。修煉一途,貴在專注己身,外物終究只是輔助。諸位也請將心思多放在修煉上吧。告辭。”
說完,她不再看眾人反應,轉身快步離去,背影帶著一絲倉促和難以掩飾的落寞。她需要靜一靜,需要弄清楚,為什么僅僅是看到那個玄淵殿的身影,僅僅是感受到那份熟悉的冰冷,她沉寂了兩年的心湖,會掀起如此劇烈的波瀾?那心口的抽痛,又究竟意味著什么?
另一邊,客院西廂。
葉逐站在分配給自己的房間窗邊,背對著門口,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窗外是落霞宗秀美的山景,他卻視而不見。
他緩緩抬起右手,攤開掌心。掌心之中,躺著一塊不知何時被他從袍袖暗袋里取出、緊緊攥握的玉佩——那玉佩質地普通,邊緣甚至有些磨損,正是兩年前浮玉島那個清晨,蘇清冶放在食盒里的、包裹點心的方巾上系著的那枚小小佩飾。他一直留著,如同一個不該存在的、冰冷的紀念。
剛才,當那些男弟子靠近她、試圖觸碰她時,當那些熱切的目光黏在她身上時,一股毀滅般的沖動幾乎讓他失控!他需要用盡全部的自制力,才能壓制住拔刀將那幾只礙眼的手砍斷的暴戾念頭!
他手指猛地收緊,堅硬的玉佩邊緣深深硌入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這痛楚讓他混亂暴戾的心緒稍稍平復,卻也讓那冰封心底的絕望更加清晰。
她不懂……她依舊不懂!
而他,永遠無法靠近,更不能讓她懂!
窗欞的陰影落在他冰冷的玄鐵面具上,勾勒出冷硬的線條。他松開手,將那枚帶著他掌心溫度的玉佩重新收回暗袋深處,仿佛要將那不該有的悸動和暴戾一同埋葬。
“葉逐。”門口傳來同僚冰冷的聲音,“執事召集,商討探查事宜。”
“是。”葉逐轉過身,聲音平穩無波,眼神已恢復一片深潭般的死寂。仿佛剛才在回廊上那瞬間的失控,從未發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冰層之下,早已暗流洶涌,危機四伏。而蘇清冶,這個被他列為“需留意目標”的存在,已然成為了他任務中最大的、也是最危險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