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從糊著桑皮紙的窗欞漏進來,在土炕上投下斑駁樹影。窗欞裂紋里嵌著的去年秋草屑,隨著晨風微微顫動。陳巧揉著太陽穴坐起,粗糲的麻布枕套蹭得臉頰生疼,這觸感比實驗室里冰涼的金屬操作臺真實得可怕。指尖觸到腰間硌人的牛皮腰包,里面滾燙的金屬零件相互碰撞,發出細碎的叮鈴聲——那是她昨夜反復調試的磁懸浮軸承原型機,此刻竟與遠處鐵匠鋪傳來的叮當錘音詭異地共鳴。
記憶如碎裂的鏡面,在混沌中拼湊出詭異的畫面:全息投影屏上未完成的軸承數據、突然迸發的藍光、以及實驗臺上轟然炸裂的老式風扇車。她猛地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眼前土坯墻上掛著的青銅銅鏡映出一張陌生面容——杏眼柳眉,額間沾著灶灰,分明是十六七歲的少女臉龐,與她三十二歲科研精英的身份格格不入。
后腰的粗布腰包隨著動作沙沙作響,搭扣上那片焦黑的竹篾仍在發燙,邊緣卷曲如被雷劈過的枯葉——這是她穿越第三日的“杰作”。陳巧蹲在滿地狼藉里,碎陶片硌著膝蓋,尖銳的痛感傳來,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硫磺味與草木灰的澀意。灶臺上歪斜的鐵架冒著青煙,幾片焦黑的竹篾混著米粒散落在地上——那是她試圖改良的風扇車殘骸。
指尖拂過《天工開物》泛黃的書頁,羊皮紙邊緣被汗水浸出深色褶皺。作為現代機械工程碩士,她曾自信能用流體力學改良明代風扇車。為此她提前在灶膛里偷藏了從現代帶來的磁石軸承,還將風扇車的扇葉改成了流線型設計。可當她滿懷期待地點燃爐火,本應高效運轉的風扇車卻突然發出刺耳的轟鳴,緊接著便是一聲巨響,鐵架與竹篾瞬間炸成碎片,順帶掀翻了半面灶臺。望著滿地狼藉,陳巧不禁苦笑,原來理論與實踐之間,隔著的何止是四百年的光陰?
可當她把軸承嵌入棗木框架的瞬間,竹制扇葉突然發出尖銳的嗡鳴。離心力撕扯著榫卯結構,整架木輪如同脫韁的野馬轟然傾倒,帶著破空的呼嘯撞向青磚壘砌的灶臺!新打的鐵鍋在撞擊聲中扭曲變形,鍋底凹陷成詭異的齒輪狀,飛濺的鐵屑在泥墻上燙出星星點點的焦痕。灶膛里未熄的柴火竄起半人高的火苗,將她精心繪制的圖紙燒成了灰燼。
“又炸了?”窗外傳來孩童清亮的嗓音,驚飛了屋檐下的麻雀。穿開襠褲的虎娃踮著腳尖扒著窗沿,灰撲撲的鼻尖在窗紙上壓出圓圓的印子,手里攥著半塊烤糊的炊餅,餅邊焦黑的裂紋簌簌掉著碎渣。
陳巧扯下腰間纏著的迷你秤晃了晃,青銅秤盤上粘著星星點點的焦木屑,在晨光里泛著詭異的光澤。她對著窗外來回晃動的羊角辮揚了揚下巴:“去告訴你娘,晌午來拿新做的蓖麻籽油。昨兒看你家紡車軸轉起來吱呀響,該上油了。”說罷從灶膛里抽出半截燒得通紅的火鉗,夾起地上翻倒的陶碗碎片,火星子濺在虎娃沾滿泥巴的褲腳上。
灶臺邊堆著十二張炭筆繪制的圖紙,每張都標著“風扇車改良方案第X版”。最底下那張邊角被火燎出焦黑的卷邊,褪色的字跡旁留著幾滴褐色污漬——大概是某次試驗失敗時潑灑的桐油。泛黃的紙頁上,簡陋的木質扇葉結構旁,歪歪扭扭寫著“轉速過慢,加配重石”,末尾的感嘆號被反復描粗,仿佛能看見執筆人急躁的心情。
往上數第三張圖紙幾乎成了墨團,反復涂改的痕跡讓紙面起了毛邊。用放大鏡才能勉強分辨出,那是嘗試用竹片替代木軸的草圖,某處還畫著齒輪咬合的示意圖,卻被粗大的叉號劃去。邊緣粘著的半片干枯竹葉早已失去翠色,葉脈間殘留著深褐色的碎屑——那是上次試驗失敗時,被高速旋轉的扇葉絞碎的殘片,尖銳的斷口至今還扎在紙纖維里。在這張圖紙背面,有人用指甲反復刻劃,留下一道道細痕,像是壓抑不住的挫敗與不甘。
最新那張邊角焦黑,畫著磁石與木齒輪的咬合結構,旁邊用小楷寫著:“磁鐵吸力過強,需減至三錢。”陳巧摸出腰間的碳筆,想在備注欄添兩筆。
桑皮紙粗糲的觸感從指尖傳來,這種用本地野桑樹皮制成的紙張雖質地堅韌卻滿是天然褶皺。她屏息將筆尖懸在紙面,墨跡尚未落下,便見紙紋如干涸的河床般吞噬著炭灰。隨著腕間發力,“咔嗒”脆響驚得她手指一顫——自制碳筆應聲而斷,斷裂處露出的竹芯泛著青黃,細密的竹纖維在裂痕處參差如齒。
這枝碳筆是她去年冬日踩著初雪去后山砍的新竹,又將灶膛里燒透的棗木炭碾成細粉,混著松脂反復熬制而成。當時想著能省下筆墨錢,卻抵不過每日在工坊與書房間來回奔波的損耗。歪斜的墨跡在紙上暈開,像一滴未干的淚,將原本娟秀的字跡染得模糊不清。陳巧望著這團墨漬,恍惚看見灶臺被風扇車炸飛時,同樣漆黑的煙塵裹著木屑撲向天際的模樣。
村頭梆子聲裹著揚塵撞進窗欞。王嬸的竹籃壓得扁擔吱呀作響,腌菜壇子在碎荷葉間晃蕩,壇口的粗鹽粒簌簌掉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細小的白痕:“巧丫頭,你那勞什子風車要是能引水,母豬都能上樹了!”她話音剛落,巷口突然炸開一聲驢鳴!老驢四蹄騰空揚起嗆人土霧,車轅上的麻繩繃成弓弦,鐵蹄重重踹在墻角陶罐上。陶片迸裂的脆響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腌漬的酸豆角混著泥漿在溝渠里打著旋兒,和王嬸未說完的嗤笑一起,被穿堂風卷得無影無蹤。
隔壁張鐵匠家的小兒子探出腦袋,手里攥著半塊沒啃完的窩頭,看著滿地狼藉咂了咂嘴。老驢的主人追著韁繩跑來,腰間酒葫蘆在胯骨上撞出悶響,嘴里嘟囔著要找驚驢的罪魁禍首。遠處水車的吱呀聲突然變得尖銳,仿佛在嘲笑這場突如其來的鬧劇。
陳巧蹲下身,粗布裙擺掃過潮濕的青苔,沾了幾片碎葉。掌心觸到冰涼的磁石碎塊,尖銳的斷面在她虎口劃出一道細痕,血珠滲出來,在灰撲撲的碎石上暈開暗紅。她下意識將手指含進嘴里,咸腥味刺激得舌尖發麻,余光卻突然被門檻處一串淺灰色腳印勾住。
那腳印小得反常,鞋碼頂多只有三寸,可鞋尖部分布滿蜂窩狀的凹痕,像是被滾燙的鐵水反復灼燒過。雨水沖刷過的痕跡里,還嵌著幾顆暗褐色的鐵屑,在晨曦中泛著冷光。她順著腳印望去,百米外的鐵匠鋪正飄著淡灰色的炊煙,青瓦縫隙里漏出的煙絲被晨風扯成細縷,在空中蜿蜒成詭異的弧線。
“叮——”原本此起彼伏的打鐵聲戛然而止,最后那聲脆響仿佛還在空氣中震顫。風箱發出垂死般的“呼啦”聲,一下,又一下,像是某種巨獸的喘息。陳巧注意到鐵匠鋪虛掩的木門正在微微晃動,門縫里漏出的火光突然變得猩紅,像只半睜半闔的眼睛。
“今天定要成。”陳巧咬著發梢的銀簪,腕間銅鈴隨著動作輕響。她跪在潮濕的泥地上,將七塊墨綠磁石按北斗方位嵌進木輪凹槽,指腹反復摩挲接縫處,直到觸感如鏡面般平滑。竹制迷你秤在晨光里晃出細碎光斑,她將裹著棉線的扇葉懸在秤鉤上,左移半顆芝麻,右添兩粒米,直到秤桿終于紋絲不動。
新削的柳木扇葉泛著青白的茬口,邊緣沾著新鮮木屑。阿棠用匕首在葉柄處刻出三道淺槽,又掏出火折子炙烤邊緣,讓木質纖維微微卷曲。這是她改良的第五代風扇車,前四次都在試運轉時崩斷扇葉,最近一次甚至炸了廚房灶臺。當最后一枚棗木楔子敲進軸孔時,晨霧剛好漫過村頭老槐樹的枝椏,將遠處此起彼伏的雞鳴聲裹成一團濕漉漉的霧靄。
二十步外的老井旁,枯黃的狗尾巴草在風里打著旋。三三兩兩的村婦蹲坐在龜裂的水渠邊,粗布圍裙上沾著干涸的泥漿。寡婦劉氏將搗衣杵重重砸在青石上,濺起幾星渾濁的水花,抬頭時額前碎發黏在汗津津的臉頰上,“妹,要不咱還是去求求水神廟的老神仙?”她腕子上褪色的紅繩隨著動作晃蕩,那是去年祈雨時系上的,如今繩結早已發白。
水渠底裂開的縫隙里,幾株嫩綠的野稗倔強生長。張二嫂攥著豁口的陶碗,舀起最后一點井水,渾濁的水面映出她眼角的皺紋:“說鄰村上周作法請了龍王,當夜就落了透雨...”話音未落,遠處傳來孩童的哭喊,不知誰家的娃娃又在搶水喝。
“《考工記》說,智者創物。”陳巧撩起粗布裙擺跪坐在水渠邊,鬢角碎發被山風拂得凌亂。她雙手握住打磨三日的檀木輪軸,指腹撫過榫卯接口處細密的刻痕,將木輪穩穩架在水渠支架上。當磁石與鑄鐵軸承咬合的瞬間,傳來一串清脆的“咔嗒”聲,驚飛了蘆葦叢里兩只白鷺。
她直起腰時后頸已滲出薄汗,目光掃過干裂的田壟,突然冷笑出聲:“老神仙要是肯教咱們引水,早該讓井水流到田里了。”說著從腰間解下裹著油紙的碳筆——那是用松煙墨混著桐油特制的,在現代工藝學院時她總用這個畫設計圖。
筆尖觸及井沿石板的剎那,火星驟然迸濺。陳巧瞳孔微縮,蹲下身用指甲刮開石面浮塵,露出星星點點的黑褐色結晶。“居然是赤鐵礦。”她低聲呢喃,指尖撫過粗糙的礦石表面,突然想起《天工開物》里記載的冶鐵法。碳筆在石面疾走如飛,簡易的齒輪傳動圖漸漸成型:水流通過輪軸帶動鏈條,末端連著可調節角度的分水閘。夕陽將她的影子拉長,與圖紙上交錯的線條重疊成奇異的幾何圖案。
潮濕的青苔在渠壁上泛著詭異的墨綠,陳巧半跪在布滿碎石的渠底,指甲縫里嵌滿黑泥。她用牙齒咬開麻繩,將最后一塊磁石纏在木輪輻條上,汗珠順著下頜線砸進積水里,在月光下濺起細碎的銀芒。木輪開始轉動的瞬間,渠底的淤泥如同蘇醒的活物,翻涌出裹著碎貝殼的細沙,在水流中劃出螺旋狀的渾濁軌跡。
陳巧屏住呼吸,指尖捏著的竹片輕輕撥動磁石角度。齒輪咬合的“咯吱”聲從斷斷續續變得順暢,像久病的老婦人終于咳出了淤積的痰。她看著扇葉攪動水面泛起漣漪,睫毛上凝結的水珠隨著身體的晃動簌簌墜落。可就在水流即將形成渦流時,最外側的磁石突然發出尖銳的嗡鳴,吸附力在瞬間瓦解,“啪嗒”一聲黏在她腰間掛著的迷你秤上!整架木輪如同被抽走脊梁的巨獸,在慣性中瘋狂震顫,扇葉與渠壁碰撞出刺耳的金屬刮擦聲,最終“嘩啦”一聲散架在渾濁的水渠里,驚起幾只蟄伏在蘆葦叢中的夜鷺。
水面浮起的碎木片撞在她膝蓋上,涼意順著脛骨往上爬。陳巧攥著半截斷裂的輻條,看著掌心被麻繩勒出的血痕,喉嚨里溢出一聲帶著哭腔的輕笑——這已經是本月第三次實驗失敗了。
“妖術!”張老漢的銅煙鍋當啷墜地,沾著煙絲的旱煙袋在青石板上彈跳著,迸濺的火星像貪婪的舌頭,瞬間舔舐上陳巧腳邊攤開的牛皮圖紙。深褐色的焦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將那些用炭筆勾勒的齒輪結構燒出猙獰缺口。虎娃扯著劉氏的粗布裙擺發出嗚咽,渠水打著旋兒卷走漂浮的碎木片,慘白的斷面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恍若被撕碎的黃符。
村長的棗木拐杖重重杵在龜裂的石板路上,發出悶雷般的回響。老人布滿翳障的眼珠渾濁如蒙塵的古玉,死死盯著陳巧腰間那個鼓鼓囊囊的牛皮腰包——那里面裝著她穿越時空帶來的扳手和指南針,此刻正隨著她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后山的亂葬崗又該添新墳了。”他的聲音像風箱漏氣般嘶啞,枯槁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拐杖上雕刻的饕餮紋,仿佛在提前超度這個來自異鄉的亡魂。
鐵匠鋪的方向傳來三聲短促的錘音,“當、當、當”,節奏快得異乎尋常。陳巧攥著圍裙的手指驟然收緊,這是今早第三次聽見異常響動了。鑄鐵煙囪里噴出的黑煙裹著火星,在青瓦上燙出焦痕,風箱發出瀕死般的嘶吼。
鐵不語正站在鋪門前,古銅色的脖頸沁著汗珠,將粗布短打的領口洇出深色水痕。他手中的鐵錘懸在半空中,肌肉緊繃如弓弦,鐵砧上迸濺的火星像流星群般砸向地面,有幾顆落在他青灰色的衣擺上,瞬間燒出幾個焦黑的洞。
男人彎腰時,后腰的牛皮工具袋隨著動作晃出金屬碰撞聲。他撿起地上那塊齒輪,指腹摩挲著齒輪邊緣參差不齊的缺口,喉結滾動了兩下。忽然,那雙總是冷冽如淬了冰的眼睛彎成月牙,對著陳巧快速眨了眨眼,還悄悄比了個三的手勢——那是他們約定的“實驗失敗需要救援”的暗號。
暮色漫過青石碾盤時,她正對著開裂的陶制軸承嘆氣。粗糙的麻布袖口蹭過汗濕的鬢角,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窸窣響動。那個總在鐵匠鋪打制農具的啞巴男人不知何時出現,沾滿鐵屑的手掌按在青石板上,炭筆簌簌落下,三兩下便勾勒出帶凹槽的榫卯結構。他用炭筆尾端輕敲改良后的圖紙,喉間發出短促的“唔”聲,像是在催促她快些記下來。
蟬鳴最盛的子夜,她舉著油燈調試新做的木輪。籬笆外突然飛來半塊泛著油光的牛皮,啪嗒落在工作臺。抬眼望去,月光將男人的影子拉得老長,他用沾著鐵銹的手指比畫著纏繞的動作,喉結滾動了兩下,又將目光投向她昨夜被木屑劃傷的虎口。
此刻日頭西斜,鐵不語的眼神卻比淬火的鐵水還要灼人。他的手指在鐵錘木柄上反復摩挲,那些齒輪刻痕早已被歲月磨得發亮。她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望去,才發現不遠處山路上揚起的塵土里,隱約露出幾面繡著虎紋的旌旗。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喉間發出急切的嗚咽,另一只手在空中用力劃出警告的弧線。
水渠邊的騷動還在繼續,渾濁的渠水倒映著人們慌亂的身影。王嬸攥著桃木符的手不住顫抖,嘴里念叨著“沖撞了水鬼”,干枯的指甲在符咒邊緣掐出月牙形的褶皺。張老漢踩著田埂的泥塊,肩膀上的招魂幡被風吹得嘩啦作響,褪色的布條像垂死者的衣袖般無力擺動。
陳巧的竹籃傾倒在青石板上,散落的磁石在陽光下泛著幽藍的光。她蹲下身時,粗布裙擺掃過碎石,突然觸到一塊帶著體溫的鐵塊。那是枚齒輪,邊緣被銼刀反復打磨出細密的紋路,殘留的鐵屑還沾在齒縫里。她摩挲著齒輪上還未完全冷卻的溫度,耳畔忽然響起晌午鐵不語在鐵匠鋪叮叮當當的錘擊聲,那時他背對著她,汗水浸透的粗布衫緊貼著精瘦的脊背。
“這齒輪...不該出現在這里。”陳巧將齒輪翻轉,發現內側刻著半朵殘損的梅花,和鐵不語腰間掛著的火鐮圖案如出一轍。渠水卷起的漣漪漫過她的鞋尖,遠處傳來招魂幡的銅鈴響,卻蓋不住她劇烈的心跳聲。
銹跡斑斑的鐵錘第八次砸在鐵砧上,這次的節奏突然變得詭異——“當、當當、當”,尾音拖著金屬震顫的嗡鳴,像是某種暗藏玄機的密碼。陳巧攥著半塊冷硬的餅愣住,指節無意識地摳進餅皮。晨霧未散的街道上,鐵匠鋪的榆木門板吱呀著裂開條細縫,褪色的灰布簾被穿堂風掀起,露出后面蛛網纏繞的齒輪模具。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最頂層那具模具邊緣,三道螺旋狀凹槽正泛著幽幽藍光,和她藏在袖袋里的圖紙分毫不差。那是她耗盡三個月,在破廟里用炭筆反復描摹的磁石卡槽——這個本該只存在于現代工業設計圖上的結構,此刻竟在百年前的鐵匠鋪里悄然現世。
巷口突然傳來木輪車碾過石板的聲響,陳巧猛地將手背到身后,指腹還殘留著圖紙粗糲的觸感。門縫后的陰影動了動,模具架最底層的鐵鉗突然發出細微的嗡鳴,像是在回應某種無形的召喚。
暮色漫過灰瓦白墻的屋脊時,陳巧蹲在灶臺邊的姿勢已經僵硬。她將沾著灶灰的指尖在粗布圍裙上蹭了蹭,把找回的五塊磁石在青石板上擺成一排。夕陽最后的余暉斜斜照進來,將磁石邊緣染成暗紅色,像極了今早那場爆炸濺出的火星。水渠里的淤泥還在鞋面上結成硬塊,剩下兩塊磁石應該就埋在離閘門三尺遠的位置,可天黑前怕是撈不回來了。
她從粗布腰包最底層抽出《考工記》殘頁,泛黃的紙頁上,“智者創物,巧者述之”八個朱砂字在晃動的油燈下泛著詭異的微光。殘頁邊角已經卷起毛邊,那些記載著古代機關術的蠅頭小楷,自從她三天前穿越到這個陌生朝代,就成了唯一能證明自己身份的物件。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紙上“風扇車改良篇”的破損處,耳邊又響起今早那聲震耳欲聾的轟鳴——本該用來揚谷的風扇車,不知怎么就成了炸毀灶臺的罪魁禍首。
“吱呀——”老舊的木門突然發出呻吟。陳巧猛地抬頭,窗外的暮色不知何時變得濃稠如墨。輕輕的叩門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還沒等她反應,門閂就“咔嗒”一聲自己滑開。一陣穿堂風卷著稻花的香氣涌進來,門檻上躺著個用油紙仔細包裹的長條形物件。她屏住呼吸湊近,油紙表面還帶著潮濕的露水,展開的瞬間,一枚嶄新的棗木齒輪泛著溫潤的光澤,齒牙間卻隱隱透出一股淡淡的鐵銹味,像是剛從某個塵封多年的機關里拆下來的。
暮色像浸透鐵銹的濕布裹住村落。鐵匠鋪方向傳來的錘音穿透潮濕空氣,“當——”尾音被晚風揉得支離破碎,像被歲月磨鈍的老劍發出嗚咽。陳巧把新鑄的齒輪貼在掌心,金屬余溫順著掌紋鉆進血脈。突然一陣鐵鈴脆響刺破寂靜,官道揚起的塵霧里浮現三輛青布篷車的輪廓。車輪碾過碎石的聲響越來越近,她瞇起眼睛,看見車轅兩側的云水紋徽記泛著冷冽的銀光——那是用摻了鎢金的漆料繪制的,只有隸屬工部的官辦工坊才有資格使用這種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