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穿透晨霧,陳巧已蹲在水渠邊修補炸裂的風扇車框架。露水在她粗布裙裾凝成細密水珠,順著經緯線緩緩滑落,在潮濕的泥土里暈開深色痕跡。指尖撫過焦黑的木輪輻條,觸感像被歲月啃噬的老樹皮,溝壑間嵌著去年秋收殘留的谷殼碎屑。腰間迷你秤的銅鏈勾住碎陶片,在靜謐中發出細碎聲響,驚飛了蘆葦叢里棲息的藍蜻蜓。那抹幽藍掠過水面,驚起層層漣漪,又迅速歸于平靜。
她數著輪軸上深淺不一的灼痕,這些疤痕記錄著風扇車多年辛勞。第十七道焦痕旁,新鑿的卯眼還沾著新鮮木屑——那是她昨夜借著月光重新校準的榫卯結構。鑿子落下時木屑紛飛,她小心翼翼控制著力道,生怕損傷本就脆弱的框架。木屑落在發間,混著晨露,倒像給她戴上了一頂素雅的花冠。
渠水潺潺流淌,沖刷岸邊的碎石,發出輕柔聲響,仿佛在為她的勞作伴奏。陳巧深吸一口氣,從竹籃里取出早已備好的竹楔,準備將這關鍵部件嵌入卯眼,讓風扇車重煥生機。
鐵匠鋪方向傳來規律的錘音,“當、當、當”,每七聲后停頓半拍,尾音拖著鐵銹般的沙啞。陳巧捏著半截碳筆的手驟然收緊,筆尖在泛黃的《考工記》殘頁上洇開墨漬,宛如突然綻放的黑色曼陀羅。這頻率她再熟悉不過,與現代實驗室設定的故障警報完全一致,每次實驗數據異常,警報器便發出這樣的聲響。
昨日那場突如其來的爆炸仿佛還在眼前。磁石在劇烈沖擊下崩飛,如今靜靜躺在鐵匠鋪的廢料堆里。棱角早已磨得溫潤,泛著奇異光澤,像被人無數次摩挲過的傳世古玉。陳巧望向廢料堆方向,心跳不禁加快,總覺得這塊磁石背后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而那規律的錘音,或許正是解開謎團的關鍵線索。
鐵不語握著鐵錘的手懸在半空,指節因過度用力泛出青白。鐵砧上迸濺的火星如同淬了毒的紅蝶,撲簌簌落在他青灰色的衣襟上,轉瞬燒出幾個焦黑小洞。他瞇起眼,盯著不遠處蹲在水渠邊的身影——那人粗布短打的袖口翻卷著,三道蜈蚣狀的燙傷疤痕盤踞在小臂內側,與腰間牛皮工具袋上凸起的齒輪紋路相互呼應,像某種隱秘的圖騰。
風箱在身后發出“呼啦呼啦”的聲響,帶著金屬管震動的嗡鳴,裹挾著煤炭燃燒的焦苦氣息撲面而來。鐵不語的瞳孔驟然收縮,恍惚間,十年前那個雨夜的記憶沖破封印:同樣刺鼻的硫磺味,同樣此起彼伏的風箱聲,還有師父臨終前染血的手掌,在他后背用力按下的那道齒輪印記。
三更梆子聲穿透潮濕霧氣時,十歲的阿硯正趴在鍛造房的木梁上。父親新制的機關術水車懸在半空,青銅齒輪咬合的嗡鳴混著炭火燒紅的噼啪聲,在他耳畔織成一張溫暖的網。突然,巷口傳來瓷碗碎裂的脆響,父親手中的鐵錘重重砸進淬火槽,騰起的白霧裹住了他驟然繃緊的脊背。
砸門聲像悶雷滾過青石板。阿硯被父親猛地拽進柴堆,粗糲木屑扎進掌心,他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七道寒光劈開雕花木門,蒙面人腰間的玄鐵令牌在火光中一閃——正是前日朝廷通緝令上的紋樣。父親抓起案頭青銅扳手擲向油燈,鍛造房頓時陷入漆黑,只有水車的齒輪仍在慣性中緩緩轉動。
“記住機關術的根本!”父親滾燙的血濺在阿硯臉上時,那本泛黃的圖紙已塞進他的粗布短褂。月光從氣窗斜射進來,映出父親最后的身影:他張開雙臂擋在水車前,衣擺被火星燎出焦黑的窟窿,像極了祠堂里浴火重生的朱雀圖騰。當利刃穿透胸膛的悶響傳來,阿硯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味的血。
晨霧裹著鐵銹味滲進鼻腔,鐵不語握著八磅鐵錘的指節泛白。他腕骨猛地一抖,錘頭裹挾風聲砸向燒得通紅的鐵塊,“當啷”一聲悶響炸開,飛濺的火星如流星墜入深潭,在潮濕霧氣里暈開橙紅的漣漪。他望著鐵砧上逐漸成型的齒輪,細密齒牙間蜿蜒的暗紋,竟與父親臨終前在沙盤上反復推演的機關術水車榫卯如出一轍。
淬火槽騰起的白霧中,他恍惚看見昨夜那個自稱來自“21世紀”的女子,此刻正倚在門檻上,腰間牛皮工具包別著的瑞士軍刀泛著冷光。她演示改良風扇車時甩出的設計草圖,那些炭筆標注的流線型風葉、可調節閘板,分明打破了他認知里所有匠作典籍的桎梏。鐵不語握緊燙得發紅的火鉗,淬火水突然劇烈沸騰——或許這個帶著陌生氣息的女子,真能劈開云水商行壟斷的鐵幕,讓停滯二十年的水車重新轉動起來。
陳巧將最后一枚棗木楔子敲進軸孔時,虎口震得發麻。三伏天的日頭把鐵匠鋪的鐵皮屋頂曬得發燙,混著鐵銹味的熱浪裹著火星撲面而來。她剛直起腰,原本此起彼伏的錘音突然變了節奏。“當——當當——當——”,尾音拖得老長,帶著金屬特有的震顫,像根細針戳進她緊繃的神經。
她下意識攥緊腰間別著的迷你秤,黃銅秤盤在掌心沁出涼意。昨夜子時的情景在腦海閃回:她蹲在鐵匠鋪后巷的廢料堆里翻找零件,月光給銹蝕的鐵疙瘩鍍上銀邊,半塊齒輪的鋸齒狀邊緣劃破她的指尖。此刻她盯著手中的齒輪殘片,榫卯結構與她改良的風扇車傳動裝置嚴絲合縫,連凹槽的弧度都一模一樣。更詭異的是,齒輪內側刻著的云雷紋,竟和父親失蹤前留下的圖紙紋樣如出一轍。
水渠里的水在晨風中泛起漣漪,倒映著鐵匠鋪青瓦上的炊煙。陳巧蹲在水邊撿拾鵝卵石的動作突然僵住——第七次了,每當她佯裝路過,門縫里的火光總會在特定時刻亮起。此刻搖曳的光暈中,那個模糊身影正將鐵錘掄成金色的輪盤,火星如流星般濺向門縫。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指甲縫里還沾著昨日在廢鐵堆找到的半枚齒輪。鐵匠鋪傳來的敲打聲看似雜亂,實則暗藏節奏,就像母親教她的摩斯密碼:三長兩短,是組織約定的求救信號。晨霧裹挾鐵銹味漫來,陳巧摸了摸藏在發間的銀簪,冰涼的金屬貼著皮膚,提醒她這不是尋常的鐵匠鋪。
指尖剛觸到粗布腰帶的褶皺處,藏在暗袋里的磁石便燙得驚人,像塊燒紅的烙鐵。記憶翻涌——三天前在城隍廟,老匠人往她掌心塞這塊磁石時,渾濁的眼睛盯著她:“記住,見血才熱。”冷汗順著脊背滑進褲腰,指甲更深地掐進掌心,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巷口傳來枯葉碾碎的脆響,五六個青衫客逆著晨光走來。步伐看似隨意,卻暗藏玄機——為首那人每走七步便輕叩靴跟,與同伴形成隱秘的節奏。腰間玉佩在薄霧中流轉著冷光,雕工精致的云紋里嵌著半枚銅錢,正是云水商行獨有的防偽標記。她垂眸掩住眼底的驚色,突然想起師父臨終前攥著的半截信箋,上面用血畫著的,正是這個圖案。
陳巧握著螺絲刀的手指驟然收緊,金屬把手硌得掌心生疼。風扇車破碎的竹篾刺進指甲縫,她卻渾然不覺。街角傳來細碎腳步聲,三雙皂靴踏碎青石板上的薄霜,陰影如蛛網般籠罩住鐵匠鋪前的空地。她強壓下喉間翻涌的不安,將螺絲刀重重敲在車軸上,叮當作響的噪音里,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幾乎要震破耳膜。
鐵匠鋪的木門發出垂死般的“吱呀”聲,鐵銹與炭火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陳巧垂眸盯著銅盆里自己的倒影,卻在水面漣漪中窺見一抹玄色衣角。鐵不語抱著廢鐵的雙臂肌肉緊繃,鋒利的鐵片劃破粗布袖口,滲出的血珠滴落在青磚上,洇開暗紅的花。他掃過那些男子時,眼神冷得像淬了毒的匕首,最后在與陳巧對視的瞬間,刻意加重了廢鐵砸在地上的聲響。
“這破玩意兒該換新軸了。”鐵不語彎腰拾起滾到腳邊的螺母,粗糙的指尖擦過陳巧手背,一個刻著火焰紋的鐵環順勢滑進她掌心。巷口突然傳來梆子聲,驚飛了屋檐下的寒鴉。陳巧將鐵環緊緊攥進掌心,尖銳的棱角刺破皮膚,溫熱的血順著指縫滴在修補到一半的竹篾上。
鐵不語的指節叩擊著鐵錘木柄,“當、當、當”,三聲急促的敲擊在叮叮當當的打鐵聲中格外突兀。陳巧握著銼刀的手頓住,目光落在他青筋暴起的右手——那些因常年握錘而結出的老繭間,隱約透出暗紅的疤痕,竟與她藏在袖中的齒輪邊緣豁口形狀相似。
風箱拉動的聲響突然減弱,整個鐵匠鋪陷入短暫靜默。陳巧感覺心跳隨著鐵砧上未冷卻的火星震顫,昨夜在廢料堆里撿到的黃銅齒輪在記憶里清晰起來。月光下,齒輪凹陷處深淺不一的刻痕組成奇特紋路,此刻竟與鐵不語的敲擊節奏嚴絲合縫。當第三聲錘音余韻未散時,她注意到他渾濁的瞳孔里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光。
“巧丫頭,幫我取淬火油。”鐵不語的聲音裹著鐵銹味,尾音卻微微上揚。陳巧彎腰時,藏在圍裙口袋里的齒輪硌得大腿生疼,她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的半枚銅錢——那些被血浸透的紋路,原來都是等待破譯的暗號。
夜霧裹著鐵銹味滲進陳巧的鼻腔,巷尾傳來的皮靴聲像鼓槌敲打她緊繃的神經。那些男子越走越近,路燈將他們手中的鐵棍拖出猙獰的長影。陳巧握著鐵錘的掌心沁出冷汗,指甲幾乎掐進木柄。就在她喉頭發緊的瞬間,鐵不語突然將燒紅的鐵鉗重重砸向淬火桶,“刺啦——”騰起的白霧中,火星如金蛇般竄向夜空。未燃盡的廢鐵也在此時“嘩啦”一聲傾倒在地,斷裂的鐵釘在石板路上彈跳著發出脆響,仿佛千萬枚硬幣同時墜地。那些男子驟然止步,帽檐下的眼睛像野獸般轉向鐵匠鋪方向,肩膀上的鐵鏈隨著轉頭的動作發出細碎嗡鳴。
陳巧半跪在青苔斑駁的水渠邊,將最后一顆鉚釘敲進風扇車的榫卯結構。鐵銹混著汗水滑進袖口,她顧不上擦拭,指尖在車轅上快速摸索,確認每個關節都嚴絲合縫。渾濁的渠水漫過車軸時,她突然屏住呼吸——齒輪咬住水流的瞬間,木輪發出“吱呀”的呻吟,被水泡得發脹的扇葉緩緩舒展,在水面犁出細碎的銀鏈。
她蹲在蘆葦叢里觀察了半柱香時間,直到葉片轉出均勻的弧度,才用袖口蹭去額角的水珠。沾滿油污的粗布裙掃過泥地,陳巧起身時故意讓裙角帶起幾片枯葉,將藏在石縫里的銅哨輕輕蓋住。遠處傳來腳步聲,她拍了拍裙上的泥土,把沾著機油的手掌在圍裙上反復擦拭,揚起笑臉朝著那幾個挎著獵槍的男子走去。
陳巧將沾著鐵屑的帕子輕輕搭在肩頭,木屐碾過青磚發出細碎聲響。她垂眸掩住眼底的戒備,抬手將鬢邊散落的碎發別到耳后,刻意放緩的聲線裹著江南特有的軟糯:“幾位官爺,不知有何貴干?”尾音微微上揚,像是春日檐角搖晃的銅鈴,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又似裹著蜜糖的鉤子,不著痕跡地試探著來者的虛實。
她余光瞥見為首官差腰間晃動的鎏金腰牌,掌心在袖中悄然攥緊。昨日阿爹藏進地窖的那箱圖紙,此刻正沉甸甸壓在她心頭。
為首的男子踏前半步,腰間佩刀的銅環隨著動作發出輕響。他枯瘦的手指撫過下巴新冒出的胡茬,渾濁的眼珠在布滿血絲的眼眶里滴溜溜轉著,忽然伸手扯住她系工具腰包的粗麻繩。腰包里的鐵鉗與銼刀相撞發出清脆聲響,男子猛地將麻繩一拽,露出她別在腰后的銅制卡尺,“聽說你在搞什么風扇車改良?”他故意將“改良”二字咬得極重,嘴角勾起不懷好意的笑,“可有官府的批文?”喉結滾動間,他從齒縫里擠出后半句,同時身后兩名跟班也往前湊了湊,將她的退路堵得嚴嚴實實。
陳巧握著竹扇的指尖微微發顫,掌心沁出的薄汗洇濕了扇骨。她垂眸避開衙役鷹隼般的目光,素白的裙擺隨著身后水車轉動的嗡鳴聲輕輕晃動。“小女子只是個尋常百姓,”她刻意放緩語調,讓聲音裹著江南水鄉特有的軟糯,“前日里瞧著老父親搖風扇車累得直不起腰,便用竹篾重新編了扇葉。”說著用竹扇指了指田間轉動的木輪,扇面邊緣磨損的絲線在陽光下泛著微光,“改良也不過是為方便自家灌溉,哪敢勞煩官爺過問。”
話音落下時,遠處鐵匠鋪傳來的打鐵聲突然變得格外清晰,三長兩短的節奏撞在她耳膜上,像極了昨夜暗室里約定的聯絡暗號。
男子冷哼一聲,腰間鐵牌隨著動作碰撞出冷硬聲響。他慢條斯理地摘下皮質手套,露出虎口處常年握刀的老繭,“沒有批文,就是私造器械,按律當斬。”話音未落,身后十余名衙役已將腰刀抽出半截,刀刃與刀鞘摩擦的刺耳聲,混著鐵匠鋪里未散的火星簌簌墜落。為首的男子抬腳碾滅腳邊迸濺的鐵渣,靴底的鐵釘在青石板上劃出猙獰痕跡,“帶走。”說著便要上前拿人。
暮色中的青磚路突然震顫起來,鐵器相撞的轟鳴聲撕破雨幕。鐵不語反手握住錘柄,粗糲的老繭與檀木柄摩擦出細微的沙沙聲。他單腳后撤半步,將全身重量壓在右腿,那柄六十斤的玄鐵大錘已在掌心劃出殘影。錘面掠過潮濕的空氣,帶起一串細密的水珠,在即將觸及鐵砧的瞬間,他突然頓住手腕。
“當——”
余音在空蕩的巷弄里來回撞擊,迸濺的火星如同被驚擾的流螢,照亮鐵不語繃緊的下頜線。飛濺的鐵屑落在他粗布短打的肩頭,轉瞬被雨水澆滅。那些圍堵的男子不自覺后退半步,卻見他將錘柄狠狠杵進青石板,碎石飛濺中,錘面穩穩立在他膝頭,倒映出眼底跳動的寒芒。
“要鐵,拿命換。”他舔了舔嘴角的雨水,沾著鐵銹的指節在錘面敲出規律的悶響。暗處屋檐下,三盞燈籠突然同時熄滅。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撕開夜幕,燒得通紅的鐵塊從鐵匠鋪屋頂沖天而起,迸濺的火星在雪地上燙出焦痕。那些男子握著刀柄的指節驟然發白,其中一人的喉結不安地滾動著,渾濁的目光在半空炸開的鐵水與陳巧之間來回游移。
陳巧趁機將沾著爐灰的麻布頭巾往下一拉,藏住被火光映紅的半邊臉。她的鹿皮靴在結冰的石板路上擦出細微聲響,借著眾人愣神的間隙,像只靈巧的山貓般鉆進巷口。身后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喝罵聲,她卻在拐彎時突然伸手扯斷屋檐垂下的冰棱,晶瑩的碎冰嘩啦啦墜地,成功將追兵引向錯誤的方向。
鐵不語倚著發燙的鐵砧,看著陳巧青布裙擺消失在巷口轉角。檐角雨珠墜落,在石板路上炸開的脆響驚得他回過神。掌心的鐵錘突然變得灼燙——那是陳巧剛才握過的地方,沾著她虎口磨出的薄汗,混著新鮮鐵屑凝成暗紅銹跡。
他翻轉鐵錘,借著天光細辨齒牙間交錯的紋路。淬火時留下的龜裂紋路里,竟藏著與父親密室機關術圖卷如出一轍的暗紋,那些看似隨意的鑿痕,實則是控制水車運轉的密鑰。二十年前父親被云水商行劫走時,鍛造到一半的機關水車還鎖在閣樓暗格里,此刻卻以這樣的方式重現眼前。
晚風裹著遠處漕運碼頭的銅鈴聲掠過鐵匠鋪,爐膛里將熄未熄的炭火突然迸出幾點火星,在青磚墻上映出張牙舞爪的陰影。鐵不語知道,這不是巧合。云水商行豢養的鷹犬早該循著鐵器碰撞聲找來,那些鑲著鎏金商號的烏篷船,此刻或許正貼著運河堤岸緩緩靠近。
他解下掛在梁柱上的牛皮圍裙,將鐵錘小心裹進浸透桐油的油紙。父親臨終前用血寫在他掌心的十六字箴言突然在腦海浮現,指腹無意識摩挲著圍裙內側暗藏的夾層——那里縫著半塊殘缺的青銅齒輪,齒牙上的凹槽與手中鐵錘紋路嚴絲合縫。
“從今日起,你的錘聲就是我的暗號。”陳巧臨走前壓低的聲音還在耳畔回響。鐵不語握緊拳頭,指節發出輕微脆響。火星四濺的鍛造聲里,他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那是鐵匠鋪地下密室齒輪轉動的頻率,也是他即將與異世來客并肩作戰的戰歌。
暮色漫過青瓦白墻時,陳巧再次來到鐵匠鋪前。檐角的銅鈴被穿堂風撥弄,發出細碎聲響。木門虛掩著,縫隙里漏出的火光像熔化的金箔,將青石板燒出蜿蜒的光痕。鐵不語俯身鍛造的身影在光影中時明時暗,仿佛一幅會呼吸的剪影畫。她伸手推開門,熱浪裹著鐵銹味瞬間漫過脖頸,爐膛里躍動的赤紅火苗將鐵砧上迸濺的火星染成琥珀色,那些飛濺的金芒在暮色里劃出轉瞬即逝的弧線,如同散落人間的星屑。
她的目光落在鐵不語握錘的虎口處——那里多了道新鮮的結痂,在火光下泛著暗紅。這是昨夜他們約定的暗號。
鐵不語手中的鐵錘突然滯了半拍,火星濺在斑駁的牛皮圍裙上。他抬頭時,眼角的皺紋像淬火后的鐵砧般緊繃,驚訝的神色轉瞬即逝,又化作熔爐般深不見底的沉默。陳巧的目光落在他左手的動作上——本該握鉗的無名指蜷縮著懸在半空,新燙的傷口泛著詭異的白,邊緣已經腫成紫紅色,在跳動的爐火映照下,像條正在抽搐的紅蜈蚣。
隨著齒輪與鐵砧碰撞出清脆的回響,他刻意用虎口壓住傷處,飛濺的鐵屑落在燙傷處,痛得他后槽牙不自覺地咬住下唇。但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仍在精準操作,火星裹著焦糊味在兩人之間炸開,仿佛要將所有情緒都鍛打進熾熱的金屬里。
她垂眸解開腰間工具腰包的暗扣,金屬搭扣在暮色里泛著冷光。指尖觸到粗陶瓶身的瞬間,陳巧想起昨日劉氏踮著腳將油瓶塞進她掌心的模樣——這位總愛絮叨的嬸子,鬢角新添的白發被風掀起,“按老方子加了薄荷,專治燙傷不留疤。”此刻瓶口軟木塞“啵”地彈開,蓖麻油特有的草木清香混著薄荷涼意漫開,她就著昏暗天光仔細觀察瓶中琥珀色的液體,確定表層浮著的薄霜狀結晶正是新添的藥材。
“讓我看看你的傷口。”陳巧半跪在炭灰未冷的鐵砧旁,粗糲的拇指蹭過瓶身凸起的防滑紋,余光瞥見他掌心翻卷的水泡正滲著組織液,在飛濺的火星映照下泛著詭異的亮澤。
鐵不語握著鐵錘的手猛地頓住,呼吸聲陡然加重。他垂眸盯著淬火池中未完成的齒輪,表面細密的紋路像蛛網般纏繞,倒映出陳巧藏在袖中的半截黃銅鑰匙。三息后,鐵不語喉結滾動著搖頭,額角青筋隨著重新落下的鐵錘微微跳動,火星濺在布滿老繭的虎口處,竟比往常的灼痛更尖銳三分。陳巧倚著黑鐵砧輕笑,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鑰匙上的蓮花紋——那是他們約定的,能打開地窖暗門的特殊標記。
爐火在風箱鼓動下忽明忽暗,鐵不語握著鐵錘的指節泛白,飛濺的火星在他布滿老繭的手背上灼出細小的焦痕。當第七聲梆子響穿透夜幕,他終于松開被汗水浸透的牛皮手套,金屬碰撞聲在寂靜的鐵匠鋪里格外刺耳。
陳巧望著對方后頸凝結的血痂——那是三日前在城郊遇襲時留下的傷口。鐵不語垂眸擦拭著淬火池的邊緣,倒影里晃動的燭火將他的面容割裂成明暗兩半。良久,他忽然扯開衣領,露出藏在內襯夾層的暗袋,指尖在粗糙的布料上摩挲許久,才小心翼翼抽出一張泛黃的圖紙。
羊皮紙邊緣卷著焦黑的痕跡,墨跡在雨水暈染處洇成灰紫色。鐵不語遞出圖紙時,手腕上的銅鈴鐺突然輕響,那是他們約定的警戒暗號。他猛地攥緊圖紙,喉結滾動著咽下未出口的話,直到確認巷口只有野貓踏過瓦礫的聲響,才將皺巴巴的圖紙塞進陳巧掌心,低聲道:“城西當鋪第三根梁柱。”
陳巧的指尖撫過羊皮圖紙的褶皺,火舌舔舐鐵砧的熱浪撲面而來,在她掌心烙下細密的汗珠。圖紙上的齒輪像盤踞的機械蛇,每個齒牙都刻著交錯的紋路,暗處還隱約浮現出淡金色的蝕刻,像是某種神秘圖騰。那些陌生的符號歪歪扭扭排列在角落,她湊近時聞到一股類似鐵銹混著松節油的氣味,喉嚨里泛起苦澀。
“這是……”她剛開口,爐內突然爆出一朵火星,正巧落向圖紙邊緣。陳巧猛地后仰,卻見鐵不語早已甩出淬火的鉗子,精準夾住那粒將熄未熄的星火。火星在鉗口迸濺成細小的銀鏈,映得對方眼神愈發深邃。
鐵不語垂落的睫毛突然顫動,沾著鐵屑的手指緊緊攥住錘柄。隨著第一聲清脆的“當”,火星在暮色中炸開。鐵錘起落間,節奏像被困在胸腔里的鼓點突然奔涌而出。陳巧望著他刻意繃緊的下頜線,后頸突然竄起一層細密的冷汗——三短兩長的敲擊聲,和正午那群蒙面人踹開店門時,鐵砧上傳來的異響如出一轍。
鐵錘重重砸在鐵砧上,濺起的火星落在她手背,燙得指尖發顫。鐵不語敲擊的頻率越來越快,鐵砧發出的共鳴震得她耳膜生疼,恍惚間竟覺得這聲音像某種古老的咒語。記憶突然被喚醒,那天她躲在閣樓縫隙里,看著鐵不語在圍墻上敲出同樣的節奏,追兵們卻像被蒙住眼睛的獵犬般茫然四顧。此刻這急促的鼓點,分明是用火星寫就的密語。
“這是…摩斯密碼?”陳巧喉嚨發緊。鐵不語終于停下動作,鐵錘重重墜入水桶,騰起的白霧里,他沾著煤灰的嘴角微微勾起。飛濺的水花在鐵砧上暈開,將未冷卻的火星澆成暗紅的圓點,像一串等待破譯的句號。
她的指尖摩挲著圖紙泛黃的邊緣,煤油燈在風箱鼓動下忽明忽暗,將圖紙上彎彎曲曲的線條投映在墻面,像某種神秘的符咒。鐵不語的錘音仍在耳畔回響,三長兩短的節奏與圖紙上齒輪交錯的紋路突然重疊——那不是普通的打鐵聲,是一段跨越時空的無聲對話,在火星與錘音的交織中,悄然拉開了一場關于技術與傳承的宏大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