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暴雨漸歇,鐵匠鋪的青瓦上還掛著晶亮的水鉆。陳巧蹲在風扇車旁,粗布圍裙蹭過潮濕的青磚,濺起幾點泥星。她指尖撫過新嵌的磁石軸承,冰涼的觸感順著指腹蔓延——這是她改良的第七版,將祖父留下的《機關要術》與墨家典籍反復參詳才琢磨出的結構。雨水順著木輪邊緣滴落,在軸承表面蕩起細小的漣漪。磁石與鑄鐵發出的輕微嗡鳴,像母親哼唱的搖籃曲,安撫著她狂跳的心臟。突然,軸承某處傳來細微的卡滯聲。她屏息湊近,燭火在暴雨后的水汽中搖晃,將她緊蹙的眉影投在青銅齒輪上,宛如古老的卦象。
鐵不語站在鍛造爐前,將燒紅的鐵塊反復捶打。赤紅的爐火映得他半邊臉如煉獄修羅,飛濺的火星在他裸露的小臂上炸開,舊傷疤上又添新痕,宛如一張不斷蔓延的暗紋地圖。陳巧縮在堆滿齒輪的角落里,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道緊繃的背影——平日里穩如磐石的手腕,此刻竟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鐵鉗夾住鐵塊時發出刺耳的吱呀聲,風箱鼓動的節奏也愈發凌亂。每一次鐵錘砸向鐵砧的悶響,都像是擂在陳巧心上的戰鼓。她突然想起三天前那個雨夜,鐵不語說起機關門暗碼時,眼里閃過的那抹轉瞬即逝的慌亂。
當第十三次錘擊聲比前幾次都要短促時,陳巧終于確認了心中的猜測。鐵不語正在趕工,而他急促的呼吸聲里,藏著某種比鍛造爐溫度更灼人的焦慮。
“接著。”鐵不語突然轉身,袖口掠過工作臺邊緣,帶起幾粒火星。他掌心托著的青銅齒輪還在滋滋冒著白煙,淬火后的表面泛著奇異的幽藍。齒輪脫手的瞬間,熔爐里躍動的火舌仿佛受到牽引,將那道拋物線染成赤金色的軌跡。
陳巧本能地探手接住。齒輪邊緣的齒牙硌得掌心發麻,余溫順著指尖竄進血脈,竟比她預想的還要灼人。當她把齒輪翻轉過來時,指腹突然觸到某處凹陷——內側密密麻麻的云雷紋間,八道交錯的箭矢圖騰正在陰影里若隱若現。這是鐵家秘傳的“破云陣”圖騰,與三日前從蘇明遠鞋底拓下的紋路嚴絲合縫,連箭矢尾部的倒鉤弧度都分毫不差。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耳畔仿佛又響起那夜屋檐下的金屬摩擦聲。此刻齒輪表面的紋路正與記憶重疊,冰冷的金屬觸感中,竟滲出一絲令人戰栗的熟悉氣息。
暴雨在青瓦上砸出密集鼓點。陳巧剛將最后一枚淬毒弩箭嵌入機關獸的齒槽,村口便傳來混雜著泥濘腳步聲的喧嘩。她攥緊腰間的青銅扳手,指尖觸到冰涼的齒輪紋路,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巷口槐樹的殘枝在風中搖晃,劉氏半跪著將虎娃護在身后,粗布裙擺沾滿泥漿。五歲的虎娃探出圓乎乎的腦袋,濕漉漉的頭發緊貼著通紅的臉頰,揮舞的小手像只倔強的雛鳥。他掌心那半塊烤焦的炊餅邊緣還帶著齒輪狀壓痕,焦黑的裂縫里依稀能看見摻著芝麻的餡料——正是昨日陳巧在村塾教孩子們用竹筒模具壓出的形狀。
劉氏的目光掠過鐵匠鋪前蜿蜒如巨蟒的青銅鎖鏈。鎖鏈交錯處立著七根刻滿卦象的玄鐵柱,柱頂的銅鈴在雨幕中發出清越的嗡鳴。當她看見少女將齒輪卡入陣眼,整座防御陣突然泛起幽藍的符文光芒時,這位向來穩重的婦人睫毛劇烈顫動,滿是泥污的臉上綻開劫后余生的笑容,干裂的嘴唇無聲吐出三個字:“有救了”。
官道上的火把宛如一條扭曲的赤蛇,在暴雨沖刷下明明滅滅。陳巧攥著腰間的迷你秤,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耳中轟鳴的不僅是驚雷,還有越來越近的蒸汽機械嘶鳴。當第一輛戰車碾過積水的瞬間,她瞳孔驟縮——那根本不是尋常的馬車,而是云水商行耗時三年研發的殺器:齒輪戰車。
六組覆滿倒刺的合金輪軸正瘋狂旋轉,每一次與地面接觸都濺起細碎的火星。車輪間纏繞的蒸汽管道不斷噴出白霧,在雨幕中凝成詭異的瘴氣。車身上的云水紋徽記嵌著夜明珠,冷光穿透雨簾,與她腰間那桿用百年檀木制成的迷你秤形成殘酷對比——一個是毀滅的象征,一個是匠人的魂。
更令她心驚的是車轅處探出的青銅弩機,七連發射口在雷光中泛著青芒。陳巧深吸一口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暴雨順著蓑衣的縫隙滲進后背,卻澆不滅她眼底燃燒的戰意。
“來得正好?!彼词殖槌霾卦诙敷依锏你y針,針尖在雷光中劃出細小的弧光,“就讓你們見識下,真正的機關術不該淪為殺戮的工具?!?/p>
鐵不語踩著滿地鐵銹碎屑走到她身邊,玄色勁裝下擺掃過青銅齒輪上凝結的暗紅血漬。他從腰間革囊中取出一把小巧的機關弩,金屬表面還帶著體溫。弩身以錯銀工藝勾勒出流云紋,扣動處鑲嵌著半枚孔雀石,在暴雨沖刷下泛著幽藍的光。
“小心?!彼穆曇艋熘曷晧嬋攵希黹g似有鐵銹摩擦般的沙啞。沾滿機油的手指捏住她手腕,將弩機的保險扣輕輕撥開,“這些戰車的齒輪軸承,用的是西域三十六國失傳的冷鍛秘術?!彼偷爻断乱陆笠唤牵冻鲂”凵闲迈r的割傷,傷口邊緣竟泛著詭異的銀白,“看見沒?普通鐵器砍上去,就像砍在千年玄冰上?!?/p>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齒輪咬合的轟鳴。三輛覆滿尖刺的戰車正碾著積水疾馳而來,車輪邊緣的狼牙狀齒輪切開雨幕,濺起串串火星。
陳巧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青銅護腕與機關弩碰撞出冷冽的聲響。她將弩機別進腰封時,特意調整了弦軸的角度——這是師父教她的最后一課,任何兵器都要保持隨時能迸發致命一擊的狀態。暴雨沖刷著她束發的玄色綢帶,發梢滴落的水珠在鐵匠鋪斑駁的磚地上暈開深色痕跡。
掌心貼著磁石陣的控制輪盤,冰涼的青銅紋路硌得生疼。隨著齒輪咬合的咔嗒聲,七塊鑲嵌在墻角的菱形磁石同時亮起幽藍光芒。無形的磁力場在暴雨中扭曲空氣,形成肉眼可見的漣漪。齒輪戰車的尖刺輪軸剛觸及屏障,便迸濺出漫天火星,尖銳的金屬摩擦聲刺破雨幕。陳巧注意到對方的操控者正在瘋狂轉動手柄,試圖用蠻力突破,卻沒發現戰車底盤的銅釘已被磁力吸附得微微變形。
“該我反擊了。”她低聲呢喃,拇指按向磁石陣的逆轉按鈕。當磁場方向驟變的瞬間,齒輪戰車突然失控,像被無形巨手攥住的玩具般劇烈震顫。
蘇明遠金絲眼鏡后的瞳孔微微收縮,指尖摩挲著齒輪折扇的青銅紋路。暴雨沖刷著戰車表面的鎏金云紋,蒸騰的水霧中,他忽然揚手將折扇甩成半開的弧度,十二片扇骨里彈出寒光凜冽的鋼刃。
“陳姑娘果然好手段。”他的聲音裹著笑,卻像淬了冰的鋼針,“不過,你以為磁石陣就能擋住我云水商行的鐵騎?”話音未落,戰車底部傳來齒輪咬合的轟鳴,三排青銅管道同時噴出湛藍火焰,高溫蒸汽裹挾著硫磺味沖天而起。陳巧看著腳下嵌入青石的磁石陣泛起暗紅,那些精心排布的玄鐵礦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軟化變形,滋滋作響的白煙里,仿佛有無數條毒蛇在翻滾嘶鳴。
蘇明遠轉動折扇上的微型機關,蒸汽管道的噴口驟然收縮,化作六束高壓氣刃劈向磁石陣核心。陳巧嗅到焦糊味,腰間的青銅羅盤突然瘋狂旋轉,指針撞得外殼叮當作響——對方竟在利用蒸汽改變磁場,這已經超越了普通機關術的范疇。
陳巧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指節泛白如紙。商行密探手中的青銅羅盤竟在急速轉動,本該被磁石陣擾亂的指針,此刻卻精準地指向她藏身的閣樓。檐角銅鈴被暴雨打得叮當作響,混著遠處鐵不語敲打的更漏聲,在潮濕的空氣中凝成尖銳的刺。當第五聲重錘裹挾著三記短促的震顫傳來時,她后背瞬間滲出冷汗——這是只有他們師徒才懂的“驚蛇”密語,意味著商行已突破前三層防線。
木梁在暴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陳巧踩著滿是積水的地板狂奔,繡鞋在檀木上拖出長長的水痕。風扇車的黃銅軸承在暗處泛著冷光,她的指尖拂過朱雀銜珠的雕花,指甲突然掐進朱雀喙部的凹陷。齒輪咬合的咔嗒聲驟然炸響,直徑丈余的木輪開始瘋狂旋轉,扇葉攪碎濃稠的蒸汽,無數細小的鐵屑如銀色流螢般懸浮在空中。當磁石陣重新激活的剎那,樓下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想必是商行那些依靠鐵器的機關術在此刻盡數失靈。
陳巧倚著發燙的木輪喘息,雨水順著窗欞淌在她蒼白的臉上。遠處傳來的錘音轉為沉穩的三長兩短,她知道,這是鐵不語在贊許她的臨危不亂。但閣樓外,暴雨愈發滂沱,黑暗中似乎有更多未知的威脅正在逼近……
蘇明遠的指節捏得發白,鎏金鑲邊的袖袍隨著顫抖在戰車欄桿上蹭出細碎聲響。他死死盯著鐵匠鋪檐角轉動的竹制風車,那些粗陋的木齒輪竟將商行引以為傲的蒸汽機關破解得七零八落。青銅面具下傳來壓抑的磨牙聲,他猛地扯斷腰間玉玨,青玉碎片濺落在戰車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給我炸!”他將染血的斷玉狠狠擲向地面。戰車上三十六架弩炮同時發出嗡鳴,絞盤轉動時鐵鏈摩擦的刺耳聲響徹雨幕。炮口的青銅獸首大張著嘴,漆黑的弩箭在雷光中泛著冷芒。
千鈞一發之際,陳巧赤足踏過滾燙的鐵砧,飛濺的火星在她麻布裙裾上燒出焦痕。隨著她手腕翻轉,埋在鐵匠鋪地基下的機關轟然啟動——十二架并排的風扇車同時倒轉,連接水車的暗渠驟然噴涌。剎那間,由三十六道水幕交織而成的穹頂拔地而起,暴雨與鐵水在屏障上交相輝映。弩箭刺破雨簾的瞬間,水幕中突然迸發無數旋轉的竹片,將金屬箭矢絞成扭曲的廢鐵,叮叮當當墜落在積水里。
暴雨如注,生鐵碎屑混著泥漿在腳下翻涌。陳巧的青銅護甲已布滿蛛網般的裂痕,每次揮錘都能震出細小的血珠順著指縫滑落。鐵不語的機關弩弦三次崩斷,此刻正將最后一枚齒輪嵌進機括,金屬摩擦聲與驚雷在天際撞出悶響。
七輛覆滿尖刺的赤焰戰車殘骸歪扭成猙獰的金屬墳場,燃燒的油料在積水里浮起詭譎的幽藍火苗。當蘇明遠踏著破碎的銅甲走來時,陳巧聽見鐵不語喉間溢出壓抑的嗚咽——那把殘破的湘妃竹扇上,赫然烙著鐵氏先祖獨創的「九竅連環鎖」紋樣,浸透雨水的圖紙邊緣,還沾著半枚帶血的鐵家徽記。
蘇明遠癲狂的笑聲撕裂雨幕,染血的指尖拂過扇骨內側暗刻的星圖:“你們以為藏起機關秘術就能永絕后患?鐵家老宅地下三層的密室,不過是我給你們準備的葬身之地!”話音未落,他猛地甩出半截扇骨,十八枚淬毒透骨釘在雨簾中織出奪命銀網。
暴雨如注,蘇明遠的長劍裹挾著寒光刺破雨幕,劍鋒直指鐵不語咽喉。陳巧瞳孔驟縮,藏在粗布鞋底的磁石隨著機括輕響彈出。剎那間,雨水凝成的光幕里,劍身突然詭異地扭曲轉向,帶著蘇明遠因慣性前傾的軀體,狠狠刺入他自己左肩。
悶哼混著金屬入肉的鈍響炸開,蘇明遠踉蹌著單膝跪地。染血的圖紙在雨水中四散漂開,那些記載著機關秘術的圖紙邊角,被雨水暈開成一片片模糊的墨痕。他顫抖著去抓最近的一張,卻被陳巧搶先一步用繡鞋踩住,沾滿泥濘的鞋底碾碎了圖紙上的密文。
陳巧的指尖在潮濕的青磚上打滑三次,才終于攥住那張被雨水浸透的羊皮圖紙。宣紙上暈開的墨痕像團黑霧,卻遮不住中央齒輪鎖精密的咬合結構——那些交錯的棘爪、聯動的齒牙,分明是鐵家祖傳機關術里“九轉連環”的核心設計。她將圖紙湊近燈籠,鎏金印鑒下浮現出半枚銹蝕的鐵紋,像是被刻意刮擦后又倉促掩蓋的家族印記。
暴雨砸在油紙傘上的悶響突然變得遙遠,陳巧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云水商行的朱漆招牌在記憶里轟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鐵家祠堂里那面布滿彈孔的“機關鼻祖”匾額。原來二十年前那場大火,不僅燒光了鐵家世代相傳的典籍,更讓商行的工匠們帶著偷來的圖紙,將鐵家的獨門技藝刻上了自家牌匾。她顫抖著摸向腰間短刃,刃尖無意識地在“云水秘制”四個燙金大字上劃動,直到羊皮紙被割裂出蜘蛛網狀的裂痕。
鐵菱歌的指尖拂過玉佩邊緣的缺口,粗糙的裂紋在暴雨沖刷下泛著青灰色。她蹲下身時,腰間的機關匣隨著動作發出細碎的銅鈴聲,與遠處山洪的轟鳴混作一團。月光穿透雨幕,在玉佩背面的齒輪圖騰上流淌,那個本該完整的輪盤中央,赫然嵌著半枚斷裂的青銅箭鏃。
“第三道齒紋少了三個豁口?!彼秘笆滋糸_蘇明遠染血的衣領,露出鎖骨下方同樣的圖騰刺青,“二十年前被滅門的鐵氏一脈,每個新生兒都會烙下這個印記。”雨水順著她的下頜線滑落,在地面砸出無數細小的漩渦,“你右腕的舊傷,是七歲那年祠堂大火時被門閂所傷?”
蘇明遠的喉結艱難滾動,染血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他顫抖著伸出手,卻在即將觸碰到玉佩時無力垂下。鐵不語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冰涼的觸感讓她瞳孔驟縮——那截蒼白的皮膚下,隱約可見齒輪狀的金屬紋路正在血管間游走。
“原來如此……”她猛地將玉佩拋向空中,機關匣瞬間彈出九根淬毒銀針,在玉佩表面刻出星軌般的劃痕,“當年偷走《天工密卷》的,不止你一個人?!北┯旯鼟吨嗤列葰鈸涿娑鴣恚衽鍓嫷氐拇囗懼?,鐵菱歌腰間的機關弩已抵住蘇明遠咽喉,“說,你的機械心臟,是哪個叛逃的長老裝的?”
蘇明遠癱倒在滿地齒輪殘骸間,染血的手掌死死攥著半枚刻有蛇形圖騰的青銅令牌。暴雨沖刷著他慘白的臉,發梢滴落的水珠混著血水,在青磚上暈開猙獰的紋路。當鐵菱歌的匕首抵住他咽喉時,這個素來沉穩的男人突然爆發出一陣癲狂的大笑,笑聲里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
“你以為,滅門的只有你們一脈?”他突然嗆出一口血沫,暗紅的液體濺在少女玄色勁裝的下擺,“鐵家的機關術,早在三百年前就被分成了八脈!每一脈都握有《天工秘卷》的殘頁,為了湊齊完整的機關圖譜——”他猛地抓住對方手腕,喉間發出瀕死的喘息,“各脈之間相互殘殺,互相滲透,連至親都要投毒、暗殺……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鐵菱歌的瞳孔驟然收縮,匕首不由自主地顫抖。記憶中那個溫暖的鐵匠鋪,父親臨終前塞給她的半卷圖紙,還有追殺她整整三年的神秘面具人,此刻都在蘇明遠破碎的話語里漸漸拼湊成形。
“而你,不過是其中一脈的遺孤罷了?!碧K明遠松開手,任由匕首刺入皮肉,嘴角卻掛著詭異的笑意,“你以為殺了我就能終結一切?可笑……八脈的紛爭,從你出生那天就注定了……”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最后一絲氣息消散在雨聲里。鐵菱歌踉蹌后退,這才發現蘇明遠掌心的令牌上,那蜿蜒的蛇形竟與自己貼身收藏的玉佩紋路完全吻合。
陳巧握著青銅羅盤的指尖驟然收緊,冰涼的金屬紋路在掌心硌出紅痕。她轉頭看向鐵菱歌,發現對方脖頸處的舊傷疤正隨著劇烈的吞咽動作起伏——那道從左肩斜劈至鎖骨的疤痕,此刻在燈籠光暈下泛著詭異的青白。暴雨沖刷著屋頂瓦片,將蘇明遠的話音碾成碎玉般的回響,字字句句都在鑿開他們認知的裂痕。
鐵家祖宅那場沖天大火的余燼里,本以為只埋著一段江湖恩怨??僧敗疤鞕C閣”“天工令”這些禁忌詞匯從蘇明遠口中吐出時,陳巧忽然想起鐵不語曾在廢墟里反復摩挲的半塊青銅令牌,那些蝌蚪狀的銘文此刻竟與羅盤上的卦象悄然重合。窗外驚雷炸響,閃電照亮蘇明遠袖中若隱若現的機關弩,陳巧猛地拽住鐵菱歌的手腕——對方掌心全是冷汗,而他們身后,暗巷里傳來齒輪咬合的細微聲響。
暴雨沖刷著青石板路,泥漿裹著碎石在溝壑間奔涌。陳巧的指尖在齒輪縫隙中痙攣,耳邊轟鳴的不僅是雨聲,還有機關核心傳來的高頻震顫。當最后一枚銅楔即將嵌入榫眼時,村口突然炸開此起彼伏的呼喊。
她抬頭望去,只見劉氏舉著浸油火把破開雨幕,身后二十余道身影如雁陣排開。婦人們踩著泥濘狂奔,鬢角的碎發黏在通紅的面頰上,手中武器在雷光中泛著冷芒——木棍纏著粗糲麻繩,繩結間嵌滿碎磁石,竹籃里的鐵屑混著雨水,在顛簸中揚起細密銀霧。
“巧丫頭,我們來幫你!”王嬸的木杖重重杵在積水里,濺起的水花驚飛了齒輪上的銹斑。她脖頸青筋暴起,平日里納鞋底的手此刻穩穩攥著磁石武器,“昨兒個聽你說鐵疙瘩怕磁,老婆子們連夜拆了祠堂的門環!”
話音未落,人群中突然爆發出整齊的吶喊。李娘子扯開衣襟露出內襯,密密麻麻的鐵釘正順著磁石陣列簌簌排列;張寡婦將竹籃高高拋起,鐵屑在暴雨中織成銀色箭網,精準覆蓋在失控的機關外殼上。
陳巧的手指在磁石表面摩挲,冰涼的觸感卻無法驅散掌心的滾燙。暴雨斜斜掠過她凌亂的鬢發,遠處傳來齒輪咬合的刺耳聲響,混著村民們此起彼伏的吶喊。三天前,這些人還圍著祠堂長桌,用布滿老繭的手指戳著她設計圖上的齒輪組,說“女娃娃搗鼓這些鐵疙瘩能頂什么用”。此刻,那些懷疑的目光化作火把在雨中明滅,王嬸舉著裝滿鐵釘的陶罐,李嫂攥著浸透雨水的麻繩,佝僂的身影在閃電映照下凝成一道城墻。
淚水混著雨水滑進嘴角,陳巧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將磁石塞進她掌心的溫度。她扯下束發的紅綢帶,將碎發胡亂扎起,舉起的磁石在雷光中泛著幽幽藍光:“姐妹們,當年魯班祖師爺傳下機關術,可沒說過女子不能接!”話音未落,人群中爆發出破鑼般的笑聲——張寡婦踹開腳邊的積水,露出腰間纏著的鐵鏈鎖,“早說要使巧勁,我這鏈子能捆住三個精壯漢子!”
陳巧望著那些因常年勞作而粗糙發紅的雙手,忽然覺得掌心的磁石重若千鈞。當第一枚齒輪在磁力牽引下緩緩轉動,她聽見自己胸腔里有什么東西轟然作響,比暴雨更猛烈,比雷電更熾熱。
“推閘!”隨著她的嘶吼,二十雙手同時扳動銹蝕的閘桿,蟄伏百年的機關陣在暴雨中蘇醒,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暴雨沖刷著焦黑的戰場,村民們高舉自制的磁石盾牌沖上土坡。陳巧將最后一枚青銅齒輪嵌入卡槽,潮濕的空氣中突然響起尖銳的金屬共鳴。無數鐵屑從廢墟中騰起,在磁石陣列的牽引下化作銀灰色的巨網,將商行戰車的履帶死死纏住。蒸汽管道因劇烈晃動迸發出滾燙的白霧。
鐵不語踩著水車橫梁凌空躍起,腰間九節鞭甩出清脆爆響。隨著齒輪咬合的咔嗒聲,十二架風扇車同時啟動,木質軸承迸裂出火星。直徑三丈的扇葉攪動暴雨,將護城河的水卷成銀色龍卷風。當水幕轟然砸向蒸汽機甲時,高溫蒸汽與冷水碰撞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商行精心打造的鋼鐵巨獸在沸騰的水霧中扭曲變形,滾燙的金屬碎片如流星般墜入泥沼。
陳巧抹去臉上的雨水,瞥見鐵不語手中匕首泛著幽藍的光——那是他們提前淬毒的殺手锏,此刻卻安靜地插在刀鞘里。這場機關術的對決,終究是用智慧戰勝了蠻力。
暴雨沖刷著滿地狼藉的戰場。蘇明遠的玄鐵重劍上還滴著血,帶著殘兵往霧靄深處倉皇撤退。陳巧握緊腰間的柳葉刀,剛要抬腿追去,卻被鐵不語猛然拽住手腕。少年指尖的機關袖箭還在發燙,隔著布料都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涼意。
“窮寇莫追?!辫F不語喉間滾出沙啞的勸阻。雨水順著他半張青銅面具蜿蜒而下,在露出的左臉上凝成水珠。他望著蘇明遠消失的方向,藏在廣袖里的機械手指無意識地開合,齒輪轉動的輕響混著雨聲,“青鋒商行的商船三天后就要經過黑水河,我們必須在那之前,解開鐵家八脈機關鎖的三重密語?!?/p>
陳巧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泥濘中散落著破碎的玄甲碎片。月光照在殘片上,竟浮現出商行特有的鎏金紋路。鐵不語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黑血,卻仍死死盯著某個方向——那里的懸崖峭壁上,不知何時多了幾尊青銅獸首,正用空洞的眼窩凝視著戰場。
“不止如此?!彼ㄈプ旖茄獫n,面具下的瞳孔突然收縮,“蘇明遠的兵器上有墨家機關榫卯,這說明……”話音未落,遠處的樹林中傳來詭異的銅鈴聲,驚起漫天寒鴉。
暴雨裹著鐵銹味的風劈頭蓋臉砸下來,陳巧扶著鐵匠鋪歪斜的門框喘息。屋檐下懸掛的鐵風鈴在狂風中劇烈搖晃,發出破碎般的聲響。三天前這里還是村民們圍爐打鐵的熱鬧場所,此刻滿地都是扭曲變形的齒輪殘片,青磚縫隙里凝結著暗紅的血漬。
“巧姐!”虎娃頂著荷葉傘跌跌撞撞沖過來,褲腿沾滿泥漿。他懷中緊護著油紙包,打開時卻露出豁口的烤餅,焦黑的表皮上用木炭歪歪扭扭畫著齒輪圖案,“張嬸烤最后一爐餅時灶臺塌了,不過畫得好吧?我照著你圖紙上的樣子……”
陳巧接過烤餅,咬下的瞬間,焦脆外殼在齒間碎裂,混著未完全熟透的面芯。雨水順著發梢滴在餅上,卻沖不散掌心傳來的溫熱。她望著遠處收拾斷劍殘甲的村民們,那個總愛偷學打鐵的小鐵匠正在給傷員包扎,瘸腿的老木匠用榫卯結構臨時搭建起防雨棚。當烤餅上的齒輪圖案被雨水暈染開時,她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機關術的精髓,從不在冰冷的齒輪咬合之間。
鐵不語站在她身邊,指尖摩挲著蘇明遠的玉佩。羊脂玉在暴雨沖刷下泛著冷光,沁色處隱約可見幾道裂痕,像是歲月刻下的疤痕。他忽然將玉佩舉過頭頂,雨水順著玉面滑落,露出背面新顯的銘文:“八脈歸一時,機關現天工”。陳巧的瞳孔驟然收縮,遠處傳來的齒輪咬合聲與心跳共振,仿佛在訴說著一個跨越百年的匠作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