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河鎮的晨光像融化的金箔,順著青瓦流進溪水,將齒輪狀的鋪路石映得透亮。陳巧蹲在溪邊浣洗虎娃的衣襟,木槌砸在青石板上的聲響驚飛了蘆葦叢中的翠鳥。水面突然漾開細密的漣漪,她抬頭望見祠堂廣場方向騰起一團白霧——那是新制的自動舂米機在運轉,青銅齒輪咬合時發出的輕響,混著孩子們稚嫩的童謠,在晨霧中織成一張溫柔的網。
“小齒輪,轉呀轉,稻米白,谷殼散。巧姑姑,手兒妙,鐵疙瘩,變銀碗……”歌聲忽遠忽近,陳巧的手指撫過衣襟上被火燎出的焦痕。昨夜試驗舂米機傳動裝置時,齒輪卡殼迸出火星,多虧虎娃眼疾手快扯住她的衣角。此刻溪水漫過手腕,涼意沁入掌心,她望著倒映在水中的齒輪路紋,忽然想起師父臨終前說的話:“機械的筋骨里,藏著匠人的魂。”
對岸傳來水車吱呀的回聲,陳巧將洗凈的衣服擰干,木槌卻懸在半空遲遲未落。遠處廣場上,幾個扎羊角辮的女童正圍著舂米機蹦跳,她們發間的紅頭繩隨著動作翻飛,像躍動的火苗。晨霧漸漸散去,齒輪咬合的節奏愈發清晰,與童謠聲、溪水聲、木槌聲交織成一首獨特的晨曲。
虎娃趴在石磨旁,稚嫩的膝蓋陷進沙土里。他攥著的槐樹枝在地上刮出沙沙聲響,歪歪扭扭的弧線還未畫完,那些墨色線條突然泛起微光。沙粒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自動堆疊成交錯咬合的齒輪形狀,連石磨盤邊緣銹蝕的齒牙都被點亮,發出機械轉動前的嗡鳴。
老石磨先是顫了顫,覆著青苔的磨盤緩緩碾過磨眼,將堆積的麥粒磨成金黃的粉末。虎娃驚訝地后退半步,后頸卻撞進溫熱的掌心——劉氏不知何時放下了裝滿臟衣的木盆,枯枝般的手指顫抖著撫過沙土畫里最精巧的換向結構。渾濁的淚滴墜在沙土上,洇開的痕跡像極了二十年前那個雨夜,她丈夫攥著齒輪草圖,在咯血聲里咽下最后一口氣時,滴落在宣紙上的血珠。
風掠過晾曬的粗布衣裳,磨盤轉動聲里,仿佛還混著鐵匠鋪里未消散的叮當錘響。
鐵不語的鍛造錘音穿透青瓦屋檐,在鐵匠鋪蒸騰的熱氣里織成細密的網。今日的節奏像是浸了晨露,七聲重錘砸在淬火池邊的鐵砧上,第七下總比往常多懸半拍——那是他們約定的“平安”暗號。陳巧攥著半截齒輪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甲在淬過火的鋼面上劃出細小白痕。正要起身時,官道上的晨霧突然被撕開一道裂口——
踏踏馬蹄聲由遠及近,驚起道旁槐樹上的寒鴉。八面云水紋戰旗裹著霜氣席卷而來,暗紫色綢緞在風中翻涌,旗角的鎏金云紋掃開薄霧,露出旗面中央猙獰的齒輪圖騰。那齒輪的每個齒牙都淬著冷光,恰似昨夜她在暗室里反復打磨的機關零件,此刻正隨著戰旗起伏,仿佛要將整片天地都絞碎成齏粉。
“帶虎娃進祠堂!”陳巧的喊聲撕破暴雨,她冰涼的手指剛扣住孩子的手腕,掌心突然傳來灼燙的溫度。虎娃被雨水浸透的粗布衣襟下,齒輪石正發出暗紅色的光,表面流轉的星軌圖騰如同活物般扭動,與祠堂門楣上斑駁的云雷紋嚴絲合縫。腐朽的木門在驚雷中轟然洞開,潮濕的霉味裹著陳年桐油氣息撲面而來。
廊下懸著的青銅風鈴驟然齊鳴,八根鐘乳狀的鈴舌同時震顫,發出類似童謠的嗡鳴。供桌上初代祖師的青銅雕像蒙著厚厚的綠銹,卻在此時眼瞳泛起幽藍,掌心托著的齒輪“咔嗒”咬合,帶動整座雕像的機械關節發出齒輪轉動的脆響。地面青磚縫隙滲出熒藍色光流,勾勒出與齒輪石如出一轍的星軌陣,陣眼處的北斗七星圖紋竟隨著云層中透出的月光緩緩旋轉。
“是星軌密鑰……”陳巧的呢喃被雨聲吞沒,她看著虎娃懵懂的眼睛,突然想起師父臨終前說的話——當齒輪與星辰共鳴,便是匠門薪火重燃之時。
晨霧像被無形巨手撕開的破布,烏木馬車碾過青石板路,車輪邊緣滲出暗紫色黏液。每道車轍都蒸騰起白煙,路旁野薔薇蜷縮著褪去血色,露出焦黑的莖稈。車廂門推開時,腐銹味裹著銅鈴震顫的聲響撲面而來,黑袍老人扶著刻滿甲骨文的青銅拐杖探出身,玄色廣袖垂落間,袖口金線繡的饕餮紋隨著他的步伐一張一合,竟與祠堂地磚上那道貫穿百年的裂痕嚴絲合縫。
“交出第八脈傳人。”他喉間發出齒輪咬合的鈍響,枯槁手指撫過祠堂門楣上斑駁的云雷紋,指甲劃過之處泛起詭異的熒光,“二十年前鐵家老宅那場大火,你們以為燒盡了真相?”話音未落,空中突然傳來鐵鏈墜地的轟鳴,屋檐瓦當上的辟邪獸首竟齊刷刷轉向他,眼里滲出暗紅銹水。
暮色壓得很低,三十余名村民攥著改良農具從青石板巷涌來。張老漢的鋤頭纏著浸油麻繩,木柄處嵌著的磁石軸承泛著冷光;李鐵匠家的女兒舉著鐮刀,新鍛的鋸齒刃在月光下劃出銀亮弧線。人群中央,王嬸把帶齒輪的耙子掄得呼呼作響,青銅齒尖還沾著白日耕地時的紅泥。
“巧丫頭說過,齒輪是用來造福百姓的,不是殺人的!”她話音未落,追兵陣中驟然響起弓弦震顫。三支淬毒箭矢破空而來,卻在觸及耙子磁石的瞬間,詭異地改變軌跡,釘入路邊老槐樹。樹皮迸裂處滲出樹脂,在夜風里凝成琥珀色的淚。
領頭的兵卒抹去臉上箭羽劃出的血痕,將長槍上的鐵鉤猛地甩出。王嬸側身避開,齒輪耙子順勢橫掃,暗藏的微型彈簧機關彈出,將鐵鉤死死咬住。齒輪咬合的咔嗒聲里,她忽然哼起失傳已久的《淬火謠》,蒼老嗓音混著金屬碰撞聲,驚起枝頭宿鳥。
虎娃站在祠堂門口,瞳孔深處幽藍的光如鬼火明滅。他頸間掛著的青銅齒輪石突然劇烈震顫,齒輪表面的符文迸發強光,化作流光沖向祠堂穹頂。隨著齒輪石與星圖觸碰的剎那,整座臨河鎮地動山搖,街道上的青石板紛紛破土而出,在空中急速旋轉重組,青銅色的紋路如血管般在石面蔓延,最終構筑成巍峨的城墻,將祠堂牢牢護在中央。
黑袍老人的白發無風自動,布滿皺紋的手握著的玄鐵拐杖重重砸向地面,青石磚應聲龜裂。“敬酒不吃吃罰酒!“他沙啞的怒吼中夾雜著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響,身后十二具機關獸同時蘇醒,齒輪咬合的轟鳴聲震耳欲聾。暗紅色的能量在獸瞳中凝聚,關節處的青銅齒輪飛速轉動,帶動著沉重的軀體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祠堂梁柱在聲波沖擊下簌簌落下灰塵,雕花窗欞的木榫開始松動。
陳巧拽著虎娃的手腕向后疾退,粗糲的祠堂門檻硌得腳踝生疼。青銅鑄造的初代祖師像在燭光里泛著冷芒,當她后背重重撞上神龕時,忽然瞥見雕像掌心泛起熒藍光暈。細小的篆字如活物般在鎏金紋路間游走,最終凝成一行——“星火傳承,在握齒輪的每雙手。”這行字刺得她眼眶發燙,父親臨終前凹陷的眼窩里,同樣閃爍著這樣灼人的光。
“巧兒,當齒輪開始自己轉動……”父親枯槁的手指死死攥著她的袖口,喉間發出破風箱般的喘息,“就是傳承真正開始的時候……”那時窗外正下著冬雨,檐角冰棱墜地的脆響,混著工坊里齒輪卡殼的悶響,成了陳巧記憶里最刺耳的喪鐘。此刻祠堂外突然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呼,她貼著門縫望去,只見月光下的麥田里,數百件磁石農具正懸浮半空。犁鏵、耙齒、鐮刀上的齒輪同時迸發青光,與虎娃胸前的齒輪石產生共鳴,無數細碎的齒輪虛影從農具表面剝離,在空中組成旋轉的星河。
虎娃突然指著自己的胸口驚叫,陳巧低頭時,男孩胸前的齒輪石竟化作液態,順著衣襟流淌成齒輪形狀的藍光溪流。那些流淌的金屬液遇見村民手中的農具,立刻吸附上去,將普通鐵器改造成精密的齒輪裝置。祠堂里祖師像的齒輪紋路也開始發燙,陳巧顫抖著將手掌覆上去,掌心傳來的震動頻率,竟與父親當年手把手教她調試齒輪時的觸感分毫不差。
晨光撕裂烏云的剎那,青銅城墻在震顫中蘇醒。機關獸鋼爪如犁破土般劃過城垣,卻在觸及交錯咬合的齒輪陣時迸發刺目火星。鐵不語旋動腰間的青銅扳指,十二架機關弩自墻垛升起,弩箭破空聲混著齒輪轉動的嗡鳴,箭矢尾端的倒鉤精準勾住機關獸關節處的齒輪軸芯,在鎖鏈牽引下生生扯出大片金屬碎屑。
就在此時,懷中的虎娃突然劇烈掙扎。陳巧低頭望見少年脖頸處浮現出與陣眼齒輪石相同的紋路,還未及阻攔,虎娃已跌跌撞撞撲向陣眼。當那枚刻滿星軌的齒輪石嵌入地磚凹槽,整座祠堂突然化作巨大共鳴腔,梁柱間蟄伏的青銅齒輪開始逆向飛轉,屋頂的星圖投影如銀河傾瀉,將機關獸周身的齒輪逐一籠罩。
隨著古老童謠在梁柱間回蕩,被星圖觸及的齒輪竟開始自行拆解。先是最外層的防護罩如花瓣般片片剝落,緊接著驅動核心的軸承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最后連驅動獸爪的傳動鏈也在童謠聲中寸寸崩斷。當第一縷朝陽穿透硝煙,機關獸已化作滿地青銅零件,唯有虎娃掌心的齒輪石,還在散發著微弱的熒藍光芒。
黑袍老人枯槁的指節捏著令牌咯咯作響,月光照在青灰色的令牌表面,虎娃歪歪扭扭的字跡在生辰八字旁暈開墨痕。他脖頸處的蜘蛛刺青突然泛起猩紅,喉嚨里溢出的笑聲像是生銹齒輪的摩擦聲:“三番五次壞我大事,真當玄鐵令牌是兒戲?”
令牌邊緣的倒刺扎進掌心,老人將滲血的令牌重重按進地面符文。陣眼處的青銅齒輪發出垂死的哀鳴,齒輪間咬合的尖牙迸出火星,原本沿著河道排列的齒輪組開始逆向轉動。臨河鎮中心的青銅水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車軸處迸發的裂紋如同蛛網蔓延,溪水逆流成銀白色的瀑布,在半空凝結成冰晶。
鋪路石下埋藏的玄鐵礦脈被強行喚醒,一塊塊石板像被掀開的龜甲般炸裂,鋒利的碎石如箭雨射向夜空。鎮東頭的鐵匠鋪傳來此起彼伏的斷裂聲,懸掛在屋檐下的鐵器無風自動,鍛造爐里熄滅三日的爐火突然竄起幽藍火苗。
陳巧的指尖剛觸到淬火錘的藤編握柄,便被刺骨寒意激得一顫。抬頭望去,虎娃額角青筋暴起,瞳孔里倒映著齒輪石逐漸黯淡的幽藍光暈——那些原本如同銀河般流轉的光紋,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龜裂開。
她突然想起密室深處那面被燭火映得斑駁的石壁,那些歷經歲月侵蝕卻依然清晰的古篆在記憶中浮現:“真正的傳承,在每個握過齒輪的手中。”淬火錘在掌心轉了半圈,金屬與金屬碰撞的脆響驚醒了身后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聽我說!”陳巧轉身時,淬火錘的殘影在暮色里劃出赤色弧光。村民們攥著祖傳齒輪的手還在發抖,那些齒輪表面鐫刻的星軌圖騰早已被摩挲得發亮,“齒輪不是冰冷的鐵疙瘩!你們祖父輩在打鐵聲里唱的童謠,你們母親在搖籃邊講的匠魂故事,都藏在這溫度里!”她抓起離自己最近的阿嬤的手,將那枚刻著并蒂蓮的青銅齒輪按在對方掌心,“用心聽——”
剎那間,此起彼伏的嗡鳴從數十枚齒輪中迸發,如同沉睡的蜂群被喚醒。
村民們高舉農具的手臂在顫抖,掌心沁出的汗珠順著木柄滑落,卻將農具攥得更緊。磁石軸承表面泛起漣漪般的藍光,如同沉睡的星辰被喚醒,在空氣中編織出細密的能量網。虎娃額間青筋暴起,瞳孔深處的幽藍火焰瘋狂躍動,齒輪石表面浮現出古老符文,與村民手中的磁石產生共鳴,發出清脆的蜂鳴。
齒輪陣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原本逆向飛轉的齒輪開始卡殼。黑袍老人的令牌迸裂出蛛網般的紋路,老人枯槁的手指深深陷入掌心,卻無法阻止能量潰散。當第一顆齒輪發出錚鳴,帶動整片齒輪陣轟然轉向時,令牌化作一道紫光沖天而起,在空中炸成細碎的齏粉,仿佛一場紫色的雪。
虎娃的身體重重跪倒在地,齒輪石從指間滾落又彈回掌心,表面的符文漸漸黯淡。他望著掌心溫熱的齒輪石,嘴角揚起釋然的笑,眼中的幽藍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少年獨有的清澈。遠處,齒輪陣重新運轉的嗡鳴,與山風掠過麥田的沙沙聲交織,宛如一曲勝利的歌謠。
硝煙如同被風吹散的灰燼,臨河鎮的百姓們從殘垣斷壁間緩緩走出,襤褸衣衫在風中簌簌作響。有人抱著啼哭的嬰孩,有人拄著半截燒焦的木杖,當他們望向滿地狼藉的齒輪殘骸時,渾濁的瞳孔里突然泛起波光——那些被戰火熏黑的金屬碎片,此刻竟在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銀芒,像是散落在人間的星屑。
虎娃的虎頭帽歪在腦后,小臉上還沾著煤灰,卻固執地扒著陳巧肩頭不肯下來。他稚嫩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脖頸間的銅片護身符,冰涼的紋路在掌心劃出細小的顫栗。“巧姐姐,齒輪在唱歌。”少年忽然壓低聲音,呼出的白氣在夜色里凝成白霧。他指著廢墟中半埋的齒輪陣列,那些相互咬合的輪齒間,不知何時竟纏繞著幾縷瑩藍的光絲,隨著夜風輕輕震顫,發出風鈴般的嗡鳴。
“它們說,星星的眼淚落在掌心,就能變成照亮黑夜的燈。”虎娃仰起臉,睫毛上還沾著戰斗時飛濺的機油,此刻卻倒映著天空中重新顯現的星河。陳巧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遠處山巒間騰起的硝煙正在消散,而近處百姓們撿拾齒輪的動作,恍惚間竟與工坊里師徒們裝配零件的模樣重疊——原來廢墟里的每一聲嗡鳴,都是機械在等待新生的吟唱。
更漏聲在寂靜的祠堂外斷斷續續地響著,陳巧將粗麻披肩又往虎娃身上掖了掖。石階沁著寒意,卻不及她指尖冰涼——自從帶著虎娃逃出機械獸的圍堵,她的心跳就沒平復過。祠堂穹頂的星圖還在不緊不慢地轉動,二十八宿的青銅星軌泛著冷光,在暗處勾勒出初代祖師雕像的輪廓。
就在她出神望著虎娃睫毛上凝結的霜花時,雕像忽然發出蜂鳴般的震顫。陳巧猛地抬頭,只見祖師掌心的青銅齒輪開始逆向旋轉,在石壁上投下交錯的陰影。更詭異的是,齒輪縫隙間滲出幽藍磷火,沿著經脈狀的紋路爬向雕像腹部,隨著“咔嗒”一聲輕響,暗格緩緩開啟。
羊皮紙裹在油布中,邊角已經發脆,陳巧屏住呼吸展開,泛黃的紙頁間滾落幾片干枯的槐樹葉。當她看清上面朱砂書寫的古篆時,后頸的寒毛瞬間豎起:字跡在月光下忽明忽暗,仿佛有無數細小齒輪在筆畫間轉動。“第八脈現世之日,需集八脈之力,以民心為引,方能破解詛咒。”末尾還畫著個齒輪嵌套著火焰的圖騰,那火苗竟像是活的,在紙面上明明滅滅。
祠堂外突然傳來枯枝斷裂的脆響,陳巧慌忙將羊皮紙塞進衣襟。懷里的虎娃動了動,夢囈般哼起了白天學的童謠,稚嫩的聲音在空蕩蕩的祠堂里回蕩,和著星圖齒輪轉動的聲響,莫名讓人脊背發涼。
鐵不語的指節叩在青銅星圖邊緣,發出空殼般的回響。月光穿過穹頂的齒輪縫隙,在他掌心的疤痕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當年鐵家三十六脈分崩離析,各房帶走的不僅是族徽令牌,還有刻在骨頭上的機關秘術。”他忽然伸手轉動星圖一側的青銅曲柄,無數齒輪開始咬合轉動,暗藏的磷火順著星軌次第亮起,將虎娃送來的齒輪石投影放大三倍,“你看這凹槽紋路——”
少女順著他的指尖望去,齒輪石表面縱橫交錯的刻痕在光影里浮現出半枚殘缺的虎頭圖騰。鐵不語喉結滾動,像是咽下了塊燒紅的鐵:“這是初代祖師‘墨火’親手鍛造的‘星樞鎖’殘片,當年他將畢生所學封在十二枚齒輪石里,分散藏在三千里山河。”
青銅星圖突然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西北方位的星宿圖緩緩翻轉,露出背面銹蝕的銘文。鐵不語用匕首挑開積灰,露出斑駁的“叛”字:“黑袍人身上的機關術路數,與鐵家‘暗門’一脈失傳的‘九幽引’如出一轍。這種需要用活人經絡作引的邪術,只有當年叛逃南疆的三長老后人——”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星圖上的磷火突然詭異地明滅,仿佛有雙無形的手正在暗處窺視。
更漏聲劃破死寂的夜空,陳巧手中的銅尺“當啷”墜地。三更天的梆子聲里,虎娃頸間的護身符突然泛起熒熒藍光,就像深潭里突然浮起的磷火。齒輪狀的銀飾內側,原本刻著的“星火相傳“四字竟滲出細密的水銀,在月光下重新凝結成一行蠅頭小字:“北斗第七星偏移之日,八脈歸寂之時。”
她踉蹌著扶住窗欞,指尖觸到的木框還殘留著白日暴曬的余溫。北斗七星懸在天幕,勺柄末端的搖光星正在詭異地震顫,就像被無形絲線牽扯的傀儡。隨著星辰偏移,勺柄逐漸對準臨河鎮方向,那些本該永恒不變的星軌,此刻竟在夜空中拖曳出猩紅的尾跡,宛如天神滴落的血痕。陳巧的太陽穴突突跳動,耳邊響起師父臨終前的囈語——“七星改道,萬機皆焚”,檐角銅鈴突然集體炸響,震得她眼前金星亂冒。
祠堂的青石板突然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陳巧剛抓住虎娃的手腕,少年掌心的齒輪石就化作一道流光沒入地面。裂痕蛛網般向四周蔓延,地底傳來齒輪咬合的金屬銳響,震得梁柱間的銅鈴叮當作響。刻著星紋的石板層層翻轉,露出下面由青銅齒輪組成的巨型星軌陣,那些比人還高的齒輪表面,竟密密麻麻刻滿了臨河鎮歷代匠人的名字。
黑袍老人的笑聲裹著鐵銹味從地底滲出,他枯槁的手掌突然破土而出,指縫間纏繞的銀絲瞬間纏住虎娃腳踝。“以為解開祠堂機關就能破除詛咒?”老人渾濁的眼球在眼眶里詭異地轉動,“這些年來被當作鎮物供奉的齒輪石,本就是打開真正刑具的鑰匙——臨河鎮的每一塊磚石,都在為百年前那場屠殺守靈。”
星圖突然逆向轉動,青銅齒輪在軌道上瘋狂震顫,祠堂的梁柱發出朽木斷裂的呻吟。虎娃在陳巧懷中驟然驚醒,瞳孔里幽藍的光芒如同鬼火明滅,掌心的齒輪石迸發出刺目強光,卻像投入深淵的星火,轉瞬就被吞噬。
地面傳來令人牙酸的裂帛聲,青磚如蛛網般皸裂。陳巧瞥見裂縫深處,數以百計的齒輪狀機關正緩緩升起,每個齒輪表面都鐫刻著熟悉的八脈圖騰,本該象征生機的紋路此刻卻泛著猩紅的邪光,仿佛浸滿鮮血的刑具。齒輪咬合處滲出黑色黏液,在月光下折射出詭異的虹彩,空氣中彌漫著鐵銹與腐肉混合的腥氣。
虎娃突然發出非人的嘶吼,身體劇烈抽搐,齒輪石的光芒與裂縫中的紅光激烈碰撞,在祠堂內交織成一片光怪陸離的戰場。陳巧死死抱住失控的孩子,后背抵住不斷剝落墻灰的立柱,聽見頭頂傳來齒輪陣即將崩潰的轟鳴——那聲音像是萬千冤魂在機械腹腔中哀嚎。
“巧姐姐,”虎娃的聲音帶著哭腔,像是被砂紙磨過般沙啞。他跪坐在發燙的青銅齒輪旁,掌心貼著裂開的紋路,指尖還沾著先前調試時濺起的鐵屑。那些裂縫中滲出暗紅色的光,像傷口在滲血,“齒輪們在喊疼。”
紅光突然減弱,原本震耳欲聾的齒輪轟鳴變成瀕死的低吟。虎娃渾身發抖,將耳朵貼在齒輪冰冷的表面,睫毛上沾著細密的汗珠:“它們說,不想再傷人了。”裂縫里的光隨著他的話語明滅,在他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陰影,仿佛齒輪真的在通過光影傳遞最后的訴求。
陳巧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滾燙的淚水卻不受控地涌出眼眶。齒輪陣中央的青銅燭臺映出她顫抖的倒影——那些曾讓她夜不能寐的詛咒傳言,此刻在虎娃嗚咽的抽氣聲里碎成齏粉。她望著少年腕間被鎖鏈磨出的血痕,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機關圖冊的手,想起工坊里堆積如山的戰爭兵器設計圖。原來真正吞噬人性的從來不是精密的齒輪,而是被欲望扭曲的圖紙。
她蹲下身,將凍得僵硬的虎娃裹進自己褪色的披風,掌心貼著少年冰涼的后頸輕輕摩挲。遠處傳來守夜人的梆子聲,混著齒輪咬合的咔嗒聲,在潮濕的空氣里凝成酸澀的霧。“看這些齒輪,”她指著頭頂緩緩轉動的八棱璇璣,聲音帶著破繭般的沙啞,“它們本該像春天的水車灌溉稻田,像紡車織出暖衣。”枯枝般的手指拂過虎娃掌心的繭子,那里還留著練習刻榫卯時的疤痕,“明天起,我們重新畫圖紙。要讓齒輪轉動時,發出的是童謠般清亮的聲響。”
少年仰起臉,睫毛上還沾著淚珠,卻在陳巧眼中看到了比機關城燈火更明亮的東西。晚風掠過殘破的城墻,卷著不知何處傳來的童謠:“小木匠,拉大鋸,一推一拉創天地...”齒輪陣的陰影里,兩雙交疊的手,正悄悄在青磚上勾勒全新的紋路。
銅綠斑駁的星圖突然震顫起來,嵌在二十八宿星位的隕鐵齒輪發出蜂鳴。白光從星宿連線間迸發,初代祖師的虛影在光暈中漸漸凝聚,她的護腕甲胄還帶著戰場硝煙,銀發在無形氣流中獵獵飛揚。
“八脈傳人,記住——”蒼老的聲音裹挾著齒輪咬合的鏗鏘,“齒輪的溫度,來自每個握過它的掌心。那些在鐵砧上捶打過的歲月,在油污里浸透過的信念,都會化作鋼鐵的魂。”
話音未落,虛影的指尖突然燃起幽藍火焰,星圖東南角的玄武七宿應聲亮起。隨著一聲機括轉動的輕響,祠堂青石磚下裂開蛛網狀的紋路,露出黑黝黝的暗門,潮濕的鐵銹味混著硫磺氣息撲面而來。
“下去吧。”祖師的投影逐漸透明,最后一縷光芒落在暗門的青銅鎖上,將鎖面雕刻的雙齒輪圖騰照得錚亮,“那里沉睡著鐵家最后的傳承,也是整個天工坊的命門。”
風從暗門深處卷上來,掀開供桌上的《淬火秘卷》,泛黃的紙頁在氣流中翻動,露出初代祖師手繪的齒輪陣圖。陳巧攥緊虎娃的小手,望著深不見底的暗門,齒輪石在掌心再次發燙,仿佛在呼應地底深處傳來的齒輪轟鳴。而在暗門的最深處,一雙布滿老繭的手正緩緩轉動青銅舵輪,齒輪咬合的聲響中,沉睡百年的機關巨陣睜開了猩紅的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