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河鎮的晨光如融化的金箔,順著祠堂雕花窗欞流淌,在青磚上投下齒輪狀的光斑。陳巧握著竹制圓規的手微微發顫,規腳上還沾著昨日修補水車時的桐油——這是父親臨終前塞給她的最后工具,規柄處浸著經年累月的手汗漬。虎娃蹲在門檻上,正用燒炭在青磚上教三個孩童畫齒輪,他稚嫩的手掌沾滿炭灰,袖口還別著半塊沒吃完的麥芽糖。
炭筆在磚面劃出沙沙聲響,木漿混合著晨露的清香在空氣中飄散。當三個孩子的指尖觸到炭線的瞬間,石面上的齒輪突然活了過來,開始緩緩轉動,帶動磚縫里的野草輕輕搖晃。陳巧注意到,齒輪轉動的方向與祠堂屋檐下懸掛的風水輪完全一致——這正是臨河鎮世代相傳的秘術:以意念驅動齒輪,賦予靜止圖紙生命。如同父親當年在她掌心畫下第一個齒輪時,眼里閃爍的光芒。
虎娃忽然轉頭看向她,炭筆在青磚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巧姨,我能畫出比這更大的齒輪,大到能推動整個鎮子!”他鼻尖沾著炭灰,亮晶晶的眼睛里倒映著齒輪交錯的影子,像極了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時父親也是這樣教她在祠堂的磚墻上畫齒輪,而此刻,這些承載千年智慧的圖紙,正隨著晨光在青磚上悄然生長,仿佛時光從未流逝。
“記住哦,大齒輪轉三圈,小齒輪就要轉七圈。”虎娃踮著沾滿泥點的布鞋,從腰間掏出半塊包著油紙的麥芽糖,掰下小半塊塞進同伴掌心,又用帶著裂口的指甲在磚面劃出最后一道弧線。齒輪咬合的輕響中,石縫里滲出的泉水突然泛起銀光,如同被無形絲線牽引,自動匯成細流。水流沿著齒輪細密的紋路蜿蜒而下,澆灌門前蔫頭耷腦的青菜,葉片上的水珠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驚起菜畦里幾只振翅欲飛的紅蜻蜓。
鐵不語站在鐵匠鋪前,粗糲的指腹摩挲著新制的磁石軸承,軸承表面還帶著鍛造時的余溫。晨光刺破晨霧時,二十余名村民推著改良的農具經過,鐵制輪轂與青石路碰撞出細碎火星。車軸處的齒輪咬合精準,發出均勻的咔嗒聲,竟與他們口中哼唱的《齒輪謠》節奏嚴絲合縫——那是用廢棄齒輪敲打鐵鍋作伴奏的古老歌謠,如今因新機械的運轉煥發新生,每一聲都像是對歲月的致敬。
他的目光越過歪斜的竹籬笆,落在祠堂方向。青銅齒輪陣在晨霧中泛著幽光,虎娃正蹲在齒輪陣基座旁,銅色護腕隨著調試動作折射出冷冽的光。當最后一枚錐形齒輪嵌入凹槽,齒輪陣突然發出嗡鳴,十二條青銅臂開始規律擺動,帶動竹制水車將過濾后的清水提向鎮西旱地。渾濁的泥沙順著特設的暗渠流入排水溝,水面浮起的浮萍被螺旋葉片卷入堆肥池,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時光在這里凝固,又在齒輪的轉動中延續。
祠堂屋檐上懸掛的風鈴恰在此時叮咚作響,與遠處傳來的齒輪聲匯成奇異的交響。鐵不語望著這一幕,淬火手套下的手指微微發顫,仿佛看到了鐵家機關術傳承的希望,也看到了臨河鎮的未來,在齒輪的轉動中徐徐鋪展。
祠堂的暗門在昨夜的暴雨后悄然開啟,潮濕的青石板上爬滿墨綠色苔蘚,像被歲月遺忘的古老密碼。陳巧蹲下身,指尖拂過虎娃掌心那枚齒輪狀的齒輪石,溫度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攀升,燙得孩子忍不住縮手。當黑石與暗門上方凹陷的星圖嚴絲合縫嵌合時,整座祠堂突然震顫起來,檐角銅鈴發出尖銳的嗡鳴,仿佛在喚醒沉睡百年的記憶。
石階兩側的壁燈在陰暗中次第亮起,齒輪咬合麥穗的青銅燈座泛著詭異的幽光。搖曳的火苗舔舐著晨霧,將石壁上斑駁的刻痕逐漸勾勒清晰——“張鐵匠”、“李鑄工”……密密麻麻的名字,每道刻痕里都積著層灰,像是凝固的血淚。陳巧湊近細看,發現有些字跡下還殘留著暗紅痕跡,在跳動的光影里宛如新鮮的傷口,訴說著鐵家機關術傳承的艱辛與不易。
“小心腳下。”鐵不語手腕微抖,玄鐵打造的機關弩如靈蛇般探出,三枚淬毒弩箭呈品字形釘入右側石壁。石壁轟然洞開,齒輪咬合聲驟然炸響,數十個青銅齒輪如巨獸蘇醒般飛速轉動,噴出的滾燙蒸汽在半空凝成白霧。虎娃急喝一聲,掌心的齒輪石泛起琉璃般的光芒,光芒所及之處,蒸汽瞬間凝結成冰晶簌簌墜落,仿佛一場突如其來的雪,洗凈了歲月的塵埃。
三人貼著石壁緩緩前行,石階在腳下發出沉悶的回響。每下十級臺階,石壁上的青銅齒輪圖騰便發出咔嗒輕響,暗藏的齒輪組隨之轉動。黯淡的火光掠過圖騰上交錯的紋路,仿佛有無數雙手在黑暗中撥動命運的輪盤,將鐵家機關術千年來的傳承脈絡,化作齒輪轉動時的聲聲嘆息,在狹窄的礦道里久久回蕩。
地底深處傳來齒輪轉動的轟鳴,聲波裹挾著潮濕的鐵銹味,在狹窄的礦道里激起陣陣回音。陳巧懷中的迷你秤突然發出清越的嗡鳴,黃銅指針劇烈震顫,最終穩穩指向左側石壁。她屏住呼吸伸手觸碰,指尖剛觸及石面,冰涼的巖壁便如同活物般緩緩凹陷,露出一扇布滿銅綠的青銅門。斑駁的紋路間,三道栩栩如生的虎爪紋若隱若現,竟與虎娃貼身攜帶的護身符上的圖騰如出一轍,仿佛在訴說著一個跨越百年的秘密。
“是初代祖師的印記。”鐵不語喉結滾動,壓低的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震顫。他枯瘦的手指撫過虎爪紋邊緣,暗褐色的老繭蹭落些許銅銹,“傳說中,這扇門只有第八脈傳人才能開啟。當年祖師爺布下的機關,過了三百年……”他的話音戛然而止,礦燈的光暈里,青銅門上的虎眼突然泛起幽光,仿佛沉睡的猛獸即將蘇醒,等待著真正的主人。
虎娃將齒輪石按在虎爪紋上的瞬間,青銅門上暗紋如活物般流轉。先是細微的震顫從掌心傳來,繼而整座山體都發出遠古巨獸蘇醒般的嗡鳴。青銅門在轟鳴聲中緩緩開啟,銹跡斑駁的門縫里滲出幽藍磷火,像無數雙窺視的眼睛,注視著這三個闖入者。
門內景象令所有人屏息——直徑百丈的圓形工坊穹頂垂落星河,由精密齒輪組成的星圖正在自行運轉,每顆齒輪都刻著古老星象,仿佛將整個夜空摘下來,鑲嵌在這地下工坊的穹頂。地面中央,直徑十丈的齒輪心臟正有規律地搏動,黃銅鑄造的脈絡蜿蜒至工坊各處,最終沒入地下,像極了大地的血脈,為臨河鎮輸送著生機。虎娃湊近細看,發現齒輪表面還鐫刻著密密麻麻的小篆,記載著歷代機關師的修繕記錄,每一筆都飽含著匠人的心血。
陳巧突然捂住嘴,淚水奪眶而出。父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反復念叨的“機械心臟”,此刻就在眼前。那些童年時聽過的故事、那些深夜里父親伏案繪制的神秘圖紙,都在這一刻得到印證。鐵家機關術的核心,竟以如此震撼的方式展現在她面前——這顆精密的齒輪心臟,正通過地下水管網絡,無聲調節著臨河鎮千年的水利命脈。如同父親當年所言,齒輪術的真諦,在于守護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
“巧姐姐快看!”虎娃的聲音因興奮而發顫,沾滿油污的手指死死扣住齒輪心臟的銅壁。八枚令牌如鑲嵌在星夜穹頂的寶石,表面流轉的星軌隨著呼吸般明滅,最邊緣那枚刻著北斗倒懸的令牌,邊緣還凝結著干涸的血漬,仿佛訴說著曾經的腥風血雨。當他懷中的齒輪石觸碰到凹槽的瞬間,整個機械核心突然發出蜂鳴,第八枚令牌迸發出極光般的靛藍色光芒,星圖上的線條化作實體光帶,纏繞著鉆入地底,仿佛在喚醒沉睡的大地。
地下傳來齒輪咬合的轟鳴,銹蝕的水管在震動中剝落青苔,汩汩清泉順著裂縫噴涌而出,將幾十年的污垢沖刷殆盡。鎮東頭那口沉寂二十年的枯井突然傳來汩汩水聲,先是渾濁的泥沙翻涌,緊接著銀亮的水流沖破井口,濺起的水花里竟倒映著早已失傳的星象圖騰,仿佛是上天對匠人們堅守的回應與獎賞。空氣中彌漫著鐵銹與青苔混合的潮濕氣息,仿佛沉睡的機械巨龍正在蘇醒,帶著臨河鎮走向新的開始。
暮色如墨汁滲入青磚縫隙時,陳巧攥著半塊發霉的餅往家趕。地面突然傳來悶雷般的震顫,祠堂方向騰起刺目的紫光,瓦片如雨噼里啪啦砸在石板路上。她踉蹌著扶住歪斜的門框,指甲深深掐進腐朽的木頭——那是祖祖輩輩祭祀水神的祠堂,此刻竟有暗紅色煙霧從雕花窗欞里噴涌而出,仿佛預示著一場災難的降臨。
踩著滿地碎瓷沖到石階盡頭,陳巧的瞳孔驟然收縮。祠堂中央懸浮著十二具青銅齒輪,表面爬滿青苔的紋路正詭異地倒轉,齒輪咬合處迸濺著幽藍火花。黑袍老人枯瘦的手指摩挲著令牌上猙獰的獸首,暗紅色血漬順著令牌邊緣滴落,在青磚上蜿蜒成扭曲的符咒,像極了一條毒蛇,隨時準備吞噬一切。
“聽!”老人驟然仰頭,露出布滿蜈蚣狀傷疤的臉,渾濁的眼球里翻涌著暗金色流光,“地心齒輪開始反芻了!”隨著他沙啞的嘶吼,整座祠堂劇烈搖晃,梁柱間滲出粘稠的黑水。齒輪轉動聲愈發刺耳,竟化作千萬人凄厲的哀嚎,陳巧膝蓋一軟,險些跪倒在腥臭的污水里,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齒輪的轉動中崩塌。
“噬心蠱已經種下!”老人將令牌高舉過頭頂,紅光瞬間吞噬了整座祠堂,遠處傳來地下水脈斷裂的轟鳴,“除非交出虎娃,否則這些沉睡百年的鋼鐵巨獸,會把臨河鎮榨成沙漠!”他的笑聲混著齒輪咬合的咔咔聲,如同無數指甲刮擦鐵板,陳巧感覺耳膜幾乎要被刺破。更可怕的是,她分明看到祠堂穹頂的壁畫——那些描繪先民治水的彩圖,正在紅光中扭曲成白骨森森的煉獄,仿佛在警告著人們,失去民心的齒輪術將帶來怎樣的災難。
虎娃的膝蓋重重磕在石板路上,青灰色紋路順著他脖頸的皮膚蜿蜒而上,如同無數細小的藤蔓瘋狂生長。齒輪石頂端的銅齒突然開始逆向旋轉,迸濺出的火星在空中劃出詭異的弧線,將少年蒼白如紙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陳巧手中的淬火錘發出刺耳的嗡鳴,她抬頭望去,只見鎮民們手中的磁石農具正不受控制地懸浮起來,犁鏵扭曲成詭異的螺旋狀,剛剛修復的青石水渠表面出現蛛網狀的裂紋,渾濁的渠水噴涌而出,在地面上匯成黑色的溪流,仿佛大地在哭泣。
淬火錘的溫度透過鹿皮手套灼燒著掌心,陳巧的指甲深深掐進皮肉里,初代祖師的話在腦海中轟然炸響。她猛地躍上斷裂的渠堤,鐵靴碾碎碎石的脆響驚動了驚慌奔逃的人群。“都站住!”她揮舞著燃燒的淬火錘,火星在暮色中織成金色的網,“看看你們腳下!齒輪石在哭——它感受不到你們掌心的溫度了!”
人群的騷動戛然而止。陳巧扯開衣襟,露出心口處與齒輪石同紋的烙印,暗紅的紋路在皮膚下如血管般跳動。“當年祖師爺用血肉澆筑齒輪,現在輪到我們用信任給它淬火!”她抓起最近村民顫抖的手,將發燙的磁石塞進對方掌心,“握緊它!就像握緊豐收的希望!”
暮色將青磚染成鐵灰色,數百村民赤足踩過潮濕的苔蘚,掌心按在齒輪陣的溝壑間。虎娃的齒輪石突然發燙,裂紋里滲出金色流光,像活過來的經脈般纏繞少年手腕。當第一聲齒輪轉動的嗡鳴響起,無數青磚縫隙中涌出螢火,在暮色里勾勒出上古符文的輪廓。逆向轉動的齒輪陣開始震顫,銅銹剝落的齒輪咬合處迸濺火星,仿佛整座鎮子都在齒輪的轟鳴聲中蘇醒,帶著民心的力量,對抗著邪惡的侵蝕。
黑袍老人腰間的十二枚令牌同時震顫,最下方那枚虎娃生辰牌滲出暗紅血珠。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令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蒼老的面容在令牌的紫光下扭曲如惡鬼。當齒輪陣徹底轉為正向旋轉時,令牌表面浮現出龜裂紋路,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老人喉間溢出的黑血,正順著令牌紋路蜿蜒成某種詭異的圖騰,仿佛宣告著邪惡的潰敗。
“既然如此,就一起陪葬吧!”他猩紅的瞳孔映著令牌上扭曲的銘文,枯槁的手指驟然發力。青銅令牌劃破空氣,在月光下劃出一道暗紅軌跡,重重砸向泛著幽藍光芒的地心齒輪。齒輪核心迸發刺目白光,十二根輻條同時迸裂,宛如被利劍刺穿心臟的巨獸,發出震耳欲聾的哀鳴,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靜止。
地底傳來一連串沉悶的爆炸聲,蛛網般的裂紋順著石板路瘋狂蔓延。鎮中心的古井突然噴出渾濁的泥漿,緊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抽水聲,水位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不過片刻,百年老井便露出了干裂的井底。虎娃胸前的齒輪石泛起細密的裂紋,銀灰色紋路如同蛛網般迅速擴散。他猛地捂住心口,喉間溢出破碎的嗚咽,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傾倒。陳巧沖上前托住他癱軟的身軀,卻發現少年掌心的溫度正在急速流失,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正將他體內的生機抽離殆盡。
陳巧將虎娃死死護在胸前,發辮在齒輪掀起的罡風中狂舞。她能聽見第八枚令牌墜落時,和青磚碰撞出的清越聲響,那聲音像極了父親臨終前咳在淬火池里的血珠。當她把滾燙的淬火錘按上齒輪溝壑的剎那,掌心騰起白煙,父親教她鍛造時的場景如走馬燈般閃現——七歲那年手把手校正鉗柄角度,十三歲在暴雨夜搶救鑄鐵模具,還有最后那封染血的信,字里行間都在叮囑“齒輪即民心”,讓她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齒輪表面的裂痕發出刺耳的吱呀聲,仿佛遠古巨獸的嗚咽。陳巧咬破舌尖,腥甜的血沫混著汗水滴在錘柄上,記憶里父親傳授的“九轉固魂鍛”突然清晰起來。她跟著村民們哼唱的《齒輪謠》節奏,將淬火錘重重砸下,火星迸濺處,那些猙獰的裂痕竟如同被縫合的傷口般緩緩收攏。青磚陣里,老弱婦孺的掌心已經磨出血痕,卻無人抽離,歌聲反而愈發鏗鏘,仿佛在用生命守護著齒輪術的傳承,守護著臨河鎮的希望。
當最后一縷裂痕消失時,陳巧癱坐在地,虎娃的小手正小心翼翼擦拭她額頭的血痂。齒輪恢復勻速轉動的嗡鳴,混著村民們劫后余生的啜泣,在臨河鎮上空久久回蕩,仿佛是一曲勝利的贊歌,訴說著民心的力量,齒輪術的真諦。
黑袍老人枯槁的手指在空中劃出詭異符文,周身黑霧如活物般翻涌。陳巧還未看清他的動作,濃烈的硫磺味已撲面而來。只見老人脖頸青筋暴起,發出夜梟般的尖嘯:“既然敬酒不吃吃罰酒——”話音未落,他的身軀突然如破碎的鏡面轟然炸裂,化作千萬道黑霧朝四面八方逃竄。其中一縷黑霧懸浮半空,凝聚成模糊的人臉,獠牙畢現地嘶吼:“京城的齒輪陣已經啟動,你們逃不掉的!”呼嘯的聲音震得林間枯葉簌簌墜落,連遠處的溪流都泛起詭異的漩渦,仿佛在警告著更大的危機還在前方。
虎娃突然癱軟在地,喉間溢出痛苦的嗚咽。陳巧撲過去時,發現少年掌心的齒輪石正在劇烈震顫,原本細密的裂痕中滲出幽藍光芒。隨著裂紋如蛛網般蔓延,齒輪石內部竟浮現出星羅棋布的銀色軌跡,宛如倒置的夜空。那些閃爍的光點逐漸連成線條,最終組成直指東方的箭頭——千里之外,正是被重重宮墻包裹的京城,仿佛命運的指針,正在指向新的征程。
深夜,陳巧膝頭搭著磨損的皮質護腕,指尖在齒輪心臟表面游走。青銅材質沁著冷意,卻隨著虎娃的蘇醒重新泛起微光。十二歲的少年歪著腦袋,炭筆在齒輪凸起的齒紋間勾勒出繁復的云雷紋,細碎的炭灰簌簌落在他打著補丁的褲腳。工坊角落的銅燈忽明忽暗,將鐵不語佝僂的身影投在布滿公式的巖壁上,老人枯瘦的手指正摩挲著泛黃的羊皮紙,那些褪色的符咒突然在燭光中泛起血芒,仿佛訴說著一個古老的詛咒,一個即將在京城展開的陰謀。
“這不是機關術典籍。”鐵不語沙啞的聲音驚得兩人同時抬頭,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羊皮紙某處,喉結上下滾動,“京城的機關術大會,其實是黑袍人設下的陷阱。”他猛地扯過墻角的星圖,蒼老的手指在八座城池位置重重戳下,“每座城池都藏著八脈令牌的碎片,集齊后就能啟動上古噬心陣——當年正是這個陣法,將前朝半壁江山化作白骨荒原!”
虎娃手中的炭筆“啪嗒”落地,陳巧感覺齒輪心臟突然震顫起來,青銅表面滲出細密的水珠,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浩劫而泣。她知道,一場更大的挑戰正等待著他們,在那遙遠的京城,機關術大會的背后,隱藏著足以顛覆一切的陰謀。
陳巧蹲下身,指尖拂過虎娃因連日趕路而沾著木屑的發梢,粗糲的指腹在孩子柔軟的發絲間微微發顫。工坊漏下的陽光穿過齒輪間隙,在她眼角的皺紋里投下細碎的金斑,“去京城的路兇險萬分,但只有讓齒輪術掙脫世家桎梏……”她忽然頓住,目光被轉動的齒輪牢牢吸引——那些虎娃用木炭勾勒的藤蔓紋路,此刻正隨著齒輪咬合,將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拆解重組,變成一曲美妙的童謠。
清脆的“叮叮咚咚”聲里,一首熟悉的童謠在工坊流淌。陳巧恍惚看見二十年前的自己,蜷縮在巷口聽著貨郎搖鈴唱曲,而此刻機械奏響的旋律竟比記憶里更清亮。她顫抖著按住發燙的胸口,齒輪轉動的軌跡在眼前化作千萬條金線,纏繞交織成百姓安居樂業的圖景,讓她更加堅定了前行的決心。
“你看,虎娃。”她聲音哽咽,卻帶著從未有過的明亮,“這些鐵疙瘩不再是冰冷的工具,它們在替匠人們唱出藏在心底的盼頭。”齒輪咬合的節奏越來越歡快,驚起梁間沉睡的燕雀,撲棱棱的翅膀聲與機械童謠共舞,在布滿油污的磚墻上投下躍動的剪影,仿佛訴說著齒輪術的新生。
風從半開的窗欞灌進來,卷起圖紙上散落的木屑,像極了當年父親臨終前在她掌心寫下的“為民”二字。
虎娃笑了,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豁口,掌心的齒輪石雖然還有蛛網般的裂痕,卻依然泛著溫潤的微光。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齒輪,仿佛托著整個臨河鎮的重量,指腹輕輕摩挲著齒輪邊緣凸起的紋路,“巧姐姐,你看!”少年澄澈的眼睛里倒映著齒輪流轉的光暈,“這里有好多名字,都是臨河鎮的爺爺、奶奶們。”
陳巧蹲下身,指尖懸在齒輪上方遲遲不敢觸碰。齒輪表面凝結著細密的水珠。她湊近細看,昏黃的燈籠光線下,齒輪脈絡間果然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小字——“周阿公”、“李三娘”、“趙鐵匠”……每個名字都被歲月磨得模糊,卻又倔強地嵌在齒輪溝壑里,像是無數雙布滿老繭的手,在時光長河里刻下的永恒印記。
忽然,齒輪表面泛起漣漪,那些名字竟開始緩緩流動,在微光中拼湊出一幅幅畫面:拄著拐杖的老人顫巍巍將齒輪按進心口,背著竹簍的婦人用額頭抵住齒輪默默祈禱,孩童們紅撲撲的手掌傳遞著這枚承載希望的石頭。陳巧的睫毛微微顫動,一滴滾燙的淚水墜在齒輪上,濺起一圈細小的金色星芒,仿佛是時光的回應,是民心的共鳴。
晨光裹著薄霧漫過青石板,陳巧蹲在騾車旁捆扎帆布,指節被露水浸得發白。鐵不語將工具箱重重甩上車廂,震得車轅上懸掛的銅鈴叮當作響。臨河鎮的晨霧里漸漸聚起人影,佝僂的王嬸裹著藍布頭巾擠到最前頭,粗糲的手掌將油紙包塞進陳巧懷里,油紙邊緣還沾著新鮮的面粉:“帶著,路上吃。昨兒后晌新磨的,摻了炒香的黃豆面。”
張老漢拄著棗木拐杖顫巍巍靠近,銅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他踮腳將燈籠掛在車轅鐵釘上,改良過的磁石燈籠罩泛著幽幽藍光:“照著路,別讓齒輪卡殼。這燈添了鎮北礦脈的磁石,夜里走山道能引開那些吞鐵獸。”話音未落,三五個孩童從大人腿縫間鉆出來,把野山棗和烤紅薯往車板上堆,嘰嘰喳喳的童聲驚飛了屋檐下的灰鴿。
虎娃踮著腳趴在布滿霧氣的車窗上,鼻尖被玻璃壓出紅痕。他握著短禿的炭筆,在車窗上用力勾勒齒輪輪廓,鉛灰痕跡隨著顛簸歪歪扭扭。送行孩子們的呼喊聲混著汽笛長鳴,鎮口老槐樹上的銅鈴也叮當作響。車輪碾過鐵軌的震動順著掌心傳來,遠處臨河鎮的齒輪陣突然迸發出璀璨金光,無數青銅齒輪咬合轉動,均勻的咔嗒聲與孩子們齊聲哼唱的童謠《八脈謠》嚴絲合縫——“齒連齒,心連襟,八脈通時見光明”。
陳巧攥緊衣兜里發燙的八脈令牌,冰涼的金屬邊緣硌著掌心。她回頭望向逐漸縮小的鎮子,晨霧中,家家戶戶窗前懸掛的銅齒輪還在搖晃,折射出細碎的光芒,像千萬雙眼睛在目送。那些曾被油污染黑的掌心,那些在齒輪工坊里熬夜調試的日夜,此刻都化作令牌上流轉的紋路。她知道,火車載走的不僅是開啟秘密的鑰匙,更是全鎮人托舉過齒輪的溫熱希望,正在鐵軌延伸的方向,駛向未知卻充滿可能的遠方。
山道間驟起的罡風卷著枯葉打旋,虎娃突然踉蹌著撞向巖壁,掌心那枚齒輪狀的青石發出蜂鳴般的震顫。原本細密的裂痕如蛛網蔓延,滲出的幽藍光芒在空中凝結成京城輿圖,代表齒輪心臟的朱砂標記處,血珠正順著經脈般的金線汩汩滾落。陳巧腰間的青銅羅盤突然倒轉,指針瘋狂劃動間,她抬頭望見北方天際——鉛云翻涌成巨型齒輪的輪廓,每道齒痕都吞吐著暗紅閃電。齒輪陣核心處,黑袍老人骨節嶙峋的手指摩挲著令牌上凝固的血痂,當他仰頭大笑時,喉間溢出的氣流竟將陣眼處的青銅柱震出蛛網裂痕,十二道鎖鏈發出垂死般的嗚咽,仿佛宣告著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
“終于來了。”黑袍老人枯槁的手指摩挲著青銅令牌,暗紋在月光下泛起幽藍的光。虎娃的生辰八字用朱砂寫就,字跡隨著令牌嵌入陣眼,滲出細密的血珠。老人脖頸的青筋暴起,渾濁的眼珠布滿血絲,“八脈歸寂之時,就是機械心臟停轉之日。”
他佝僂的脊背突然挺直,布滿老繭的手掌按在刻滿星圖的陣盤上。地底傳來齒輪咬合的刺耳聲響,十二根黑曜石立柱同時亮起,在地面投射出巨大的星軌圖案。北斗七星的勺柄已完全指向京城方向,勺口末端的搖光星竟詭異地紅芒大盛,仿佛被鮮血浸染。
“轟隆——”齒輪陣發出的轟鳴震碎了百米外的窗欞,陣眼處騰起沖天黑霧。黑霧中隱約可見無數齒輪相互絞合,每轉動一圈,京城地底的機械心臟就發出一聲痛苦的嗡鳴。黑袍老人仰頭大笑,露出滿嘴殘缺的黃牙,“臨河鎮不過是前菜,真正的盛宴,才剛剛開始……”
陳巧的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虎娃細嫩的掌心沁出的汗,正沿著她虎口處那道月牙形疤痕蜿蜒而下。齒輪狀的胎記在暮色中泛起奇異的金芒,像被火燎過的烙鐵般灼燒著皮膚。鎮外的槐樹林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她知道那些蟄伏的機械獸正在蘇醒,暗河下的青銅齒輪陣也在等待第八脈血脈的激活。
二十年前,父親臨終前將半枚齒輪塞進她嘴里的畫面突然閃現,此刻虎娃掌心傳來的溫度,竟與記憶中那枚帶著鐵銹味的金屬如出一轍。少年脖頸后的朱砂痣在月光下愈發鮮艷,那是機關術傳承者獨有的印記。遠處的瞭望塔傳來梆子聲,三長兩短的節奏正是臨河鎮遇襲的暗號。
“握緊我的手。”陳巧扯下腰間的紅綢帶,將兩人的手腕緊緊系在一起。綢帶浸透了她的汗水,卻也系住了兩人的命運,系住了臨河鎮的希望,系住了齒輪術傳承的重任。她知道,前方的路充滿艱險,但只要民心所向,齒輪就會永遠轉動在希望的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