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戈壁的風沙像把鈍刀,將陳巧的粗布披風抽打得獵獵作響。風裹著沙礫灌進領(lǐng)口,在脖頸劃出細密的血痕,她卻渾然不覺。懷中的虎娃縮成小小一團,睫毛上凝著沙粒,小手緊緊攥著她腰間的銅鈴鐺,隨著步伐輕響。陳巧低頭看向掌心——那道齒輪狀的胎記此刻正發(fā)燙,暗紅紋路仿佛活過來般微微蠕動,與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齒輪古城產(chǎn)生共鳴。
越靠近古城,腳下的沙粒越顯異樣。砂礫里嵌著銹跡斑斑的齒輪殘片,靴底與金屬摩擦發(fā)出沉悶的“吱呀”聲,竟與古城深處傳來的低沉嗡鳴暗合節(jié)拍。那嗡鳴像是某種沉睡千年的巨獸在蘇醒。陳巧屏住呼吸,看著風沙中逐漸清晰的古城輪廓——城墻由層層疊疊的巨大齒輪咬合而成,月光掠過齒輪咬合處,迸濺出幽藍的火花,仿佛整座沙漠都是某個巨型機關(guān)的零件,而她們正一步步踏入精密的陷阱。
鐵不語的機關(guān)弩斜挎在肩,青銅弩身泛著冷光,隨著他的動作在沙地上投下細碎陰影。他蹲下身,指腹撫過沙丘上奇特的齒輪狀凹痕,粗糲的繭子蹭過鋸齒邊緣,沾起幾粒裹著鐵銹的沙礫。這些深達半尺的痕跡絕非自然形成,邊緣整齊的鋸齒狀缺口在夕陽下泛著詭異的金屬光澤,分明是某種巨型齒輪碾壓所致。
他突然按住腰間機括,弩臂發(fā)出細微的嗡鳴。“小心流沙。”鐵不語的聲音裹著風沙,像浸透了桐油的麻繩般沙啞。他靴底碾過一處看似平整的沙地,表面的浮沙瞬間塌陷成漩渦,露出下方交錯的青銅鎖鏈,“這里的每粒沙子,都可能是機關(guān)的觸發(fā)器?!痹捯粑绰?,四周的沙丘突然傳來齒輪咬合的密集咔嗒聲,細密的沙粒正順著齒痕紋路緩緩下沉,仿佛整片戈壁都活了過來。
暮色如融化的鉛水澆鑄在戈壁灘上,三人的駱駝蹄印很快被流沙撫平。遠處古城的輪廓從熱浪扭曲的蜃景中清晰起來,青灰色城墻表面浮動著肉眼可見的防風結(jié)界,那些鑲嵌在磚石縫隙間的青銅齒輪正隨著風力緩緩轉(zhuǎn)動,每道齒紋都泛著暗啞的冷光。符文在齒輪邊緣若隱若現(xiàn),竟是失傳已久的墨家機關(guān)術(shù)篆字,筆畫間還凝結(jié)著經(jīng)年累月的沙粒,像是歲月親手鐫刻的封印。
虎娃突然捂住胸口,掛在頸間的齒輪石劇烈震顫起來。這塊從祖宅暗格里翻出的神秘器物,此刻正散發(fā)著灼人的溫度。石面浮現(xiàn)出細密的星軌紋路,與城墻齒輪的符文產(chǎn)生共鳴,每道星軌都精準嵌入齒輪凹槽。隨著齒輪石表面光芒大盛,整座城墻發(fā)出齒輪咬合的轟鳴聲,塵封百年的城門在機械齒輪的牽引下緩緩升起,揚起的沙塵中,露出城內(nèi)如迷宮般縱橫交錯的齒輪巷道。齒輪咬合的金屬摩擦聲與風聲交織,仿佛沉睡的巨獸正在蘇醒。
齒輪泵的青銅外殼爬滿鹽漬結(jié)晶,陳巧踩著滿地銹蝕的金屬碎片走近時,泵體突然發(fā)出刺耳的空轉(zhuǎn)聲。幾名匠人同時轉(zhuǎn)頭,青銅護腕碰撞出整齊劃一的悶響,月光掠過他們面無表情的側(cè)臉,露出后頸處與工具上如出一轍的云水紋烙印。
地下水順著斑駁的管道蜿蜒而下,在陶甕里濺起細碎的水花。一位老匠人手中的銅扳手“當啷”墜地,他布滿裂口的指節(jié)深深掐進掌心,滲出的血珠滴在徽記上,將流動的云紋染成暗紅:“終于來了......”渾濁的眼球突然劇烈顫動,他踉蹌著撲向墻角的工具箱,在其他匠人尚未反應(yīng)過來的瞬間,抽出半卷泛黃的羊皮圖紙。
“別讓他......”同伴們發(fā)出機械的嘶吼,老匠人已將圖紙狠狠塞進陳巧懷中,龜裂的嘴唇翕動著吐出幾個破碎音節(jié):“齒輪......齒輪......”隨著后腦勺重重磕在青銅泵體上,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永遠定格在西北方向——那里,云水商行的飛沙舟正劃破天際線,風帆上的云水紋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銀芒。
鐵不語指尖摩挲著令牌邊緣凸起的齒輪紋路,青銅材質(zhì)在日光下泛著冷冽的青芒。當半枚令牌完全展露在另一位老匠人面前時,對方握著鑿子的手突然劇烈顫抖,金屬工具墜地的聲響驚飛了檐角兩只沙燕。
“我們是鐵家后人,來尋找八脈起源?!辫F不語的聲音裹著戈壁特有的粗糲,卻字字清晰。老匠人布滿老繭的臉瞬間失去血色,渾濁的瞳孔里翻涌著恐懼與釋然交織的復(fù)雜情緒,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兩下,才發(fā)出沙啞的呢喃:“終于等到了...黑袍大人說,鐵家后人會來毀滅古城?!?/p>
他枯瘦如柴的手指向遠處沙霧中若隱若現(xiàn)的齒輪神殿,那里的青銅穹頂布滿蛛網(wǎng)般的裂痕。“十年前那個月圓之夜,神殿的機械心臟被下了噬心蠱。”老匠人突然扯下纏在手腕的布條,露出布滿暗紅斑點的皮膚,“從那以后,我們的手只要觸到齒輪,就像被千萬根鋼針扎進骨頭。如今連最尋常的黃銅輪齒,都拿不穩(wěn)了...”
風裹挾著砂礫掠過兩人之間的空隙,將老匠人未盡的話語碾成細碎的沙粒。
陳巧蹲下身時,戈壁的風沙正卷著沙礫拍打她護目鏡的邊緣。老匠人枯竹般的手指蜷在膝蓋上,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著青白。她小心翼翼地將那雙布滿溝壑的手掌托在掌心,粗糲的老繭下竟嵌著星點齒輪的銀芒,像是被歲月封存的古老星圖。金屬碎屑刺破皮膚的裂口還滲著血絲,在干燥的空氣中凝成暗紅的痂,本該溫暖的掌心卻泛著經(jīng)年累月接觸鐵器的森冷。
“讓我們看看?!彼率痔祝皿w溫焐熱對方僵硬的手指,防風面罩下的呼吸在鏡片上凝成白霧。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在銹跡斑斑的青銅齒輪陣上,那些曾令商隊望而生畏的機關(guān)獸殘骸,此刻在余暉中泛著柔和的光澤?!盎蛟S,我們能幫你們找回機關(guān)術(shù)的溫度?!痹捯粑绰?,遠處傳來齒輪咬合的嗡鳴,驚起一群掠過烽燧的沙燕。
戈壁的暮色漸濃,陳巧從工具包取出銀針,在火折子上燎過后,開始小心翼翼地剔除嵌在肉里的齒輪碎片。老匠人渾濁的眼中泛起淚光,映著天邊最后一抹血色晚霞,仿佛看見年輕時的自己,也曾這樣伏在師父膝頭,看他修復(fù)破損的機關(guān)鳶。
神殿的青銅門在齒輪石的光芒中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銹跡斑斑的表面如同被無形巨手推動,緩緩向兩側(cè)開啟。門軸處滴落的黑色黏液在沙地上腐蝕出縷縷白煙,內(nèi)部傳來齒輪咬合的悶響,混著類似生物脈搏的嗡鳴。透過門縫望去,懸浮在穹頂中央的機械心臟正逆向轉(zhuǎn)動,數(shù)以百計的齒輪嵌套成精密的螺旋結(jié)構(gòu),每道齒紋都流淌著瀝青般的黏液,在齒輪石淡青色的輝光下泛著詭異的紫光。
虎娃攥緊腰間的青銅扳手,幽藍瞳孔倒映著機械心臟的運轉(zhuǎn)軌跡。當他的指尖即將觸及那顆跳動的金屬核心時,地面突然震顫起來,黏液如活物般騰起觸須纏住他的手腕。灼痛感順著神經(jīng)炸開,他踉蹌后退時聽見清脆的裂響——齒輪石表面蛛網(wǎng)般的裂痕正在蔓延,其中一道新出現(xiàn)的紋路恰好貫穿了雕刻著古老匠紋的圖騰。
風卷著沙礫撲進神殿,將齒輪石的光芒攪成破碎的光斑?;⑼尥菩慕购诘淖苽?,發(fā)現(xiàn)黏液腐蝕處隱約浮現(xiàn)出某種流動的符文,而機械心臟的逆向轉(zhuǎn)動竟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投下了詭異的殘影,仿佛那些齒輪正在書寫著不可解讀的警告。
鐵不語枯瘦的手指撫過石壁上斑駁的楔形紋路,指尖觸到某處凹陷時突然頓住。月光透過石縫斜斜照進來,在那些暗褐色的刻痕上投下蛛網(wǎng)般的陰影。他脖頸處的青筋隨著喉結(jié)滾動突突跳動,突然用匕首剜下一塊帶字的石片,在掌心反復(fù)摩挲著:
“是噬心蠱的毒?!辫F銹色的碎屑簌簌落在他布滿補丁的衣襟上,他盯著石片上逐漸滲出血珠的符號,像是對著虛空說話,“當年八脈分裂時,初代祖師將噬心蠱封印在此。這石壁里嵌著二十八星宿機關(guān)鎖,黑袍老人能解開......”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的血沫染紅了石片,“必然掌握了八脈失傳的機關(guān)術(shù)?!?/p>
洞外的風沙驟然加劇,將巖壁震得簌簌作響。鐵不語撕下衣襟裹住流血的掌心,目光落在同伴們逐漸浮現(xiàn)青斑的皮膚上:“這種蠱蟲遇熱即化,只有用八脈傳人掌心的純陽之火,才能徹底凈化蠱毒?!彼鋈蛔プ∽罱侨说氖滞?,枯槁的面容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凝重,“你掌心有朱砂痣?快,按在這符文上!”
狂風卷著砂礫撲在陳巧護目鏡上,發(fā)出砂紙摩擦般的刺耳聲響。她蹲在沙地上,看著虎娃因高熱而泛紅的顴骨,恍惚間臨河鎮(zhèn)的炊煙與眼前翻滾的黃沙重疊——那個總在黃昏升起的鐵匠鋪濃煙,還有父親臨終前枯瘦的手,如何顫抖著將齒輪塞進她掌心。
陳巧解下披風裹住虎娃顫抖的身軀,金屬扣碰撞發(fā)出細碎的嗚咽。她小心掀起少年浸透冷汗的衣襟,機械心臟正發(fā)出規(guī)律的嗡鳴,卻帶著不正常的滯澀。當她將虎娃冰涼的手掌覆在暗紅色齒輪上時,少年睫毛劇烈顫動,露出沾滿血絲的眼睛。
“記得齒輪淬火時的噼啪聲嗎?”陳巧的聲音被風撕成碎片,掌心的溫度透過兩層皮膚滲入齒輪縫隙,“它們生來就是要被握住的。父親說過,每個齒輪的紋路里都藏著匠人的呼吸。”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組裝蒸汽機車時,父親布滿老繭的手如何穩(wěn)穩(wěn)托住她顫抖的腕子,此刻竟鬼使神差地模仿起那個動作,將虎娃的手指按進齒輪凹陷處,“感受這震顫,這就是我們活著的證明?!?/p>
戈壁的落日將兩人影子拉得很長,在齒輪表面投下蛛網(wǎng)般的裂痕。陳巧不知道這樣的溫度能維持多久,但她聽見自己的心跳正和機械心臟逐漸重合,如同當年父親教她調(diào)試精密儀器時,那首永遠走調(diào)的打鐵歌謠。
戈壁的風突然凝滯,黑色黏液在齒輪表面泛起蛛網(wǎng)狀裂痕。老匠人枯瘦的手指顫抖著觸碰剝落的黏液,暗紅色銹跡下,青銅紋路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煥發(fā)生機。當?shù)谝粔K指甲蓋大小的穢物墜地時,沉寂多年的齒輪發(fā)出金屬特有的嗡鳴,像沉睡的巨獸睜開了眼睛。
更多裂紋如星火燎原般蔓延,黏液剝落的聲響清脆如破冰。老匠人們佝僂的脊背突然挺直,他們不約而同地褪去布滿油漬的手套,掌心貼在微微發(fā)燙的機械心臟表面。溫熱的震顫從指尖一路竄至心口,最年長的匠人喉結(jié)滾動,渾濁的眼球蒙上水霧——那溫度不是來自戈壁的烈日,而是來自齒輪深處脈動的生命力。
“卡嗒——咔嗒——”齒輪咬合的聲響漸次清晰,如同失傳的古老歌謠。年輕匠人猛地抓住身旁同伴的胳膊,工裝袖口滑落露出青紫的勒痕,那是連續(xù)三個月調(diào)試齒輪留下的印記。此刻他眼底翻涌著狂喜,聲音因過度激動而發(fā)顫:“能量回路...在重組!我們能控制齒輪了!”歡呼聲混著齒輪的嗡鳴沖向天際,驚起數(shù)只盤旋的沙隼,它們羽翼掠過之處,金色陽光正穿透厚重的機械塵埃。
銹蝕的齒輪在穹頂發(fā)出垂死般的嗚咽,十二道青銅環(huán)從神殿壁畫中剝離,在空中重組為巨大的星盤。黑袍老人佝僂的脊背頂著漏下的月光,枯槁的手指死死攥著半塊焦黑令牌,暗紅色血漬順著凹槽蜿蜒成詭異的符咒。當他將令牌擲向中央那搏動的機械心臟時,整個空間突然陷入詭異的停滯——懸浮在半空的齒輪表面,浮現(xiàn)出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正是臨河鎮(zhèn)失蹤村民的生辰八字。
“這具軀殼需要新鮮的靈魂齒輪。”老人沙啞的笑聲混著齒輪咬合的咔嗒聲,那些刻著生辰八字的黑鐵齒輪突然迸發(fā)出幽藍磷火,如同被喚醒的亡靈軍團,朝著眾人所在的方位俯沖而下。每一道齒紋都滲出腥臭的黏液,在地面灼燒出冒著青煙的孔洞。
虎娃的齒輪石在狂風中劇烈震顫,表面蛛網(wǎng)般的裂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暗紅色光芒從縫隙里汩汩滲出,像是傷口中流淌的血,將陳巧握著淬火錘的手背映得猩紅。她踉蹌著扶住工作臺,指腹觸到齒輪邊緣冰涼的刻痕——那些凹陷的紋路竟組成了臨河鎮(zhèn)的齒輪陣圖,每一個齒牙尖端都綴著細小的朱砂點,如同村民們在戶籍冊上按的手印。
“這不可能......”淬火錘“當啷”墜地,陳巧的瞳孔劇烈收縮。記憶突然翻涌,三年前那個雨夜,鎮(zhèn)長帶著工匠們在祠堂繪制全鎮(zhèn)齒輪陣圖的場景浮現(xiàn)眼前。原來從那時起,有人就在齒輪核心藏下了這樣的殺招。風沙撞在工坊的窗欞上發(fā)出嗚咽,黑色齒輪表面的紋路開始扭曲,陣圖中央的太極魚眼泛起詭異的紫光。
“住手!”陳巧撲向正在轉(zhuǎn)動的齒輪,發(fā)簪被氣流卷走,青絲凌亂地糊在臉上,“機關(guān)術(shù)不該成為威脅百姓的工具!你們知道激活這個陣圖會吸干全鎮(zhèn)人的生機嗎?”她的嘶吼被齒輪咬合的轟鳴碾碎,裂痕中滲出的光芒越發(fā)微弱,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熄滅,而齒輪陣圖上的朱砂點,正隨著每道裂痕的擴大變成慘白。
黑袍老人枯槁的手指猛然撕裂空氣,骨節(jié)處暴起的青筋隨著話語震顫。月光掠過他臉上縱橫交錯的機械紋路,那些暗金色的齒輪狀疤痕正隨著呼吸緩緩轉(zhuǎn)動,仿佛無數(shù)只眼睛在注視著眾人。
“八脈的終極秘密,就在齒輪古城的地心深處?!彼黹g發(fā)出金屬摩擦般的沙啞笑聲,袖中突然甩出一道鎖鏈纏住機械心臟,鎖鏈末端的齒輪狀倒鉤深深刺入金屬表面,濺起的火星照亮下方深不見底的裂隙。
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機械心臟下方竟懸浮著一片由齒輪構(gòu)成的深淵。數(shù)以萬計的齒輪互相咬合著向下延伸,最底層傳來類似心跳的轟鳴。黑袍老人踏前半步,破損的斗篷下露出半截由齒輪拼接的脊柱,“那里藏著初代祖師的骸骨,還有能操控天下齒輪的終極機關(guān)——”他突然扯下兜帽,露出半張由精密齒輪組成的面孔,轉(zhuǎn)動的輪軸間滲出墨綠色液體,“而你們,將成為開啟機關(guān)的鑰匙?!?/p>
深淵底部的齒輪突然加速旋轉(zhuǎn),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中,隱約浮現(xiàn)出刻滿古老符文的青銅巨棺輪廓。
地表突然傳來悶雷般的震顫,陳巧踉蹌著扶住銹蝕的機械臂。齒輪咬合的尖嘯聲從腳底傳來,她低頭看見裂紋正以蛛網(wǎng)形態(tài)在“機械心臟”表面蔓延,濃稠的黑色黏液順著溝壑汩汩滲出,在沙地上腐蝕出縷縷白煙。
當她強撐著抬頭望向地底時,瞳孔驟然收縮——地表如沸水煮開般翻涌,層層黃沙剝離后,直徑百米的青銅齒輪緩緩升起。齒輪表面密布著暗金色的符文,仔細辨認竟是八脈傳人的生辰八字,每個字都像是用鮮血鐫刻,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猩紅。而齒輪中央那道幽深的凹槽,其形狀、尺寸,竟與虎娃貼身攜帶的齒輪石嚴絲合縫,仿佛從創(chuàng)世之初就等待著這塊石頭的到來。
陳巧的太陽穴突突直跳,耳畔突然響起師父臨終前的呢喃:“當心命運的齒輪...”
“巧姐姐...”虎娃滾燙的額頭在粗布枕巾上不安地蹭動,干裂的嘴唇溢出破碎囈語,“齒輪在喊疼...它們在流血...”他骨節(jié)嶙峋的手指突然死死攥住腰間的齒輪石,那枚暗青色石頭表面浮現(xiàn)出蛛網(wǎng)般的裂痕,每道縫隙都滲出熒藍色的光,像傷口在汩汩淌血。
工坊油燈突然劇烈搖晃,火苗化作詭異的靛色。齒輪石迸發(fā)出刺目強光,初代祖師的虛影自光芒中浮現(xiàn),月白色廣袖沾滿戈壁砂礫,青銅面具下的聲音帶著千年風沙的滄桑:“八脈傳人聽令——噬心蠱以人心為巢,唯有以萬民祈愿淬刃,方能斬斷這因果孽障。”話音未落,虛影指尖彈出一縷金芒,沒入虎娃眉心,齒輪石的裂痕竟開始緩緩愈合,只留下蛛網(wǎng)狀的金色紋路。
陳巧的粗布衣袖還沾著飛濺的火星,她踏著滿地齒輪的反光登上鍛爐高臺,戈壁的風卷著砂礫撲在她汗?jié)竦念~頭上。那些被戰(zhàn)火摧毀的村莊、餓到脫形的孩童、在風沙中搖晃的茅草屋突然在她眼前掠過,讓她攥緊了手中滾燙的淬火錘。
“各位,握緊手中的齒輪,就像握緊自家的犁鏵、紡車!”她俯身抓起一枚新鑄的齒輪,指腹撫過細密的齒紋,“看這道棱線,和我娘織布時梭子劃出的弧線多像?機關(guān)術(shù)不是戰(zhàn)爭的傀儡,是能讓老阿媽紡出綢緞、讓娃娃吃上白面饃的火種!”
淬火錘重重砸在鐵砧上,火星炸開如流星。她扯開被煙熏黑的領(lǐng)口,露出鎖骨處齒輪狀的胎記:“當年師父在我身上烙下這個印記時說,齒輪要往生路轉(zhuǎn)?,F(xiàn)在有人想把它們變成絞肉機——”她突然將錘子指向西方烽火:“但只要我們的手還在,就能讓齒輪轉(zhuǎn)出春種秋收,轉(zhuǎn)出萬家燈火!”
戈壁的風掠過沉默的匠人,有人悄悄把懷中藏著的軍用齒輪換成了犁鏵零件,淬火錘的余溫順著掌心紋路滲進血脈,在沙礫中點燃星火。
匠人們的指節(jié)在工具表面碾出細密的汗紋,青銅扳手與玄鐵鑿子碰撞出星火。當三十雙布滿老繭的手掌同時貼上神殿立柱,石壁突然滲出熒藍色的光流,沿著暗刻的卦象紋路蜿蜒匯聚。塵封百年的機械心臟開始震顫,銹蝕的黑色齒輪迸濺出銀白碎屑,仿佛被禁錮的星辰掙脫枷鎖。
地脈深處傳來遠古巨獸蘇醒般的嗡鳴,巨型齒輪的咬合聲裹挾著風沙穿透穹頂。懸浮在祭壇中央的青銅渾天儀突然自行運轉(zhuǎn),二十八宿的刻痕亮起金芒,流沙從齒輪縫隙傾瀉而下,在空中凝結(jié)成古老的機關(guān)術(shù)符文。神殿的穹頂裂開蛛網(wǎng)狀的縫隙,月光與齒輪轉(zhuǎn)動時迸發(fā)的電光交織,將匠人們躬身勞作的身影,永遠鐫刻成守護機關(guān)術(shù)傳承的圖騰。
當最后一片崩解的齒輪化作齏粉,重新恢復(fù)生機的機械心臟發(fā)出清亮長鳴,聲波震落廊柱上千年的積灰,在戈壁夜空激蕩出層層漣漪。
黑袍老人枯瘦的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令牌邊緣深深嵌入掌心滲出暗紅血珠。月光掠過令牌上朱砂勾勒的生辰八字,虎娃歪歪扭扭的字跡在血色映襯下竟詭異地蠕動起來。他喉頭發(fā)出破風箱般的笑聲,沙啞道:“既然敬酒不吃吃罰酒,就一起給這古城陪葬吧!”
當令牌觸碰到地心齒輪凹槽的瞬間,青銅齒輪表面浮現(xiàn)金色咒文。齒輪開始逆時針轉(zhuǎn)動,帶動整座古城發(fā)出沉悶的轟鳴。城墻接縫處的齒輪組如同多米諾骨牌,接連崩解脫落,青銅碎片裹挾著砂礫射向半空。隨著齒輪組坍塌,包裹古城的透明防護罩出現(xiàn)蛛網(wǎng)裂痕,遮天蔽日的沙暴順著縫隙洶涌灌入,風中隱約傳來上古巨獸的嘶吼。
陳巧的粗布衣襟灌滿罡風,懷中虎娃的哭喊聲被呼嘯的地心渦流撕扯得支離破碎。巖漿在深淵巖壁上流淌成赤色血管,初代祖師的骸骨以跪姿凝固在令牌旁,指骨深深嵌進巖縫,仿佛生前用盡最后氣力守護著這枚刻滿星軌紋路的青銅令牌。她跌跪在地,膝蓋被滾燙的巖石灼出青煙,卻渾然不覺。
淬火錘在掌心沁出暗紅血痕,父親握著她的手鍛造第一把菜刀的溫度、臨河鎮(zhèn)鐵匠鋪里此起彼伏的叮當聲、匠人們圍爐夜話時跳動的火光,此刻都化作實質(zhì),順著錘柄涌入血脈。陳巧咬破舌尖將精血噴在令牌上,腥甜的氣息里,八道不同色澤的光芒從令牌紋路中迸發(fā),在空中交織成臨河鎮(zhèn)百年興衰的全息畫卷。
當錘頭與令牌轟然相撞的剎那,地心傳來遠古齒輪轉(zhuǎn)動的轟鳴,巖壁上沉睡千年的符文被逐一點亮。
令牌表面古老的紋路突然泛起鎏金光芒,地底傳來齒輪咬合的轟鳴。陳巧握著羅盤的指尖微微發(fā)顫,看著懸浮在祭壇中央的地心齒輪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zhuǎn)動,青銅齒牙間迸發(fā)的火星如同被馴服的流螢。裹挾著砂礫的黑色沙暴在古城百米外驟然停滯,那些黏膩的黑色黏液像是遇到克星般發(fā)出刺耳的嘶鳴,在接觸到令牌光芒的瞬間化作青煙消散。
陳巧緊繃的肩膀終于松弛下來,還未等她喘勻氣息,懷中突然傳來灼熱感?;⑼捱凝X輪石表面浮現(xiàn)出蛛網(wǎng)狀的裂痕,幽藍的星芒從縫隙中傾瀉而出,在沙地上投射出流動的星圖。更令人心驚的是,那些星軌如同活物般不斷延伸,最終匯聚成指向北方的箭頭。透過逐漸稀薄的沙塵,遠處的地平線上升騰起幽藍霧氣,一座完全由冰雪凝結(jié)的齒輪古城正在顯現(xiàn),冰晶雕琢的城墻上,虎爪圖騰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與虎娃頸間護身符上的紋路分毫不差。
“那是......”陳巧的聲音被呼嘯的風聲撕碎,掌心的羅盤指針瘋狂旋轉(zhuǎn),刻度盤下隱隱透出與冰晶古城相同的幽藍。
月光像融化的銀水淌過神殿斑駁的石階,陳巧將牛皮手套疊了又疊,聽著遠處齒輪泵轉(zhuǎn)動時“咔嗒咔嗒”的聲響。戈壁難得的濕潤氣息里,干涸數(shù)月的渠溝重新漫過清凌凌的水,倒映著十幾個舉著油燈忙碌的匠人身影。孩子們赤著腳在田埂上追逐,濺起的水花裹著歡笑聲,驚起了棲息在胡楊枯枝上的夜梟。
虎娃倚著水車立柱,蒼白的臉上總算有了血色。他握著炭筆,在羊皮紙上勾勒出齒輪咬合的弧線,身旁三個小匠人托腮看得入神。“看,每個齒牙都要卡準凹槽?!被⑼奚硢〉穆曇衾飵е湴?,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驚得最近的女孩忙遞過陶壺。
二十步外的石案旁,鐵不語枯瘦的手指在泛黃典籍上摩挲。羊皮卷邊角燒焦的痕跡與新拓的圖紙重疊,當燭火第三次被戈壁夜風吹得明滅不定時,他突然抬頭,眼中跳動著奇異的光:“不對!所有典籍的星象圖都指向北方——冰原下的青銅古城,才是八脈機關(guān)術(shù)真正的發(fā)源地?!痹捯粑绰洌h處傳來齒輪泵超負荷運轉(zhuǎn)的刺耳聲響,驚得所有人同時轉(zhuǎn)頭。
陳巧蹲下身,凍得發(fā)紅的指尖穿過虎娃蓬松的卷發(fā),像梳理一團被風吹亂的蒲公英。寒風卷起她褪色的披風,露出腰間半露的青銅齒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