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羽國,六月初,帝都南城。
細雨輕灑之后,鴻鵠村的田野與阡陌都沉浸在雨后的靜謐之中。
沙石小徑,帶著幾分泥濘。
村口,一座古樸的涼亭靜靜佇立。
里面聚集著五六個游手好閑的潑皮無賴,他們圍成的圈中,一名女子凄然躺臥。
女子微弱的低吟聲透露出痛苦與無助。
她試圖掙扎,然而一記粗暴的耳光卻將她徹底打懵了。
空氣中,雨后的清新被一股腥臊之氣無情侵蝕。
直到黃昏時分,這場無恥的狂歡才告一段落。
滿足后的混混們彼此約定,改日再聚,隨后哄笑散去。
涼亭里只留下女子和一塊兒帶著霉斑的面餅。
她顫抖的手摸索著拾起這塊兒餅,急切地塞入口中。
夜色降臨,村頭道路上,一人一馬絕塵而來。
馬上的公子神采英挺,他策馬入村,不久便在老里正的陪同下尋至涼亭之外。
荒草萋萋,將女子的身形遮掩得若隱若現(xiàn)。
吃完那塊兒面餅后,她便如被世界遺棄般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了。
公子在荒草叢外默然佇立,心中掙扎著,腳步遲遲未能挪動。
老里正嘆息一聲,轉身先行離去了。
“錦兒將嫁入邢王府,我送她進京成婚,”待里正走遠,公子終于開口,聲音中帶著復雜的情感,“爹說,你畢竟是錦兒的親生母親。她的終身大事,應該讓你知道。”
女子依舊靜靜地躺著,沒有任何反應。
“趙思露!”少年公子的聲音突然打破了沉寂,聲音中帶著難以掩飾的忿恨與不解,“為何是你這樣的女人,生下了我們兄妹?為何你遲遲不死,直到今日還令全家抬不起頭來?”
他的話語如同利刃,狠狠刺向女子的內心。
然而,女子死了一般毫無反應。
仿佛她早已經(jīng)習慣了這世間的冷漠與殘忍。
少年公子轉身離去,步伐匆忙而決絕。
他不愿回頭,不愿再面對這個讓他心生怨恨的女人。
如果可以選擇,他寧愿自己從未踏足過這片被污染了的土地。
雨水傾盆而下,濺起的水花打在女子身上,卻無法洗去她的悲哀與絕望。
趙思露緩緩地從涼亭里爬起,枯黃的長發(fā)凌亂地披散著,遮住了她的容顏。
她口中發(fā)出如同野狗般的嚎叫聲,看樣子,她確實是瘋了。
“為何還不死?”
趙思露兒子的這個問題依舊在雨中回蕩著。
她身下的血水與雨水混雜在一起,染紅了地面。
然而,誰又會在意一個瘋女人的死活呢?
幾日后,她的尸體在村頭的一座廢舊屋里被發(fā)現(xiàn)時,早已經(jīng)化作了白骨。
蛆蟲和鼠蟻啃食了她的血肉,只留下一堆散落的骨頭。
當幾個小孩子跑進廢屋時,驚恐地發(fā)現(xiàn)這堆白骨,他們的尖叫聲劃破了村莊的寧靜。
村民們紛紛趕來,看到枯草中的白骨后,他們驚愕不已。
有婦人忍不住沖這堆白骨吐了一口口水,罵道:“這個毒婦終于死了!”
里正匆匆趕來時,趙思露的尸骨已被扔到一堆枯草中。
他連聲喝止了想要放火燒掉尸骨的村民,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這個曾經(jīng)活生生的人,如今只剩下一堆的白骨,多少讓人感到幾分悲哀與無奈。
“住手!”
里正急忙制止了企圖點燃火把、意圖焚燒趙思露尸骨的村民。
“仲爺爺,難道這種人也值得入土為安嗎?”
一個年輕的后生滿臉疑惑地向里正詢問。
里正嘆了口氣:“人死了,債也就了銷了!還是把她埋了吧!”
“我們可不想埋這種惡毒的女人!”
村民們群情激憤,紛紛表達著不滿。
在村民們的憤怒地聲討中,里正的聲音顯得蒼白無力。
他注視著枯草中的白骨,回想起趙思露這個女人,內心也充滿了鄙夷。
盡管俗話說人死債沒,但趙思露是否真的能通過死亡來償還她的一身的罪孽,里正心中并無答案。
趙思露,曾是當朝趙太傅的庶女。
十六歲那年,她風風光光地嫁給了威震四方的李將軍。
然而,她并不滿足,還企圖勾引當時的六皇子,如今的皇上邱啟瑞。
她的私生活混亂不堪,情人無數(shù)。更是在邱啟瑞爭奪皇位之時,扮演了干臟活的角色。
她陷害忠良,雙手沾滿了無辜者的鮮血。
她紅杏出墻、被丈夫休棄,被兒女唾棄。
她企圖顛覆大羽王朝,而被冠以毒婦惡名。
她讓云州趙家顏面掃地。
這是在光宗皇帝邱啟瑞登基后,給趙思露送的四大罪狀。
自大羽國建國以來,從未有哪個女人像趙思露這樣聲名狼藉。
“她在我們村里乞討了三年,也瘋了三年。”待村民們的憤怒稍稍平息后,里正強忍心中的厭惡,勸解道,“這或許,已經(jīng)是對她的一種懲罰了吧?”
村民們陷入了沉默之中。
趙思露在這里忍受了三年的饑寒交迫,他們對她非打即罵,無數(shù)次拿這個瘋女人取樂。
甚至,有些游手好閑的小混混,在荒野中對她肆意凌辱。
說到底,這個女人最后的境遇多少有些令人同情。
“怎么,你們都開始心軟啦?”一個村民突然嚷道,“別忘了老話說的好,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女人在帝都陷害忠良的時候,早就該遭天譴了!”
火把被狠狠的扔向了那堆森然的白骨之上。
破舊的墻壁上掛著一幅畫,蛛網(wǎng)密布。
畫中的觀音大士似笑非笑,凝視著眼前熊熊燃燒的火焰。
趙氏惡婦已死的消息迅速傳遍了大羽王朝的每個角落。
皇宮內,邱啟瑞手中筆鋒一顫。墨汁滴落,污損了那份立后的詔書。
邊關定國將軍府中,大將軍李佳奇呆立在庭院中。
金秋送爽,木槿飄香。
此正是當年趙思露嫁給他時的季節(jié),那些陳年往事仿佛又在提醒他。
然而,趙思露這個女人已經(jīng)不在了。
黃泉路望鄉(xiāng)臺上,趙思露靜靜地觀看著自己的尸骨化為飛灰。
她甚至還有閑心,欣賞陽光從花格木窗中灑進屋內。
光影斑駁間,她的一生似乎在這跳躍的火焰中一幕幕重現(xiàn)了。
趙思露心中深愛著英俊無雙的六皇子邱啟瑞,然而命運弄人。
最終,她下嫁給了目不識丁的李佳奇。
這一切不幸的開端,似乎只是源于她內心的不甘。
她身為庶女,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嫡長姐姐風光嫁給大皇子,嫡出妹妹也成為王府長媳。
而她,卻被迫嫁給一個相貌破損、粗鄙無知的從軍之人。
這一切,僅僅是因為這個男人曾經(jīng)救過她父親的命。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知道恩公求妻不易,所以特以家中一女報此大恩。”
趙太傅趙恒的這句話,如同冰冷的判決,決定了趙思露一生的命運。
當初聽起來多么可笑,如今回想起來,就有多么可悲。
邱啟瑞,那個曾讓她為之傾倒的六皇子。文武雙全,英俊無比。
他的甜言蜜語曾讓她深陷情網(wǎng),無法自拔。
她為他出謀劃策,鏟除異己。
甚至,她盜取夫君的兵符,助他兵變血洗帝都,成為天下的主宰。
然而,當他君臨天下之時,后宮佳麗又豈止三千。
皇宮里不但沒有她的容身之地,她反而成了禍亂朝綱、不守婦道的毒婦。
而李佳奇,那個不通詩書、不解風情的男人,如今在她心中卻顯得愈發(fā)真實起來。
他雖無才學,卻曾真心待她,還有那一雙可愛的兒女。
趙思露輕輕搖頭,只愿他們能將她徹底忘了。
她的一生,已鑄就一場無法挽回的大錯。怨不得別人,只能怪自己當初太過年少輕狂。
在轉身投向黃泉地府那幽深死寂之前,趙思露含淚回眸,對人間做了最后的凝望。
身為罪女,她不知將在這片陰冷之地沉淪多久。
幾張慘白的紙錢,莫名地飄落在了她的腳邊兒,仿佛是對她命運的一種嘲弄。
趙思露望向遙遠的人間,目光中映出了李佳奇的身影。
他正低著頭,默默地焚燒著紙錢。
對于李佳奇而言,趙思露這個女人,無論活著還是死了,都讓他心緒難平。
他無法忘記,在婚禮上掀起紅蓋頭的那一刻。
她那令人驚艷的容顏,領他一時語塞。
他更無法忘記,她望向他時,眼中流露出的冰冷與不屑。
他最無法忘記的是,她被新帝遺棄時,那近乎瘋狂的絕望的眼神。
李佳奇對著跳動的火焰,吐露心聲:“若我們未曾結為夫妻,若你當初真的嫁給了陛下,或許能夠避免這悲慘的結局吧。我自幼家境貧寒,無力求學,又怎能成為你心中所愛的那種人呢?思露,若有來生,愿你能夠明辨是非,不再錯信他人,也不再遇到像我這般不稱心的夫君。”
他苦笑著,眼中閃過一絲自嘲。
紙錢在烈焰中化為灰燼,隨風飄散,如同他們逝去的一切過往。
李佳奇將一根紅繩投入火中,仿佛這樣才能徹底斬斷與趙思露之間所有糾葛。
站在望鄉(xiāng)臺上的趙思露,終于忍不住掩面痛哭。
“你為何而泣?”
一個女聲輕輕響起,語氣中帶著幾分淡然。
趙思露哽咽道:“我生前犯下了無法挽回的大錯。”
“你現(xiàn)在感到悔恨了嗎?”
趙思露哽咽道:“在犯下無法挽回的大錯之后,我才真正領悟到那個人的珍貴。我為何如此愚昧,被一副好皮囊徹底戕害了?”
“唉!”
虛幻之中,一位女子發(fā)出深長的嘆息。
趙思露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向望鄉(xiāng)臺,口中喃喃:“再也回不去了。”
那女子突然開口,聲音飄向趙思露:“你去吧,前往奈何橋。但切記,不要飲下那碗孟婆湯。”
在奈何橋的盡頭,白發(fā)的孟婆凝視著趙思露,同樣發(fā)出一聲長嘆:“你真的決意不忘前世嗎?”
趙思露堅定地點了點頭。
“向前走。”孟婆為她指明了一條路。
趙思露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奈何橋的迷霧之中。
孟婆望向虛妄深處,不禁問道:“菩薩為何要讓她再次歷經(jīng)一世苦難?是不舍的牽掛,還是未了的不甘?”
然而,四周一片寂靜,無人回應她的疑問。
孟婆對面前的幽魂,輕聲叮嚀:“此去便是新的一生,愿你能夠好好珍惜。”
若此去不僅是新生,而是前世的延續(xù),又該如何?
幽魂心中暗忖。
奈何橋頭,一朵彼岸花輕輕飄過。
花開千年,葉生千年。
孟婆恍然記起,今日正是地府中彼岸花花葉交替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