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運河水,像無數根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沈昭的骨頭縫里。每一次劃水,左肩那道被弩箭撕裂的傷口都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溫熱的血液不斷滲出,在身后渾濁的水流中暈開淡淡的紅。失血帶來的眩暈感如同跗骨之蛆,一次次試圖將她拖入黑暗的深淵。
她死死咬著牙,舌尖嘗到自己血的腥咸,靠著這痛楚和腦海中不斷閃回的血色畫面——父親圓睜的怒目、母親垂落的手臂、兄長扭曲的脖頸——支撐著最后一絲清明。活下去!報仇!這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靈魂深處,支撐著她麻木的手臂機械地劃動。
不知過了多久,水流變得平緩。沈昭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抓住岸邊一叢虬結的蘆葦根,濕透的身體如同沉重的破麻袋,艱難地拖上了泥濘的河岸。冰冷的淤泥包裹上來,帶著腐敗的水草腥氣。她癱倒在蘆葦叢的陰影里,像一條離水的魚,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全身的疼痛。
天光微熹,黎明前的黑暗最為深沉。雨勢小了些,變成了惱人的牛毛細雨,無聲地浸潤著這片荒野。遠處沈府方向沖天的火光已經黯淡下去,只余下天際一抹不祥的暗紅。追兵的聲音暫時消失了,但沈昭知道,這不過是暴風雨前的短暫死寂。那些人,那些滅她滿門、將她變成喪家之犬的人,絕不會放過她。
她必須動起來!留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
沈昭掙扎著坐起身,撕下還算干凈的內衫下擺,忍著劇痛,摸索著將肩上猙獰的傷口緊緊勒住,暫時止住不斷滲出的血。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讓她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她強迫自己冷靜,如同過去無數次跟隨父親查看桑田、核算賬目時那樣,開始分析眼前的絕境。
就在這時,她摸到了懷中那本硬硬的、被體溫和河水浸得有些發軟發脹的東西——那本母親用命塞給她的殘破冊子:《媚骨天成》。
她顫抖著將它掏了出來。借著熹微的天光,她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它的模樣:封面是某種堅韌的不知名皮料,焦黃發黑,邊緣有被火焰燎燒過的焦痕和殘缺,仿佛從一場大火中僥幸逃生。封面上那幾個殘缺的古篆字,筆畫扭曲奇詭,透著一股邪異又古老的魔力。冊子本身很薄,書頁也非尋常紙張,觸手微韌,帶著奇特的紋理,像是某種經過特殊處理的薄皮,即使浸了水,也未曾粘連破損。
母親臨死前那絕望的“報仇”口型,再次刺痛了她的心。這本冊子,就是她唯一的“武器”嗎?它到底記載了什么?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沈昭強撐著精神,背靠著一叢茂密的蘆葦,用身體擋住可能的光線,小心翼翼地翻開了第一頁。
映入眼簾的,并非想象中的圖畫或晦澀經文,而是幾行同樣用古篆寫就、卻異常清晰直白的文字:
媚骨非天生,天成在人心。
皮相為末技,惑神方為真。
察其欲,洞其隙,投其餌,引其心。
儀態即武器,言語即刀兵。
馭心之術,始于扮演,終于無我。
——慎之!用之!
短短數行字,卻如同驚雷,在沈昭瀕臨崩潰的意識中炸開!
“儀態即武器,言語即刀兵”……“察其欲,洞其隙”……“扮演”……“無我”……
這些冰冷、直指核心的字句,與她天生就擁有的那種敏銳洞察他人情緒、本能地調整自己言行去迎合或引導的能力——她稱之為“玲瓏心竅”的天賦——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她一直隱約知道自己有這種能力,在閨閣之中,她總能輕易贏得長輩的喜愛,化解姐妹間的小齟齬,甚至在父親與行會老狐貍們的周旋中,偶爾也能敏銳地捕捉到對方話語下的真實意圖。但她從未想過,這竟然可以被總結、被提煉、被系統化為一種……武器?一種名為“馭心”的術?
母親給她這本《媚骨天成》,難道是要她……用這“武器”去復仇?去扮演不同的角色,去迷惑人心?
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感和荒謬感攫住了她。沈家百年清譽,詩禮傳家……她沈昭,竟要學這聽名字就透著邪異之氣的“媚骨”之術?
然而,指尖觸摸到書頁上那冰冷的、帶著母親鮮血余溫的觸感,耳邊回蕩著府邸被屠戮時的慘叫,兄長的脖頸在眼前斷裂……滔天的恨意瞬間淹沒了那點可笑的矜持和猶豫!
清譽?詩禮?沈家都沒了!她沈昭,已是地獄爬出來的惡鬼!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報仇,化身修羅又如何?!
她眼中最后一絲迷茫被焚燒殆盡,只剩下冰冷的決絕。她如饑似渴地繼續翻閱下去。后面的書頁更加殘破,許多地方字跡模糊或被燒毀,但大致脈絡仍在:
儀態即武器。或如弱柳扶風,惹人憐惜;或似寒梅映雪,引人傾慕;或若牡丹怒放,攝人心魄。形隨境轉,意在馭心。
言語為機鋒。察其色,辨其聲,度其心。一語撩撥,可引怒濤,可生蜜意,可種疑根。言不在多,貴在切中。
馭心之術,首在洞悉其欲。權欲、財欲、色欲、名欲、求生欲……凡有所求,皆為可乘之隙。投其所好,誘其入彀,情絲纏縛,生死由我。
但代價……書頁的末尾有模糊的警告:沉溺角色易迷失,招惹極端反噬強。(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
沈昭看得心驚肉跳,又醍醐灌頂。她天生的“玲瓏心竅”,讓她對這些內容有著超乎常人的理解力。仿佛一層朦朧的窗戶紙被捅破,她過去那些無意識的、本能的行為,此刻都有了清晰的理論依據和提升方向。這本殘卷,不是教她搔首弄姿的媚術,而是一門將人心作為戰場、將自身言行作為兵刃的殘酷心理學和表演藝術!(翻譯:心理學+馭人之術+儀態訓練的集合)
代價?迷失自我?招惹極端?沈昭看著自己沾滿污泥和血污的手,慘然一笑。她的“自我”,早已在沈府那場大火中焚毀了。至于極端?她所求的,本就是同歸于盡的復仇!
環境:荒郊野外,河汊縱橫,蘆葦叢生。東南方隱約可見低矮的山丘輪廓。空氣潮濕冰冷,春季的荒野,可食之物稀少。
自身狀態:重傷(左肩貫穿傷,失血嚴重),極度疲憊,寒冷,饑餓。無武器(跳河時匕首失落),無干糧,無火種。但此刻,她懷中多了一本名為《媚骨天成》的“武器”圖譜。
威脅:追兵必定在沿河岸及可能的上岸點進行地毯式搜索。官府的通緝令可能很快就會貼滿各處城鎮關卡。她沈昭,已是朝廷畫影圖形、格殺勿論的要犯!
首要任務:活下去。脫離當前危險區域,處理傷口,尋找食物和水源,避開追捕。同時,嘗試理解并運用《媚骨天成》中的理念。
沈昭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泥濘的濕地。她記得幼時曾隨母親去城外寒山寺進香,路經一片類似的荒灘,母親指著水邊一種葉子細長、邊緣有鋸齒的植物告訴她:“昭兒,那是水芹,根莖可食,味雖苦,卻能果腹救命。”她強撐著站起來,踉蹌著在泥水中搜尋。很快,她在一處淺水洼邊發現了目標——幾叢葉片細長、帶著鋸齒的綠色植物。她拔出幾棵,顧不得根莖上沾滿的污泥,用力掰開,露出里面嫩白的根莖,塞入口中用力咀嚼。
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和土腥味瞬間彌漫口腔,刺激得她胃部一陣翻騰。她強迫自己咽下,又拔了幾棵,將能吃的部分小心揣進懷里。接著,她找到幾片寬大的不知名葉片,卷成漏斗狀,小心地收集著葉片上匯聚的雨水。雖然量少,但聊勝于無。冰冷的雨水滑過干涸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慰藉。
補充了少許水分和那難以下咽的“食物”,沈昭感覺恢復了一點點力氣。她抬頭辨別了一下方向。不能沿河走,那是追兵搜索的重點。也不能貿然進入可能有村莊的大路,官府的眼線無處不在。她的目標是東南方那片低矮的山丘。山里有更多的藏身地,或許能找到一些野果,甚至……山洞。
她必須像一個真正的幽靈,融入這片荒野。《媚骨天成》首頁那“儀態即武器”的箴言在她腦中回響。她此刻需要的“武器”,就是“不存在感”。
接下來的幾天,成為了沈昭此生最漫長、最黑暗的煉獄。傷口在雨水和污泥的浸泡下開始發炎,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鉆心的疼痛和高燒帶來的陣陣眩暈。饑餓如同貪婪的野獸,時刻啃噬著她的胃和意志。她只能靠辨識有限的幾種可食植物充饑:苦澀的水芹根、酸澀的野莓(數量極少)、偶爾在濕潤石縫里找到的幾朵灰白色地衣。尋找干凈的水源成了最大的挑戰。她學會了觀察鳥獸的蹤跡,跟著它們找到隱蔽的溪流;在找不到流動水源時,她會尋找低洼處積存的雨水,用多層布片(從破爛的衣衫上撕下)盡力過濾掉泥沙。
追兵如同跗骨的陰影。她曾趴在長滿尖刺的荊棘叢里,看著一隊穿著黑色勁裝、腰佩長刀的兇悍身影從不到十步遠的地方走過,靴子踩在泥泖里發出沉悶的聲響。她曾蜷縮在一棵巨大古樹腐朽的樹洞中,屏住呼吸聽著外面犬吠和人聲的搜索。她觀察到這些追兵行動迅速、配合默契,顯然是訓練有素。他們搜索的重點在河岸、大路和靠近村莊的邊緣地帶。對于真正人跡罕至、地形復雜的山林深處,反而投入力量相對較少,且搜索有規律可循——通常在清晨和午后進行拉網式排查。
這給了沈昭一線生機。她開始利用自己敏銳的觀察力,分析追兵的巡邏路線和哨卡分布。她發現一處靠近官道的哨卡,守衛似乎對過往的流民乞丐檢查頗為松懈,尤其是對那些看起來病弱不堪、毫無威脅的。另一個哨卡則設在兩山夾峙的隘口,守衛森嚴,但旁邊有一條極其陡峭、布滿碎石和荊棘的野徑,鮮有人跡。
偽裝,是她唯一的武器。《媚骨天成》中關于“扮演”和“儀態”的論述在她腦中盤旋。她需要選擇一個角色,一個能在特定目標(哨卡守衛、可能的施舍者)心中激發“輕視”和“憐憫”的角色。
在一個陰冷的黃昏,沈昭拖著高燒疲憊的身體,潛行到一個破敗的、位于山坳里的土地廟附近。這里遠離大路,偶爾有零星的山民或流民路過歇腳。她看到廟前有一個簡陋的棚子,一個頭發花白、面容愁苦的老婦正在棚子下生火,鍋里熬著一點稀薄的、幾乎看不見米粒的野菜糊糊。
機會!目標:孤苦老婦。武器:激發其保護欲。
沈昭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她需要忘記自己是沈家大小姐沈昭,忘記仇恨,忘記傷痛。她需要成為另一個人——一個家破人亡、孤苦無依、因驚嚇過度而失語的可憐女孩。《媚骨天成》關于“弱態”的剖析清晰地浮現:眼神要空洞茫然,肢體要無力顫抖,姿態要卑微如塵,傷口要成為無聲的控訴。
玲瓏心竅——那與生俱來的、洞悉人心幽微的天賦,在《媚骨天成》理念的指引下,開始更具目的性地運轉。她精準地捕捉到老婦眉宇間的愁苦和善良,將自身真實的傷痛、虛弱、絕望感無限放大、提純,并通過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表情精準地投射出去。
她踉踉蹌蹌地從藏身的灌木叢后“滾”了出來,動作笨拙而無力,沾滿泥污和草屑的破爛衣衫裹著瘦小的身體。她抬起頭,露出一張被污泥涂抹得幾乎看不清五官、卻依舊能看出異常年輕的臉。她的眼神空洞茫然,如同受驚的小鹿,充滿了對周遭一切的陌生與恐懼。她微微張著嘴,喉嚨里發出無意義的“嗬嗬”聲,手指顫抖著指向自己干裂出血的嘴唇,又指向老婦鍋里冒出的微弱熱氣。她的身體因為寒冷和高燒而不住地顫抖,左肩被破布草草包扎的地方,滲出的暗紅色血跡在污濁的衣衫上格外刺眼。每一個細節,都精準地指向“弱小、無害、急需救助”的信號。
她像一個被世界徹底拋棄的、破碎的布娃娃。
老婦被突然出現的“啞女”嚇了一跳,待看清她的模樣,尤其是那觸目驚心的傷口和眼中純粹的、不摻一絲雜質的驚恐與哀求時,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戳中了。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誰家沒點苦楚?這可憐的孩子,怕是遭了兵災匪禍,家里人都沒了,還受了這么重的傷,連話都不會說……沈昭扮演的“角色”,完美地擊中了老婦的心理弱點——善良、孤獨、對弱小者的天然同情。
“哎喲!可憐見的!”老婦連忙放下手中的柴禾,幾步走上前,想扶又不敢用力,生怕碰碎了眼前這個脆弱的人兒,“別怕,別怕啊孩子,婆婆這里有點吃的,不多,你墊墊肚子……”她小心翼翼地將沈昭攙扶到火堆旁一塊還算干燥的石頭上坐下,又匆匆盛了小半碗幾乎全是湯水的野菜糊糊,吹了吹,遞到沈昭嘴邊。
沈昭沒有立刻去接,只是用那雙濕漉漉的、充滿依賴和感激的眼睛看著老婦,身體依舊在微微發抖。她在加深“依賴感”和“信任感”。直到老婦又催促了一聲,她才像受寵若驚般,笨拙地用兩只臟兮兮的手捧住碗,小口小口地、極其珍惜地啜飲著那幾乎沒有任何味道的湯水。每一口吞咽,她都微微閉一下眼,仿佛在品嘗無上的美味,長長的睫毛上沾著不知是雨水還是淚珠。這份“珍惜”和“知足”,進一步強化了老婦的憐憫和責任感。
這份小心翼翼和“知足”,讓老婦的憐憫更深了。她嘆了口氣,轉身在棚子里摸索了一陣,找出一小塊臟兮兮但還算干凈的粗布和一小瓶氣味刺鼻的、不知名的草藥膏。
“孩子,你這傷……哎,婆婆也沒啥好東西,這點草藥膏是山里采的,能止血消腫,你忍著點疼,婆婆給你重新包一下。”老婦說著,就要去解沈昭肩上那染血的破布條。
沈昭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暴露傷口,尤其是這種明顯是利器造成的貫穿傷,風險極大!但她瞬間壓下心頭的警惕,臉上露出混合著疼痛和全然的信任的表情。她順從地微微側過身,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壓抑的痛哼,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卻強忍著沒有落下,只是用牙齒死死咬住了下唇。強忍疼痛、楚楚可憐、全然的信任——這是激發保護欲的終極武器。
這副強忍疼痛、楚楚可憐的模樣,徹底擊潰了老婦的心防。她動作更加輕柔,一邊小心地清理著傷口周圍干涸的血污和污泥(沈昭提前用泥水故意弄臟了傷口周圍以掩蓋真實情況),一邊絮絮叨叨地安慰:“忍忍啊孩子……造孽啊,這是哪個天殺的干的……可憐哦……”
粗糙的草藥膏敷在傷口上,帶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沈昭疼得渾身一顫,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卻始終咬著唇,沒有發出大的聲響,只是身體抖得更厲害了些,看向老婦的眼神充滿了全然的依賴,仿佛對方是她溺水時唯一的浮木。
這無聲的信任和依賴,讓老婦心中涌起一種近乎神圣的責任感。她仔細地包扎好傷口,又硬塞給沈昭兩個冷硬的粗糧餅子:“拿著,孩子,路上吃。往南走,過了前面的野豬嶺,聽說那邊收流民開荒……躲著點穿黑衣服拿刀的人,那些人兇得很……”無意中透露的關鍵信息!
沈昭將餅子緊緊抱在懷里,對著老婦,深深低下頭,做了一個極其笨拙卻無比真誠的“叩謝”動作,淚水終于無聲地滑落臉頰,滴在冰冷的泥地上。最后的“感恩”姿態,完成了一次完整的“索取-建立連接-獲取幫助-表達感謝”的馭心閉環。雖然對象只是一個善良的老婦,但對沈昭而言,這是第一次有意識地、成功運用《媚骨天成》理念的實踐!
老婦眼圈也紅了,擺擺手:“快走吧孩子,趁著天沒黑透……菩薩保佑你……”
沈昭最后看了老婦一眼,將這份微薄的溫暖與善意深深埋入心底,然后轉身,一瘸一拐卻又異常堅定地,再次沒入荒野的暮色之中。身后,是土地廟前那點微弱的、搖曳的火光。
靠著老婦提供的粗糧餅和重新包扎過的傷口,沈昭的狀態稍微好轉了一些,支撐著她翻過了野豬嶺。然而,剛下到另一側的山谷,她就遭遇了更大的危機。
這里是一條通往縣城的小路必經的隘口,設有一個臨時的哨卡。幾個穿著號衣、懶洋洋的官差守著路口,旁邊還站著兩個眼神銳利、腰間挎著明顯不同于官差制式腰刀的黑衣人!正是追殺她的那伙人!他們顯然與官府勾結,在此設卡盤查。關卡旁貼著幾張嶄新的告示,沈昭一眼就看到其中一張畫像——雖然畫得粗糙,但那眉眼輪廓,赫然就是她自己!下方“格殺勿論”四個朱紅大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關卡前堵著十幾個衣衫襤褸的流民,正被官差推搡著逐一檢查,稍有可疑便是一頓呵斥鞭打。那兩個黑衣人則抱著臂,鷹隼般的目光在每一個流民臉上逡巡。
硬闖是死路一條。繞行?兩側是陡峭的懸崖,唯一的野徑就在哨卡后方視線可及之處!
怎么辦?沈昭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縮在一塊巨石后的陰影里,強迫自己冷靜。玲瓏心竅再次高速運轉,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掃描著哨卡的每一個細節:懶散不耐煩的官差、兩個警惕的黑衣人、流民中一個眼神閃爍、不時偷偷掂量懷里破布包(里面似乎有銅錢碰撞聲)的干瘦男人、地上散落的幾枚被踩進泥里的銅錢、官差腰間掛著的酒葫蘆……
弱點:官差貪財、嗜酒、不耐煩。黑衣人雖然警惕,但注意力主要在流民身上。流民中的干瘦男人,似乎想行賄過關。目標:制造一個能瞬間吸引所有人注意力、引發混亂的契機!
一個極其冒險的計劃瞬間在沈昭腦中成型——制造混亂,渾水摸魚!《媚骨天成》中關于“利用環境”和“引導群體情緒”的模糊片段給了她靈感。
她深吸一口氣,集中了所有的精神。玲瓏心竅被催動到了極致,她需要同時預判多個目標的行為!目標一:那個想行賄的干瘦男人(貪財,易受驚)。目標二:離他最近、正打著哈欠的官差(貪婪,懶惰)。目標三:地上那幾枚泥里的銅錢(誘因)。目標四:官差腰間的酒葫蘆(制造聲響掩護)!
精神如同被拉緊到極限的弓弦,繃得生疼。世界的聲音仿佛在剎那間離她遠去,眼前的一切景象都變得異常清晰卻又帶著詭異的凝滯感。她甚至能“看到”那個干瘦男人偷偷摸向懷里破布包時,手指肌肉的細微收縮!
就是現在!
沈昭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一顆早就撿好的、棱角鋒利的石子,以極其刁鉆的角度,狠狠擲向那個干瘦男人摸向懷里錢袋的手腕!
“哎喲!”干瘦男人猝不及防,手腕劇痛,下意識地驚叫一聲,手一松,那個用破布裹著的、裝著他全部家當的小小錢袋“啪嗒”一聲掉在地上,袋口散開,里面幾十枚黃澄澄的銅錢滾落一地!
“錢!我的錢!”男人頓時慌了神,不顧一切地撲下去撿!貪婪的本能被瞬間點燃!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離他最近的那個打哈欠的官差眼睛一亮,貪婪之色頓現:“媽的!敢私藏錢貨?都是老子的!”他罵罵咧咧地也彎腰去搶地上的銅錢。官差的貪婪被成功引爆!
“別動!檢查!”另一個官差也湊了上來,試圖維持秩序,眼睛卻死死盯著地上的銅錢。秩序開始瓦解!
混亂瞬間爆發!其他流民看到錢,也有膽大的想渾水摸魚去撿,推搡、叫罵聲頓時響成一片!群體性的貪婪和混亂被成功引導!兩個黑衣人的目光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騷亂吸引,厲聲喝道:“干什么!都給我站好!”其中一個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試圖控制局面。
就在這電光火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地上滾落的銅錢和爭搶的混亂吸引的剎那!沈昭動了!
她如同蓄勢已久的獵豹,從巨石后猛地竄出!目標不是混亂的中心,而是那個離混亂中心稍遠、正抱著臂看熱鬧的官差腰間掛著的酒葫蘆!她像一道無聲的影子,在人群的喧鬧和視線的盲區中疾速掠過,手指精準地勾住酒葫蘆的系繩,猛地一扯!
“啪!”酒葫蘆被扯落,砸在旁邊一塊尖銳的石頭上,頓時四分五裂!濃烈的劣質燒酒氣味瞬間彌漫開來!利用“聲響”制造二次干擾!
“操!老子的酒!”那官差心疼地大叫起來,注意力完全被破碎的酒葫蘆吸引。成功轉移了另一個潛在威脅點的注意力!
而沈昭,在酒葫蘆碎裂的聲響掩護下,沒有絲毫停頓,借著身體的沖勢和人群混亂視線的遮擋,如同一只受驚的野兔,猛地撲向哨卡后方那條布滿荊棘和碎石的陡峭野徑!
荊棘撕扯著她的衣衫和皮膚,碎石硌得她腳底生疼,但她不管不顧,手腳并用地向上攀爬!
“有人跑了!”混亂中,終于有一個黑衣人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那道撲向野徑的瘦小身影!
“追!”另一個黑衣人反應極快,立刻拔刀追來!
官差們這才如夢初醒,紛紛呼喝著,但被混亂的流民一阻,動作慢了一拍。
沈昭頭也不回,拼盡全力向上攀爬。碎石在腳下簌簌滾落。她能聽到身后黑衣人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呼吸!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嗡——!
一股難以形容的劇痛猛地攫住了沈昭的頭部!仿佛有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了她的太陽穴,然后猛烈攪動!眼前的世界瞬間失去了所有色彩,變成一片刺眼的白光!更可怕的是,所有的聲音——身后的腳步聲、追兵的呼喝、流民的哭喊、風吹過樹林的嗚咽——在剎那間消失了!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只有她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如同悶雷般在死寂中炸響!
這突如其來的、徹底的感官剝奪帶來的巨大恐懼,讓她攀爬的動作猛地一滯!身體失去平衡,向后栽倒!
完了!沈昭心中一片冰涼。
然而,就在她身體后仰,即將滾落山崖的瞬間,那股劇痛和詭異的死寂如同潮水般驟然退去!聲音、色彩、冰冷的空氣、肩頭的劇痛……所有的感官信息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沖回她的意識!
“抓住她!”黑衣人的怒吼近在咫尺!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沈昭在身體即將徹底失去平衡的剎那,猛地伸手抓住旁邊一叢堅韌的荊棘!尖刺深深扎入手掌,鮮血淋漓,但這劇痛反而讓她徹底清醒!她借著這一抓之力,強行扭轉身體,連滾帶爬地繼續向上沖去!
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那汗珠的顏色……在熹微的天光下,竟隱隱透著一絲不祥的黑紫!
身后的黑衣人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違反常理的攀爬動作晃了一下,腳步微頓。就是這短暫的停頓,給了沈昭一線生機!她終于爬上了陡坡的頂部,毫不猶豫地縱身撲入前方更加茂密、地形更加崎嶇復雜的原始山林之中!
兩個黑衣人追到坡頂,看著下方莽莽蒼蒼、藤蔓糾結如網的密林,臉色難看。其中一個狠狠啐了一口:“媽的!這丫頭屬耗子的!進了這老林子,搜起來就難了!”
另一個黑衣人眼神陰鷙,盯著沈昭消失的方向,冷聲道:“她受了重傷,跑不遠!通知下去,封鎖所有出山的隘口,加派人手搜山!另外……”他壓低聲音,“知會‘九幽司’在蘇州府的眼線,目標沈昭,重傷逃入野豬嶺西南老林,疑似身懷重要物件,懸賞……翻倍!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九幽司?”同伴似乎有些忌憚,“驚動他們,這功勞……”
“蠢貨!”陰鷙黑衣人打斷他,眼中閃過一絲恐懼,“沈家這事牽扯太大!你以為憑我們幾個能兜住?上面早就下了死命令,必要時可動用‘九幽司’的力量!那丫頭手里的東西,絕不能丟!快!”
“是!”同伴不敢再多言,匆匆轉身去傳訊。
密林深處,沈昭正靠在一棵巨大的、布滿苔蘚的古樹后劇烈喘息。剛才強行催動“玲瓏心竅”預判多人行為并制造混亂,緊接著那詭異的感官剝奪和劇痛,幾乎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氣。她攤開手掌,掌心被荊棘刺破的地方血肉模糊,額頭上那層細密的黑紫色汗珠雖然很快被雨水沖刷掉,但殘留的眩暈感和太陽穴的隱隱抽痛卻揮之不去。
她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澀在口中蔓延。《媚骨天成》殘卷中關于“代價”的模糊警告在她腦中一閃而過。這就是代價嗎?精神力的過度透支?
是失血過多了嗎?還是傷口感染引起的高燒幻覺?她虛弱地想著,手指下意識地探入懷中,緊緊攥住了那本《媚骨天成》殘卷。冰冷的封面觸感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就在這時,風送來了遠處隘口方向隱隱約約的對話碎片,其中幾個字眼如同冰錐,狠狠扎進她的耳膜:
“……知會‘九幽司’……搜捕要犯……懸賞翻倍……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九幽司!
沈昭猛地睜大了眼睛。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深淵中,突然看到一絲扭曲光亮的悸動!
她曾聽父親在極度隱秘的情況下,用無比忌憚的語氣提起過這個名字。那是一個游離于朝堂律法、江湖規矩之外,龐大、神秘、根須深扎于帝國陰影之中的龐然巨物!情報、暗殺、滲透……無所不能,其勢力盤根錯節,深不可測。它的首領,被稱為“夜尊”,如同高懸九幽的冥王,無人知其面目。
一個連父親都諱莫如深、充滿畏懼的組織!一個有能力庇護她躲避朝廷通緝的組織!一個有能力幫她查清沈家血案真相、找出幕后黑手的組織!一個有能力……讓她獲得復仇力量的組織!
加入九幽司!
這個念頭如同野火,瞬間點燃了她被仇恨和絕望冰封的心!這是唯一的生路!唯一的復仇之路!無論付出什么代價!《媚骨天成》,或許就是她叩開那九幽之門的敲門磚!
她顫抖著,更加用力地攥緊了懷中的殘卷。母親,這就是您給我的指引嗎?讓我用這“武器”,去闖那九幽森羅殿?
沈昭扶著冰冷的古樹,用盡全身力氣,艱難地站了起來。雨水沖刷著她蒼白如紙的臉頰,洗去污泥,露出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眼眸。她望向密林深處更幽暗的方向,那里仿佛蟄伏著吞噬一切的巨獸。
她舔掉唇邊的血和雨水的混合,一字一句,如同刻在靈魂上的誓言:
“我要活下去。”
“我要……加入九幽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