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蒙蒙亮,青石板上浮著一層薄霧。周秀蘭拎著水桶,腳步不急不緩地穿過大雜院。昨夜的雨早已停了,但屋檐下還滴著水珠,在寂靜的清晨格外清脆。
她昨晚沒睡好,陳建國出門時那聲嘆息像根刺扎在心里。
她知道,這日子已經不像從前那樣能糊弄過去。但她沒有哭,也沒有吵,只是默默把飯盒裝滿,把賬本收好,又把縫紉機擦了一遍。
裁縫鋪的事還沒影兒呢,可她已經開始盤算。哪怕只是一針一線,也得從頭做起。
井臺邊的青苔濕漉漉的,王桂芳已經在那兒洗菜,動作利索,水花四濺。
她穿得還是那件褪了色的碎花圍裙,頭發用發卡別著,一邊洗一邊哼著小曲,仿佛昨天晚上什么都沒發生過。
“喲,周姐這么早啊?”王桂芳抬頭看見她,笑了一聲,“這水桶底漏了吧?瞧你走得慢的。”
周秀蘭低頭看了眼腳下,果然有一道蜿蜒的水痕,從井臺邊一直拖到她腳前。
她沒接話,只點了點頭,把水桶往邊上放了放。
王桂芳卻像是來了興致,繼續說道:“哎呀,這年頭啊,什么東西都容易漏。鍋灶漏火,墻角漏風……人嘛,有時候也是。”
她說著,故意提高了嗓門:“有些男人錢沒賺到,心倒野了。”
這話一出,院子里幾扇窗子吱呀響動,有人掀簾探頭。
周秀蘭的手指微微收緊了桶把手,臉上卻不動聲色。她彎腰去打水,動作熟練,水面晃了一下,映出她平靜的臉。
王桂芳洗菜的動作頓了頓,眼角余光瞥向她,見她沒什么反應,反而更來勁了:“你說是不是啊周姐?”
“嗯。”周秀蘭應了一聲,語氣淡淡的,“是挺野的。”
王桂芳一愣,沒想到她會接話,一時語塞。
她放下菜盆,擦了擦手,目光掃過周秀蘭的臉,又落在她身后的縫紉機零件包裝紙上——那是她準備拿去修的舊機器,上面還沾著點茶垢。
“聽說你家老陳最近常往汽修廠那邊跑?”王桂芳忽然換了個語氣,似笑非笑,“那邊有個姑娘,長得可水靈。”
周秀蘭擰干毛巾的動作頓了頓,水珠順著布料滴落,在井臺上敲出一聲悶響。
她抬起頭,看著王桂芳,眼神平靜卻不容忽視:“你見過?”
“沒見著人,不過聽別人說的。”王桂芳聳聳肩,故作隨意地說,“人家都說,現在男人在外頭忙活,不是為了家里,是為了外頭那個‘家’。”
這話像一根細針,輕輕戳進耳朵里。周秀蘭沒再說話,拎起水桶就走,步伐比來時快了些。
身后傳來王桂芳的笑聲,帶著幾分得意,像是終于戳中了什么。
周秀蘭回到屋里,把水倒進缸里,又看了看縫紉機。
機器擦得很干凈,金屬部件在晨光里泛著冷光。她伸手摸了摸,指尖碰到一個凹陷的螺絲孔,那里曾被陳建國摔碎的搪瓷缸劃傷過。
她嘆了口氣,轉身從柜子里拿出賬本,翻到那頁寫著“裁縫鋪”的地方。
字跡有些潦草,是她昨夜寫的,寫完之后還盯著看了很久。
她開始整理縫紉線、紐扣和布料樣本,這些都是她這些年攢下來的零碎,原本只是給鄰居們改改衣服用的。
現在,她想試試看能不能做成點生意。
正忙著,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嫂子在家嗎?”是李德發的聲音。
周秀蘭起身開門,看到他站在門口,手里提著個鐵皮盒子,神情有些局促。
“怎么了?”她問。
“我……”李德發猶豫了一下,把鐵盒遞過來,“這是我以前在倉庫記賬用的本子,可能對你開裁縫鋪有用。”
她接過盒子,打開一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幾本舊賬本,還有幾張印著紡織廠標志的布樣。
“謝謝你。”她輕聲道。
李德發擺擺手:“不用謝,我只是覺得……你不該被這些事困住。”
他說完,轉身走了。周秀蘭站在門口,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突然松了一些。
她關上門,把鐵盒放在桌上,繼續整理東西。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灑在那些線團和布片上,泛著暖意。
外面的世界亂哄哄的,但她知道,只要自己還能動手,就能撐起這片小小的天地。
中午的時候,張紅梅來找她,手里抱著一個帆布包。
“周姨。”她叫了一聲,聲音有點低。
“來啦?”周秀蘭招呼她坐下,“怎么一個人?”
“我媽今天去供銷社輪班,我沒事做,就想著來看看你。”張紅梅把包放在膝蓋上,猶豫了一下,“我聽說你要開裁縫鋪了?”
“打算試試。”周秀蘭笑了笑,“你要是有空,可以來幫忙。”
張紅梅眼睛一亮:“真的?我能做什么?”
“量尺寸、選布料、縫邊角……都能學。”周秀蘭說著,拿起剪刀比劃了一下,“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教你基本功。”
張紅梅點點頭,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
她們正說著話,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周秀蘭走到窗邊,看到幾個街坊圍在井臺邊,議論紛紛。
“剛才王桂芳暈倒了!”
“說是洗菜的時候突然栽下去了。”
“趕緊叫大夫吧!”
周秀蘭皺了皺眉,抓起外套就往外走。張紅梅也跟了出來。
到了井臺邊,只見王桂芳癱坐在地上,臉色蒼白,嘴唇發青,身邊散落著幾棵白菜。
“怎么回事?”周秀蘭蹲下來扶她。
王桂芳睜開眼,目光游離,聲音虛弱:“我……我沒事,就是頭暈……”
“你早上吃了什么?”周秀蘭問。
“沒吃。”王桂芳喘著氣,“太忙了……”
周秀蘭嘆了口氣,回頭對旁邊的人說:“誰去請大夫?”
人群里沒人應聲,都在觀望。最后還是張紅梅主動說:“我去。”
她轉身跑了出去,腳步很快。
周秀蘭扶著王桂芳靠在墻上,低聲問:“你這是……圖什么?”
王桂芳閉著眼,嘴角扯出一絲苦笑:“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看你過得比我好。”
周秀蘭怔住了,手指微微一顫。
她看著眼前這個曾經刻薄的女人,忽然覺得她也不過是個被困在生活里的可憐人。
只是,她選擇的方式,是踩著別人往上爬。
“以后別這樣了。”她輕聲說,“咱們都是女人,何必互相為難?”
王桂芳沒回答,只是緩緩閉上了眼。
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張紅梅帶著大夫趕了過來。
周秀蘭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回頭看了一眼井臺。那條她早上留下的水痕還在,蜿蜒著,像一條未竟的路。
她轉身朝家走去,腳步堅定。
雨,又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