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風雨，黎明破曉，雨絲仍在悄無聲息地落著，似乎延續著昨夜未散的愁緒。

周秀蘭在屋內將最后一塊布樣疊好，放進木箱底。

她沒說話，只是抬頭看了眼窗外，雨不大，但風有點冷。她裹了裹衣領，轉身出了門。

巷口傳來推車轱轆碾過濕滑石板的聲音，是陳建國早起搬工具。

他穿著那件洗得發硬的中山裝，肩上搭著一塊油布，手里拉著一輛舊三輪車，車上堆滿了扳手、輪胎、打氣筒，還有幾只銹跡斑斑的鐵皮桶。

陳建國來到老槐樹下的修車攤，把扳手、螺絲刀、補胎膠條等工具按大小整齊排開，還特意將父親留下的老舊扳手放在顯眼位置。

張衛國路過時笑了一聲：“你這是要當師傅了？”手上拎著個鋁飯盒，“聽說你以前連自行車鏈條都裝不正。”

陳建國沒抬頭，只是悶聲回了一句：“總得試試。”

張衛國站在他旁邊，腳尖踢了踢地上的零件。“要是沒人來修車怎么辦？”

“那就等。”他說著，低頭繼續整理工具。

張衛國笑了笑，沒再多說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走了。

陳建國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也知道，自己這個修車攤能不能撐下去，全看能不能熬過頭幾天。可眼下，他只能先把工具擺出來，像模像樣地坐等客人上門。

太陽升到半空時，街上的人多了起來。有人騎著自行車經過，也有人提著菜籃子從供銷社回來。陳建國坐在小馬扎上，看著車輪滾過，卻沒人停下來。

他低頭檢查了一下打氣筒，又把補胎用的膠片翻出來曬一曬。天氣陰濕，這些材料容易受潮，得勤快點照看。

正忙活著，身后傳來腳步聲。他回頭一看，是周秀蘭。

她抱著個布包，走得很穩，腳下的青石板還帶著雨水的濕滑。到了跟前，她把布包遞給他：“縫好了。”

陳建國打開一看，是他那件磨破袖口的工裝。周秀蘭用的是深色線，針腳細密，幾乎看不出修補的痕跡。

“謝謝。”他低聲說了句，把衣服穿上，袖口貼著手腕，有種久違的妥帖感。

周秀蘭沒接話，只是掃了一眼他擺出來的工具。“你打算怎么吆喝？”

“……我還沒想好。”陳建國頓了頓，聲音低了些，“怕喊不出口。”

周秀蘭看著他，眼神里沒有責備，也沒有鼓勵，只是一種平靜的注視。片刻后，她說：“你可以試試。”

說完，她轉身走了。陳建國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忽然有點空，又有點暖。

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沖著街心喊了一聲：“修車嘞——”

陳建國鼓足勇氣開始吆喝，起初聲音不大，后來逐漸放開，終于吸引了顧客。

接下來的半天，陸續來了幾個人。有的是真需要修車，有的只是好奇看看。

不管怎樣，陳建國都認真對待，每修完一輛，都要反復檢查幾遍才放心。

到了傍晚，天又開始下雨。他收拾工具的時候，發現那個老舊的扳手掉在了地上，沾上了泥水。

他彎腰撿起，擦了擦手柄上的污漬，想起小時候父親教他修車的模樣。那時候家里窮，什么東西壞了都得自己動手。

父親的手掌厚實粗糙，每次干活前都會把工具一樣樣擺好，然后對他說：“做事，先要把規矩立起來。”

現在，他也在這么做。

收攤的時候，他看到李德發從巷子里走出來，手里提著個鐵皮盒子。

之前給周秀蘭送過賬本的李德發，又給陳建國送來了舊賬本和布樣。

“聽說你缺賬本？”李德發把盒子遞給他，“這是我以前記賬用的，或許對你有用。”

陳建國接過盒子，打開看了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幾本舊賬本，還有一些印著紡織廠標志的布樣。

“謝謝你。”他真誠地說。

李德發擺擺手：“不用謝，我只是覺得你不該被這些事困住。”

這話讓陳建國愣了一下。他看著李德發離開的背影，忽然意識到，原來不只是他一個人在努力改變。

第二天一早，他提前半小時就到了攤位。他把工具重新整理了一遍，還在地上鋪了塊干凈的塑料布。

然后，他在攤前豎了個紙牌，上面寫著：“修車服務，明碼標價”。

字寫得不太好看，但他一筆一劃都很認真。

中午的時候，張紅梅來了。她抱著一個帆布包，站在他面前，臉上帶著笑。

“周姨讓我來看看你怎么做的。”她說。

陳建國點點頭，把一些簡單的活計教給她。比如怎么檢查剎車線松緊，怎么給車胎充氣。張紅梅學得很快，手腳也麻利。

“你以后可以常來。”陳建國說，“人手不夠的話，我這兒也能教你點手藝。”

張紅梅眼睛亮了亮：“真的？”

“當然是真的。”他笑了，“你要是愿意，我還可以教你換鏈條。”

兩人正說著，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嘩。陳建國走出去一看，王桂芳再次暈倒在井臺邊，被人扶著靠墻坐著。

他皺了皺眉，回頭看了一眼張紅梅：“之前去請過大夫的張紅梅，此時聽從陳建國的安排，熟練地守在攤位旁。”

張紅梅點頭應下。

陳建國走到井臺邊，看到王桂芳臉色蒼白，嘴唇發青。她身邊散落著幾棵白菜，水淋淋的，顯然是剛洗好的。

“怎么回事？”他問。

“低血糖。”旁邊的鄰居回答，“她早上沒吃飯，說是太忙了。”

陳建國嘆了口氣，回頭對張紅梅喊：“你幫我看著攤，我去買點糖。”

張紅梅答應了一聲，跑進屋里拿了個搪瓷杯出來。

等陳建國回來時，王桂芳已經喝了熱水，臉色稍微緩了過來。她睜開眼，看到陳建國，眼神有些復雜。

“你……你還管我？”她聲音虛弱。

“都是一個院子的人。”陳建國把糖塊放進杯里攪了攪，“喝點甜的，好得快。”

王桂芳接過杯子，手有點抖。她看著陳建國，忽然低聲說：“對不起。”

陳建國沒問她為什么道歉。他只是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回去。

張紅梅還在攤位旁站著，看到他回來，輕聲問：“我媽她沒事吧？”

“沒事了。”陳建國說，“就是餓的。”

張紅梅點點頭，沒再問什么。

兩人繼續忙著修車。時間一點點過去，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多，偶爾還能聽到有人談論他們這個新修車攤。

陳建國聽著那些話，心里忽然踏實了一些。

他知道，這條路不會一帆風順。但他也明白，只要肯踏實地做下去，總會有人記得你的存在。

雨還在下，但風已經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