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壓在青河鎮(zhèn)的屋脊上,像是誰把墨汁潑進了天邊。街角的修車攤前,陳建國正彎腰收拾工具,鐵皮桶里的雨水已經(jīng)積了半指深。
他抬頭看了眼天色,風里帶著潮濕的土腥味。張紅梅剛走,搪瓷杯還留在攤邊,杯底殘留著沒化開的糖塊。
“得收攤了。”他自言自語,伸手去拉油布蓋住零件箱。可手還沒碰到布角,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是周秀蘭。
她抱著一件襯衫匆匆趕來,衣擺被風吹得貼在腿上,臉色比往常更沉。
“你這襯衫我洗了。”她把衣服遞過來,語氣平靜,但眼神卻盯著他的手,“袖口縫線松了,我重新補過。”
陳建國接過衣服,指尖觸到內襯時,眉頭皺了一下——那是一股熟悉的機油味。
“怎么有油漬?”他低頭看,果然發(fā)現(xiàn)幾處暗色痕跡,順著布紋蔓延,像是從針腳縫隙里滲出來的。
周秀蘭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目光落在他沾著泥水的手背上。
“今天修車的時候不小心蹭的。”陳建國解釋了一句,聲音不大。
周秀蘭輕輕嘆了口氣,轉身走了。她的腳步很穩(wěn),可走過濕滑的青石板時,鞋底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像是某種隱秘的情緒在腳下掙扎。
烏云越來越低,街上的行人加快了步伐。陳建國站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件襯衫,油漬的味道混著雨前的悶熱,在鼻腔里揮之不去。
屋里,張紅梅正蹲在柜子前翻找東西。她動作輕巧,手指掠過幾本舊書、幾個空鐵盒,最后停在一個牛皮紙包上。
戶口本。
她剛抽出一半,身后忽然傳來開門聲。
“媽?”她一驚,迅速將戶口本藏在背后。
王桂芳走進來,手里拎著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兩根黃瓜和一把蔥。她掃了一眼屋內,眉頭皺起:“你在干嘛?”
“沒干嘛。”張紅梅站起身,背靠著柜門。
王桂芳走近幾步,目光落在她藏在身后的手上:“把手伸出來。”
“真沒事。”張紅梅往后退了半步。
“拿出來!”王桂芳聲音陡然拔高。
兩人對峙片刻,終于撕扯起來。王桂芳力氣大,拽住張紅梅的手腕,張紅梅咬牙不放,兩人扭作一團,撞到了晾衣繩。
啪的一聲,掛在上面的尿布和獎狀紛紛落下。
王桂芳愣住了,低頭看著腳邊的獎狀,那是張紅梅高中時拿過的三好學生證書。
張紅梅也怔住了,呼吸急促,眼里泛著淚光。
“你要走?”王桂芳聲音發(fā)顫,“你要偷偷改戶口?”
張紅梅沒說話,眼淚卻掉了下來。
王桂芳猛地奪過戶口本,翻開一看,果然少了一頁。
“你瘋了是不是?”她抓住女兒肩膀,用力搖晃,“你以為你能逃哪兒去?”
“我不想再這樣過下去……”張紅梅哽咽著說,“我想讀書,想考大學……”
“你讀什么大學?家里靠誰養(yǎng)?你爸呢?你姐呢?你指望誰?”王桂芳的聲音像刀子一樣割過去。
張紅梅嘴唇顫抖,說不出話來。
外面忽然響起第一滴雨點,砸在窗玻璃上,清脆又刺耳。
周秀蘭走出家門,手里提著一個搪瓷壺,要去井臺打水。
雨已經(jīng)下了,起初只是零星幾點,落在青石板上濺起小小的水花。她低頭看著腳下,那些之前滲水留下的蜿蜒痕跡,此刻已經(jīng)被雨水沖刷成一道道模糊的水痕。
她停下腳步,望著天邊壓下來的黑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不安。
巷口傳來腳步聲,是王桂芳。
她一臉怒氣,手里攥著戶口本,肩頭濕了一片,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你看見紅梅了嗎?”王桂芳問。
周秀蘭搖頭。
王桂芳冷哼一聲,轉身就走,嘴里嘟囔著:“早晚要出事……”
周秀蘭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心頭一緊。
她轉身走向井臺,水桶剛接滿一半,就聽見身后傳來急促的喊聲。
“周姨!”
張紅梅跑了過來,頭發(fā)濕透,臉上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紅梅?”周秀蘭放下水桶。
“我媽把我戶口頁撕了……”張紅梅喘著氣,聲音發(fā)抖,“她說我做夢都想飛出去……”
周秀蘭沉默片刻,伸手替她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回家吧。”
“我不回去。”張紅梅倔強地說,“我再也不回那個家。”
“那你去哪兒?”周秀蘭看著她,“你現(xiàn)在能去哪兒?”
張紅梅低下頭,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雨越下越大,水珠順著井沿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密集的節(jié)奏。
傍晚時分,整個大雜院都被雨水籠罩。晾在外面的衣服全濕了,沒人顧得上去收。
王桂芳坐在屋里,手里捏著一張紙條,那是張紅梅留下的字跡。
“我要走,別攔我。”
她把紙條揉成團,扔進灶膛里。火苗舔上紙角,瞬間燃成灰燼。
窗外的風呼嘯著穿過屋檐,像是誰在低聲哭泣。
她走到門口,望向巷口。雨幕中,隱約能看到陳建國的修車攤還在那兒,油布已經(jīng)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她忽然想起早上暈倒時,是陳建國送來的糖水。
她抿了抿嘴,轉身拿起傘,推門而出。
陳建國正在收拾工具,雨太大,他已經(jīng)決定收攤。可剛把扳手放進鐵盒,就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
他回頭,看到王桂芳撐著傘走來。
“你來干嘛?”他皺眉。
王桂芳沒說話,只是把傘往他這邊偏了偏。
“紅梅呢?”陳建國問。
“走了。”王桂芳低聲說,“不知道去哪兒了。”
陳建國愣住,手里的扳手差點掉在地上。
“你說什么?”
“她偷改戶口本,我想攔她……可她走了。”王桂芳聲音沙啞,“她說要考大學,要離開這個家。”
陳建國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她沒錯。”
王桂芳猛地抬頭看他:“你說什么?”
“她沒錯。”陳建國重復了一遍,聲音堅定,“她該有自己的路。”
王桂芳嘴唇動了動,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雨更大了,風裹著雨絲撲進攤位,打濕了工具箱上的布樣。
陳建國抬頭看了看天,烏云密布,仿佛整座小鎮(zhèn)都要被吞沒。
他轉身抓起鐵錘,重重釘下一枚釘子,把油布牢牢固定在三輪車上。
“明天還得開工。”他說,“紅梅的事,我會幫她。”
王桂芳看著他,忽然覺得這個人不像以前那樣窩囊了。
她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雨幕中,只剩陳建國一個人站在修車攤前,身影被風拉得很長。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表,六點四十分。
暴雨已至。